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麥歲深切懷疑,自己是不是确實還沒醒。
眼前的男人太可怕了。
認識這麽多年,她從未見過他如此霸道不講理的模樣。
細說起來,和他認識,還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啊……
久到還要追溯她是個小屁孩的時候。
那年她五歲,柳況也只有七歲,剛上一年級。
兩人住在同一條街,面對面的兩個小區。
柳況住在別墅小區,而她住在最尋常的居民樓裏,只隔着一條馬路,兩側的人卻有着天差地別的生活。
街道盡頭是一座市民公園。
麥歲沒事就喜歡跑到那裏,倒也不是真有多喜歡逛公園,主要是為了逃避帶弟弟的任務。
嘛,原來她小時候就很愛偷懶。
就是在那裏,麥歲第一次見到了柳況。
別墅小區裏有自帶的公園,設施比外面的好得多,更何況,每戶也有一個大院子,幾乎沒人跑到外面的公園玩。
在一幫灰頭土臉的小孩裏,柳況穿得跟個小少爺似的,特紮眼。
別人都穿着皺巴巴的T恤,上面沾滿泥灰。就他柳況穿件白襯衫,下配背帶西裝褲,還裝模作樣地紮個小領結,渾身上下一塵不染,平整到沒有一絲褶皺。
惹得麥歲隔老遠看到他就發笑,心說是哪裏跑來的怪胎。
她不僅背後笑,她還上去招惹人家。
小短腿蹬起來倒還挺快,三兩步跑到他背後,用力彈了下柳況的背帶。
背帶打回背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本着對稱原則,她又試圖拽另一根。
柳況就在此時回頭,她不幹好事的手還舉着呢,幹脆舉高些又揮了揮:“嗨。”
柳況沒說話,稍顯茫然地打量她。
麥歲也歪着腦袋看他。
他身後有好多小男孩,臉上沾着泥巴點子,要麽留個鍋蓋頭,要麽腦後挂一串辮子,稍有不順心就呲着個大牙哭。
而柳況的臉好幹淨,瞳仁亮晶晶的,頭發也格外順滑潤澤,就連表情都淡定得要命。
看起來,就像是一群醜小鴨裏的白天鵝。
鑒于自己也是那只醜小鴨,麥歲對他并沒有太多好感。
惡意當然也沒有,純粹是打心底裏的好奇。
她知道自己剛剛做錯了,還明知故問:“你生氣了嗎?”
柳況沒有回答。
麥歲擡手戳戳他胸膛:“你會說話嗎?”
“會。”終于開了口。
麥歲沒見過他話這麽少的小孩兒,越看越稀奇:“你是機器人嗎?”
柳況不說話,眉頭皺了皺。
要到後來麥歲才會明白,那是他無語到不想回答的下意識反應,不過在她的精心調丨教下,後來再無理的問題他都會乖乖回答。
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
麥歲自己在心底給他找了個答案。
她對機器人的理解,還停留在那種發聲玩具上,要按下什麽鍵才會說話。
他第一次說話時,她按的是胸口的那顆紐扣。
那裏就是他的發聲按鈕嗎?
麥歲想着,又按了下那顆紐扣。
沒反應。
她不信邪,從上往下一枚枚慢慢按。
柳況就那樣很無語地抿着唇,看她雙眼瞪得溜圓,頂着一頭快要變成雞窩的娃娃頭,好專注地按他紐扣。
怎麽再也沒有反應啦,是不是壞了?
麥歲越按越急躁,越按越用力。
終于,在她快要按到腰上那顆時,柳況伸手扣住了她手腕。
“媽媽說,不可以讓女孩子碰到那裏。”機器人發聲了。
就是發聲的內容,麥歲不太明白。
她擡頭:“為什麽?”
機器人又開口了:“因為,你是女孩子,我是男孩子。”
麥歲想了一下這個道理。
就像因為弟弟是男孩子,所以弟弟要吃雞腿,而她是女孩子只能吃雞翅。
兩者應該是一樣的邏輯吧?
麥歲很不爽。
在家裏她就很不爽,但她怕被爸爸媽媽打,可在外面,她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她用力甩開柳況的手,故意拽了下他褲腰,把他拽到跪坐在地,轉頭就跑。
跑着跑着,她回頭看,那個小少爺才剛起身,慢條斯理地低頭拍着褲子上的泥灰,并沒有追上來和她算賬的打算。
好奇怪。
那個時候,麥歲居然有一點失落。
回到家後,麥歲還在想着那個小男孩。
比她只小兩歲的弟弟正手腳并用地打滾,催她把玩具拿給她。
麥歲沒好氣地拿起一個砸了過去。
她弟名叫麥龍騰,光聽名字,便能感受到之中寄予了多少厚望。
而對于她來說,能把“穗”改成“歲”,已經是父母對她最大的用心了。
這就是一個很典型的重男輕女式姐弟組合。
因為這種家庭太多,倒也沒什麽稀奇到可以細說的地方。
第二天,麥歲又去了那個公園。
也再次見到了柳況。
他換了一身裝束,在一衆灰頭土臉的襯托下,依然幹淨整潔得要命。
見到他,麥歲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故意做了個超級醜的鬼臉。
她弟弟被這個鬼臉吓哭過不止一次。
但是柳況沒有哭,他專注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特別溫柔乖巧的一個笑。
這個笑,倒讓龇牙咧嘴的麥歲有點無措了。
莫名的,兩人就這麽成了朋友。
小孩子的友誼有時候來得真的很奇怪。
麥歲有次忍不住問他,為什麽不在小區裏的公園玩,要跑到外面這個。
“因為裏面的人很無聊。”柳況說。
“外面難道有有趣的人嗎?”麥歲覺得那幫人也挺無聊的。
柳況擡手,指指她:“你。”
麥歲眨眨眼。
一般人是用“調皮搗蛋”來形容她,第一次被說“有趣”,她還挺開心。
一樂,就咧出一口缺牙巴。
柳況陪着她笑,因為他也在換牙期,只敢把嘴唇抿得緊緊的笑。
這大概就是醜小鴨和白天鵝的區別吧。
而麥歲并不覺得自己最終會蛻變成白天鵝。
日子過得稀松平常。
直到柳況三年級那年,一場車禍,帶走了他的父母。
麥歲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在吃飯。
電視上放着本地新聞,電視在她身側的位置,她必須費勁地側着腦袋才能看到。
她的弟弟都這麽大了,還要媽媽喂飯。
麥歲不想看他,小手把筷子叨得飛快,扭着脖子去看電視。
然後就看見了車禍報道。
車禍現場打了碼,但其中一輛車她很熟悉。
那是麥歲第一次坐轎車,黑黑的大大的。柳況的母親特地在後座支起小桌板,為他們準備了小點心,結果大半都被麥歲吃了。
沒有人嫌她吃相難看,也沒有說她要讓着別人。待他們從游樂園玩完一圈又回來時,柳況的母親還特地打包了一袋點心,讓她帶回家吃。
但麥歲沒有把它帶回家。
她偷偷躲在樓道裏吃完了。
因為她知道,一旦帶回家,那就不屬于她了。
她吃到路都走不穩,半夜實在腹痛難忍,跑進衛生間全吐了。
她看着馬桶裏的穢物,“嘩啦啦”掉眼淚。
果然是不屬于她的啊。
看着電視裏撞得面目全非的那輛車,麥歲腦袋有點懵。
會不會只是同款?
她這麽想着時,播音腔正從電視裏傳出:“遇害者柳某某為某電器上市公司董事長……”
姓“柳”。
麥歲再也忍不住,丢下筷子拔腿就跑,任由母親在身後茫然大罵。
她身材又瘦又小,身手靈活矯健,輕松混進了別墅區,又鑽進了柳況家的庭院圍欄。
站在正門前,夠不到門鈴的她瘋狂拍着門板,手拍到疼痛麻木都不停歇。
開門的是個大人。
很陌生,不是柳況的父母。
對方話還沒說完,麥歲便一側身,從人家胳膊肘下鑽了進去。
男人慌忙回身要抓她,她一邊在別墅裏跑酷,一邊大叫柳況的名字。
終于,二樓的某扇門開了。
柳況走出來,低頭呆呆地看着樓下的她。
麥歲轉頭就往樓梯跑。
跑得太急,登頂時摔了一跤。
柳況趕忙上前扶她,她抓着人家的手,着急忙慌地爬上最後一層臺階,結果一個踉跄給人撲倒了。
她就這樣把柳況壓在身下,死死地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道:“我知道你的爸爸媽媽去別的地方了,不要難過,以後我可以當你的爸爸媽媽。”
不過一年級的小孩,從小到大,都沒人安慰過她,她哪知道該怎麽得體地安慰人。
柳況幹淨的衣服胸口被她糊得黏糊糊的。
他沒說話,擡手回抱住她,眼淚默默滾個不停。
麥歲仰着腦袋看他。
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又實在詞窮,想想,只能将他抱緊了些。
當初她說出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其實只是覺得,爸爸媽媽對柳況來說一定十分重要。
彌補失去的東西,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擁有它。
她對父母乃至親情都沒有太多感受,她也不知道大多數父母并不像她爸媽那麽好當。
話是那麽說了,可過了這麽多年,她并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
反倒是柳況快變成她的父母,給了她從未體驗過的親情。
當年開門的那個陌生人,是柳況的姑父。
柳況雖然成了孤兒,但鑒于他父母留下的那一大筆遺産,衆親戚幾乎是搶着領養他,最後還是他大姑更勝一籌。
說是領養,結果是姑姑姑父帶着自己的兩個孩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搬進了他家別墅。
一瞬間,柳況反而成了寄人籬下的那個。
麥歲很熟悉這種感覺,從弟弟出生她就一直在經歷。
但柳況是從天堂墜入了地獄,肯定不好受。
麥歲常常陪着他。
兩個孤零零的小孩,一起抱團取暖。
公園裏有個假山,裏面是空心的,不知被誰掏了個窟窿,小孩子剛好可以鑽進去。
那裏便是他們的新家。
兩人有時候什麽也不做,就呆呆地坐在假山裏,透過洞口看着外面風景。
不過大部分時候,麥歲在偷偷看他。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麽漂亮的小男孩,誰能忍住不多看幾眼。
自從某次回家太遲,被母親痛罵“你死在外面算了”後,母親真就沒再管過她晚歸。
麥歲是一個善于得寸進尺的人,她一次次試探着母親的底線,後來,真的夜不歸宿過幾次。
她和柳況一起在假山裏過夜,某次半夜下起了雨,她凍得瑟瑟發抖,半睡半醒間,看見柳況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給她。
可柳況裏面也穿得很單薄,麥歲不依,伸手把他抱到懷裏。
兩個小孩就這樣抱得緊緊的,共同蓋着一件外套。
“結婚是不是就是這樣子?”麥歲突發奇想。
她懵懵懂懂看過一些電視和故事,結婚好像就是一男一女搬到了新家,晚上一起睡覺。
柳況:“大概吧。”
“那我們算是結婚了嗎?”麥歲偏着腦袋問他。
柳況眨眨眼,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少頃,他滿臉認真道:“以後,我會努力和你結婚的。”
“以後是什麽時候?”
“好像要到二十多歲吧。”
“啊……那真的是好遠好遠啊。”
彼時覺得好遠好遠的年紀,一轉眼便到了。
柳況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單膝跪地向她遞上鑽戒。
又大又閃的一枚,閃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柳況有多麽遵守約定,她就有多麽言而無信。
“我不要。”麥歲擡手蓋上戒指盒,“柳況,你還是和別人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