第19章
第十九章
如今北楚正值多事之秋,宮羽中毒的消息被瞞了下來。點墨回府後迅速召集了一小隊人馬,輕車簡從往懷霜疾馳。
清淺月的毒性會讓人四肢僵硬,漸漸喪失六覺。宮羽中毒三年,如今被誘發,症狀比從前有所減緩,但人還在昏迷中,不知何時能清醒過來。
點墨喂她服了藥後,撩起挂簾,見莫問看着車外的飛雪一動不動,仿佛冰雕一般,心裏如同嘗了顆苦膽,又苦又澀。
她坐到了他身邊,說:“那毒是改良過的,專門針對中過清淺月的人。”
鳶族歷代聖女都有預言能力,也正因如此才會被各國皇室所忌憚。唯獨她一出生就被上一任聖女指定為繼任者,卻只會偶爾做些亂七八糟的夢。所幸她在醫毒方面還有幾分天賦,不至于真的成了拖累。
她抱着自己的膝蓋,臉埋在臂上:“是我大意了。鳶族遺留的幾份配方,我都只能勉強弄懂,沒想到有人能拿到方子,還會拆解制毒。是我害了阿羽……”
莫問轉過頭看着她,仿佛看到一只受傷的小獸蜷縮起來舔舐傷口。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把人攬在了懷裏。馬車的速度很快,風呼呼地刮在臉上。莫問拉起肩上的披風把人包了進去,一起抱緊。
自從她十三歲來了初潮後,莫問再也沒抱過她。點墨擡起頭,眼睛還有些紅腫。這個懷抱一如記憶中的溫暖,能為她遮風擋雨。點墨吸了吸鼻子,伸手抱住他的腰,低聲抽噎着。
兩個人仿佛又回到了當初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鳶族被滅族的那年,她不過是個剛滿周歲的娃娃,莫問也只是個五歲的孩童。兩個人破廟農家,什麽地方都住過,最後又回到了懷霜雪山下定居。若不是四年前鳶白澤抱着宮羽一身是血地闖進來,他們可能一輩子就在山野隐居。
“不怪你,鳶文澤的屍體當初是我親自葬下的。”莫問低下頭,下巴擱在她的發頂上,嘆了口氣。
鳶文澤誤會了一點,當年的事并不是宮羽告知他們的,而是鳶文澤親口所述。他傷勢過重,醫藥無用,卻撐着一口氣,一直等到宮羽進了懷霜雪泉才肯咽下。
鳶白澤臨死前請求他們去救他的弟弟,但等莫問趕到的時候,只看到了鳶文澤的屍體。
所以,他一直以為這世上只有他,點墨和宮羽三個鳶族人了。除了他們以外,也不會再有人熟悉鳶族的秘藥。
“阿羽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他們兩兄弟什麽,兩次中毒竟都因為他們。”不同于莫問,她對這兩人沒有一點好印象,只覺得氣憤。宮羽把鳶白澤留作近衛,跟留下他們是一樣的道理。鳶族人看重同伴,相互扶持,絕不會同室操戈。但宮羽最深的一刀偏偏是她當時最信任的人砍下的。
她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忍不住問:“如果有人用我要挾你對阿羽下毒,你會答應嗎?”
莫問的唇抿成了一條線,默默地擡頭看着灰蒙蒙的天。
“你說話啊!”點墨急了,幹脆跪在了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猛搖,“你該不會真打算對阿羽下毒吧?阿羽都這麽可憐了,你還不放過她。”
莫問覺得頭都要大了:“你真希望我不答應?”
也不等點墨回話,他把人從自己身上扯下來,往馬車裏一推,自己跳上了馬背。
“诶,你的披風。”點墨放下了簾子,才想起自己身上還披着莫問的披風。但想去尋時,卻發現人已經跑遠了。
她納納地收回手,念叨着:“就這麽難回答嗎……”她突然瞪大了眼睛,見宮羽躺在裏榻上,正眉眼彎彎地看着她,忙撲過去:“阿羽,你醒了?太好了。”
“嗯,但還動不了。”宮羽在點墨的幫忙下坐了起來,窗口被布封牢了,她看不到外面,“我們這是要去懷霜嗎?”
點墨把她中毒前後的事都說了一遍,宮羽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半垂着眼簾,安安靜靜地聽着。待她全部講完了,才睜開了眼睛,若有所思:“鳶文澤,是他的弟弟啊。”
點墨又是一肚子氣:“這兩兄弟都不是什麽好貨色。”
宮羽愣了愣,突然笑了出來,想擡手摸摸她額前翹起的頭發,但手指雖是解了僵,但還是有些疲軟,擡不起來,只能道:“點墨,方才你問莫問的話,自己再想想。”
“你都聽到了?”點墨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不解,“有什麽好想的?”
宮羽嘆了口氣:“若是有人拿莫問要挾你,要你對我下毒呢?”
點墨:“我絕不會同意。”
宮羽眯了眯眼睛:“你不答應的話,莫問會死。”
“……”
點墨難得一臉嚴肅的沉默着,眉頭也如同打結一般蹙了起來。
宮羽只待她不會答了,心裏也沒起什麽波瀾,因為她本身就沒指望過她的答案。正如鳶文澤和鳶白澤,莫問和點墨相依為命那麽多年,情誼非同尋常,不是她這個突然闖入的人能比得來的。
人貴在自知啊。宮羽笑了笑,正打算閉上眼再休息一陣子,卻覺得腰間一緊,原是點墨抱住了她。
“阿羽,我知道你的意思。”點墨的頭擱在她的肩膀上,“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傷害你。莫問也是一樣的。他雖然總板着臉好似很無情一般,但他也不會希望我用你的命換他的命。”
宮羽睜大了眼睛,只覺得鼻頭有些酸澀。她微微仰高頭,掩住眼睛的濕潤,“謝謝”二字在口中含了許久,吐出時卻帶了點甜味。
……
前往懷霜的路十分偏僻,路上的積雪越發嚴重。莫問領了一隊人先行鏟雪,點墨與宮羽二人坐着馬車跟在後頭。
點墨每年去懷霜都會收集些藥材,配合着雪水調制成丹藥。雖不能完全解去宮羽身上的毒,但還好起到了些緩解的效用。如今宮羽已能站起來活動一二,手指還有些僵硬做不得精細的活兒,但正常的捉握已經能解決飯食問題。
“啪叽”一聲,點墨撩開簾子,只見外頭一枝幹因雪積得過重斷裂開來。飛雪滾得碗大,馬車上的雪也需要時不時清理。她心裏着急,想喊莫問回來先避下雪,但想到宮羽的身體不宜再拖,只能坐回馬車內,壓好了簾腳。
懷霜是冰封之地,積雪常年不化。越近懷霜,雪只會更大,路只會更難走。随行的護衛已經有幾人挨不下去,病倒了,餘下的人臉上也寫滿了疲色。
莫問有心在下一段路便把人都遣回去,一是考慮到他們的身體狀況,二是懷霜如今名義上雖然是屬于北楚,但懷霜雪城在他們心中還是鳶族人的寶地,他不希望有外人進來。
他跳進馬車,把想法和她們說了一下,宮羽二人都沒有任何異議。論對懷霜的熟悉程度,沒有人能比得過莫問。
但宮羽更擔心的是另一點:“如今懷霜還是雪季,我們不如在山腳下等一個月,待到開春再上山。”
如無意外,他們本來也該在開春抵達。那時候懷霜會有大概一周的時間不下雪,且山道處會融出一條小道溝通外界。若是現在前去,他們需要在皚皚白雪中找出山路,并自行挖通。一旦遇上落雪,輕易便會遇上危險。
“不行,你的身體不能拖。如今你能跑能跳,也不代表沒有危險。”莫問馬上否決,“上山的路不只一條。你放心跟着我們便是了。”
宮羽想了想,沒有反駁,只貼着馬車安坐,希望能盡快恢複力氣。
繼護衛離開後,莫問接替了馬夫的位置。但接近山腳時,路漸陡峭,馬車難行。三人皆披上了蓑衣,戴了箬笠擋雪,由莫問背上了宮羽,點墨開路。
積雪能陷到膝蓋,走起來頗耗力氣。三人走一段歇一段,斷斷續續走了半天,才找了個林子歇腳。
點墨找了個背風的地方生火,插着幹糧烤:“怪不得從前都說懷霜與世隔絕。我看與什麽神聖扯不上邊,倒是出入麻煩。裏面的人懶得出來,外頭的人找不到路進來。最後兩邊信息不通,就越傳越神秘。”
她身為鳶族聖女,卻不在鳶族長大,所以才能說得出這樣的話。莫問的臉卻立馬黑了,手上捏了一團雪,越揉越大,突然他坐直了身體,低聲喝到:“有人!”
他猛地把雪團往一個方向砸去,灌了內力的雪團把一個戴了小鬼面具的黑袍人從樹上砸了下來。
“長生族!”他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三個字。
莫問一手拉起了點墨一手拉起宮羽往後推去,“快逃”二字一出口,他解下了蓑衣,把箬笠當成飛镖抛出替點墨攔下了一次攻擊,迅速拔出腰間的劍。
“阿羽,你能走嗎?”點墨強裝鎮定,但拉着宮羽的手還是發抖。她萬萬沒想到長生族的人不在路上設伏,竟選在這冰天雪地裏頭等着。
“我沒事。”宮羽反握住點墨的手,然後松開,也拔出了劍,“別怕。”
“嗯。”點墨的眼神也堅毅起來,手指間夾了幾根淬了毒的長針。
這麽多人,僅靠莫問一個是應付不過來的。
莫問喊道:“去那裏!”
三人互換了一下眼神,莫問長劍斷後,宮羽力氣不足只能協助點墨,點墨則是見機甩出手上的毒針,配合着往一個方向沖去。
長生族人來得并不多,只寥寥數十人,力氣雖大,但行動卻異常緩慢。點墨見自己的毒針起不了什麽大作用,幹脆省了力氣,拉起快力竭的宮羽往前沖去。
宮羽眼前已經開始出現重影,她咬破舌尖,喊道:“他們像是藥人!”
藥人,全身被藥物改造,沒有痛感,所以才能不畏懼冰寒,所以才能在冰天雪地中埋伏那麽久。
當年宮晔之所以能攻破懷霜,除了因為把時間選在了開春,那時是懷霜冰雪最薄弱的時候,還因為他與長生族人合作,借用了他們制作的藥人。但也正因為此一戰,讓宮晔見識到藥人的威力,對長生族起了忌憚之心,後來又因為他執意要娶鳶晴,毀了與長生族的協議,從此北楚境內不容長生族出入,藥人更是被管轄嚴謹。
“是藥人!”點墨看見了一人面具下的臉,那層層疊疊的傷疤和泛青的膚色讓她背後一寒,“藥人竟然又進到了懷霜!”
“管不得這些了!我們快逃!”莫問也不戀戰了。
他見點墨的蓑衣松了,半截拖在了地上,幹脆拽了下來,随手丢掉了一黑袍人身上。那人停了下來,似是對手上的東西有些疑惑,愣了一下後,馬上撕裂開來,丢到一邊去。但他剛扔下的碎片便被後來幾人撿了起來,又是一番重複。
見有用,宮羽也解下了蓑衣,連着箬笠往不同方向扔去。三人打打跑跑,竟也跑出了一段不遠的距離。
天漸漸黑了,莫問點火掩了痕跡。又打了些獵物回來,在周圍放了血。他對藥人的習性也是道聽途說,只能碰碰運氣。
點墨扶着臉色已白如雪的宮羽往山洞內走去。說是山洞也不盡然,因為這個狹窄的雪洞是四年前他們自己挖掘的。當時三人年歲也輕,加上是為了安放屍體的,所以做得也不精細,甚至可以說是粗糙。
“沒想到就是這當年挖得洞救了我們一命。”點墨經不住感嘆道,“早知道還要回到這裏,當年就該好好布置,藏些食物也好。”
“那你當年怎麽不說?”莫問撿了柴枝,擦着火石生火。他已經有些脫力了,一直強撐着,語氣難免有些不善。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夢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點墨身為聖女,她的夢都能對未來起到一定的預言作用,或者說指向作用。但夢之所以為夢,都是語焉不詳的。
比如她前些日子夢到若是宮羽沒能進宮,宮晔便會死。但為什麽,她并不清楚,她只在夢中“看”到了結果。比如,她從前在夢中看到自己會與莫問回到懷霜居住,所以他們回去了,然後遇上了帶着宮羽求救的鳶白澤。再比如……
“我當時只夢到了我們會在這裏挖一個洞,把鳶白澤的屍體放在這裏。”點墨找了個幹淨的角落,把宮羽放下,自己聳聳肩,取了火把往洞內走去,“你倒是提醒我了。讓我去瞧瞧,鳶白澤的屍體有沒有被狼叼走。”
莫問由着她,自己坐在地上,繼續往火堆裏添柴。
他們當初本打算把鳶白澤的屍體火葬的,由于點墨的夢才擱置了下來,但幹草和柴堆還留着堆在了屍體下方。
點墨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的畫面——
一個只穿白色中衣,五官深邃,線條剛毅,朗目疏眉的男子躺在了柴堆上。火光映到了他比女子還要彎翹的長睫上,留下了一層小巧的陰影。
突然,那陰影一散,如蝶翼輕展。一雙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在火光下閃閃發亮。
點墨愣了一下,突地把火把抛出,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去:
“啊——詐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