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重建
重建
“世事難料,不是嗎?”
世事難料……嗎?
埃爾瓦輕嘆一聲:“所以,你來到這裏,是等不及要殺掉我了嗎?”
梵希無意識的搖了搖頭:“你難逃一死,我只是覺得……有必要過來看看你,于是就過來了。你知道我的。”
似乎是最後一句太過耳熟,埃爾瓦怔了怔,應道:“是啊,我知道你。比其他人都知道得多。但我們還是變成了現在這樣……覆水難收,已經不能回頭了。”
梵希又倒了杯酒,放到唇邊卻沒有飲下去,半晌便又擱回了桌子上。
他直起身來,輕聲道:“我看到你了,可以走了。”
——“我很抱歉,梵希。”
他邁出一步,斜後方那蒼老的聲音響起。
緩緩地,帶着一絲微顫的續道:“梵希,我真的,很抱歉……這不是乞求原諒,我不值得。我不該聽信旁人,也不該懷疑我們曾經做過的一切,不該……對你做出那樣的事。”
只是覆水難收,終究是不能回頭。
梵希沒有轉身,也沒有應聲,只靜靜的站在原地。
他像是站在那裏,像是在等。他知道埃爾瓦身邊有一把劍,腰上還有一把匕首。這麽近的距離,這麽好的機會。
等來的只是那人平穩的呼吸。
像是差了點兒什麽,像是三十年來,那些最初的濃烈的仇恨與憎惡,被歲月消磨得再也不及當年那般高漲。
終究,他什麽也沒等來。
他緩緩地,一步步走下了臺階,呢喃。
“覆水難收……”
“我一直在想,錯的是誰呢?你的父親?你的家族?我的家族?……還是我們?……好像過去的每一樁每一件,漸漸逼迫我們成了現如今的我們。”
年邁的埃爾瓦歪在長椅上,像是數十年未曾睡過一個好覺似的疲憊低語:“錯的是我,我毀掉了一切,建立了一切。而現在,我即将失去一切。這是報應……”
梵希搖搖頭,腳步仍是沒有停:“不重要了。我已經贏了。”
成王敗寇,周而複始,不過如是。
埃爾瓦像是突然恢複了一點兒精神,在梵希快要走出門口時提了個聲調詢問:“是你幫助那個年輕人?……聽上去……真熟悉。”
梵希此刻才停下腳步,聲音淺淡道:“是呢,聽上去,很熟悉。”
埃爾瓦垂首:“你确定他不會是第二個我?不會,和我一樣嗎?”
梵希勾起嘴角:“那對我來說不是什麽要緊的問題,我已經不一樣了,不是嗎?我不關心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而後他轉過身來,笑容淺淡道:“哦,對了,埃爾瓦。”
“別自殺,別把你唯一殘剩的一點兒優點弄得消靡殆盡。我認識的埃爾瓦,無論如何都會選擇活下去。”
說罷,他便離開了這個空蕩蕩的殿堂。
埃爾瓦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綿長久遠的夢。
夢見弟弟喬瑟夫,夢見兄長愛德華,夢見小時候三個人的磕磕碰碰,長大後愛德華的改變,勾心鬥角,以及喬瑟夫死去的模樣……
——梵希,如果我的親兄弟是你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王族,你也不是那個家族的法師,沒有勾心鬥角,沒有依附攀權這些烏煙瘴氣的東西,那樣該多好。
——梵希,謝謝你,一直都陪在我身邊。這或許是我近二十年裏唯一遇上的好事了。
——梵希,記得你說過嗎?不管我願不願意參與這場鬥争,你都會陪在我身邊。
——現在,梵希,我決定要參加這場戰鬥了。
天色漸明,戰鬥似乎已經悠然打響。
似乎有人在喊“陛下”,“陛下”,聲聲不停。彙報着一切意料之中的信息,外面的亂石,龍嘯,以及法師催動魔法爆發出的炫光。
城內的小型混亂,城外的步步逼近。
恍惚間,似乎還是那一年,年輕的自己毫不畏懼的一馬當先,格殺守衛沖進宮殿,而其他幾位法師則遠攻協助。
城門攻破之時,安冽等數個精英已經躍上了龍背,躲避着底下負隅頑抗的幾架投石機,徑自飛去宮殿。
他不想傷了太多平民,這自然是最為有效的辦法。
躲避火石并不算難,一來火龍行動靈活,二來梵希也騎着另外一頭龍,也不需要操控什麽可怕的魔法,風和水結合而用,火石也傷不到什麽人。
到了宮殿上方,趁着火龍一個低空飛行,他和其他數人已經翻身一躍跳下皇宮內院的圍牆,大抵這是一直跟随他的近身侍衛,雖然人數不多,但行動迅速,自成一套規矩,前進的速度絕不算慢,而且竟還能保證不殺死太多人——那些大抵無心戰鬥之人。
而就他所能觀察到的宮殿內的人手來說,埃爾瓦應該是放棄了。
火龍停在半空,梵希沒有下去,只是借以自然之力凝聚各種魔法替之掃清障礙。
一點點的,瞧着那個人逼近宮殿。
直到那身影真的進入了殿堂之中。
梵希收回視線,反手釋放閃電毀了身後一塊兒火石,俯下身去,朝着座下的火龍耳語了些什麽。
下面,數個人推門進入殿堂,渾身的戒備卻突然轉變出一絲困惑。
竟是空蕩蕩的,再沒有一個護衛。
埃爾瓦坐于正殿之上,年逾五十的人愈顯蒼老,可到底是一國之主,獨身一人立于殿堂,除了那幾分孤寂蒼涼,還有那麽一絲魄力。
他眯起眼睛,從容的坐在座位上,瞧着下面的數個人,似乎是發現了什麽,突然輕輕的笑出聲來,笑聲漸漸愈發的控制不住,像是瞧見了什麽很愉悅的事情。
安冽持劍的手緊了緊,冷冷的瞧着他道:“認輸吧,你已經逃不掉了。”
埃爾瓦笑了半晌才停下來,眯着眼睛緩緩道:“從他出來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輸了。”
梵希。
是了,梵希。
周圍數人已經将大殿團團圍住,結局已定,然而安冽站在原地,視線的餘光卻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下意識的轉身去看後面。
空空如也。
埃爾瓦瞧着他,站起身來,一步步的走下殿堂。
猶記昨夜那人笑意淺淡:埃爾瓦,別自殺,別把你唯一殘剩的一點兒優點弄得消靡殆盡。我認識的埃爾瓦,無論如何都會選擇活下去。
他站在大殿中央,仰起頭看了看高高的屋頂,兩只手向前伸出,是示意對方可以拷上枷鎖的姿态。
而後他蒼老的聲音輕緩道:“他從來都是這樣。”
安冽咬着牙,示意旁邊的人上前制住他,另外的則出去發送信號,他也迅速的跑出了大殿,朝外面看去。
火龍還在,因為交易的內容是直到這場戰争勝利。
但是那個人,卻似乎不在了。
明明那麽混亂,那麽喧嚣,可是安冽隐隐約約就是知道。
他不在這裏了。
凱西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此刻恰好與他會合,眼見大勢已定,連忙在他旁邊說明情況,以停止這場可以結束的争鬥。
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收斂心神,處理這裏的事情。
卻下意識的擡頭,去看向遼闊的天空。
亦是空空如也。
人的視覺極限,自然看不到已經飛出很遠的火龍的影子。更不要提與火龍對比起來那個不大的人影。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冷風呼嘯着擦過臉頰,龍的飛行速度是極快的,從桑絡接近皇都的一個鎮子到葛絡瑞娅避世的墨林,也不過才用了一天不到的光景。
從這裏返還邊界,也不過就是很短的功夫。
抵達被命令的地點,火龍長吟一聲,壓低身形俯沖下去,看準的是一片被摧殘的林地。
眼前猶見那些坍塌的巨石,傾倒的樹木,以及灼燒的焦土。
火龍掠過那裏,梵希順勢輕巧的一跳,便安穩的落在了地面。
發絲被龍的翅膀帶動的風吹得亂了些許,他眯起眼睛,左眼處的紋路一點點的浮現出來。
——沒有人可以放我自由。安冽先生。
掌心彙聚起幽藍色的光芒,雙手微微從身側揚起,那些落在地面的碎石似乎被什麽托住,一點一點的懸浮在半空之中。
——我想……你是不會答應了。那麽,祝你好運,安冽先生。
手掌微微收起,原本零散的石塊兒也散發出幽藍色的光芒,漸漸的彙聚到一起,像是一副巨大的拼圖,一點點的,呈現出了它本來的模樣。
——賭一把人性嗎?
——“安冽?”
塔身重建的同時,周圍傾倒枯死的樹木竟也重新立起,根系深深的竄入地下,枯黃的葉子亦重新恢複了光彩。
不消說溪流,周圍的荊棘叢,那片灼燒焦黑的土地上也發出了新綠。
——有個問題想要問你,安冽先生。
——為什麽堅持做這個交易?你應該以為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而且我想要得到岩犀的根系也肯定是為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沒有聽到我的動靜,為什麽沒有選擇直接離開?
植物破土而出,手中的幽藍色光團漸漸消弱,左眼處的痕跡也漸漸退去。
火龍似乎有些不安,落在不遠的地方,并未出聲。
梵希察覺了它的情緒,勾唇一笑:“……如果我想殺你,你早就死了。”
而後他緩緩地,一邊向後退一邊輕聲道:“還差一樣,等我完成,就跟你去龍島。”
他退至荊棘叢生的地方,那些荊棘自動分開,他則掌心中藍光再起,火龍意識到他要做些什麽,連忙飛上高空,果不其然,下一刻一個巨大的碗型結界便籠罩住了這片區域。
再見不到那片茂盛的不正常的森林,以及那座雲霧缭繞的高塔。
——希望我們再也不會看到彼此,順便,我希望你的母親早日恢複健康。
他收回手。眼神迷離,毫不留戀的轉身跳上了再次俯沖下來的龍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