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宋千翎下意識想跑,偏偏人多車雜,她邁開沒幾步,臂膀便被人一把抓住。
回身望去,背光的周佩弦有幾分面目模糊,唯有那雙眼裏的神采異常明亮,灼燒得她一激靈。
“又見面了。”他笑着松開手,一字一頓,“宋老師。”
被那麽多人這般稱呼過,唯有周佩弦喚得令她最不自在。
“你來幹什麽?”她擰眉道。
“送你回家啊。”周佩弦晃晃手裏的車鑰匙,“聽說從前都是我哥接你,真可惜啊,他死了。”他笑了一下,“我能湊合湊合麽?”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他了。”宋千翎強忍怒意道。
“為什麽?”周佩弦斂眸審視了她一番,“因為太喜歡了,還是太讨厭了?”
十分鐘前的片段,仿佛再度上演。
她辯不過對方,一心只想着跑。
可憐這次的脫逃沒那麽容易,她将将轉身,手腕被人一把扣住。
掙紮無果,宋千翎壓低聲音:“你放開我。”
“你能坐我哥的車,為什麽就不能坐我的?”他的語氣裏滿是不講理的頑劣。
為什麽?
因為她和他哥那時候是情侶關系,就算兩人分手了,他也是最應該避嫌的。
但這話宋千翎說不出口。
她很清楚,周佩弦就是等着她挑明,好說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話來。
“你的車太張揚了。”宋千翎盡可能平靜道。
周佩弦用餘光撇向它:“宋老師對‘張揚’的标準好像有點低,我還有更張揚的,你要看嗎?”
宋千翎狠狠瞪了他一眼。
在她心裏,這招還是挺有威懾力的,至少班裏那幫小崽子們,被她瞪上一眼,都會乖乖噤聲。
可周佩弦是頂頂兒頑劣的那個。
他忽地笑了,還笑得很開心:“宋老師,你生氣的樣子真可愛。”
宋千翎還想再說些什麽,餘光裏忽而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仔細一看,對方是自己班學生的家長。
她吓了一跳,下意識退後兩步,躲在了周佩弦身側。
周佩弦好奇地看她繞了半圈,竟沒再繼續跑,而是縮在他身邊,像什麽小動物般探頭探腦。
“怎麽了這是?”他笑道。
“走吧。”宋千翎急匆匆地拽了下他袖口。
此刻的周佩弦,未免顯得不太上路子:“去哪?”
“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宋千翎幹脆拽着他袖口向前,“走吧。”
她深知這種潑皮無賴一時半會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比起暫時坐一回他的車,還是被學生家長發現更糟糕些。
甫一上車,宋千翎便趕忙關上門,在副駕駛座裏縮成一小個,唯恐有誰透過玻璃窗看到她。
偏偏周佩弦顯得很是不緊不慢,先調整個舒服的坐姿,再慢條斯理地扣上安全帶。
最後,他還是沒按下啓動鍵,而是扭頭道:“宋老師怎麽突然轉性了?”
“你開不開車。”宋千翎不想和他廢話,“不開我就下去。”
周佩弦收回正要按上啓動鍵的手:“不開。”
一句“那你就快點開”正要出口,頭腦意識到這個回答對不上,緊急把它收回。
宋千翎尴尬地頓了兩秒,轉身就要開車門。
那只磨磨蹭蹭的手這會兒反應倒是快得很,一把沒收了她的動作。
“喂。”他的語氣莫名軟了一截,“你能不能別總對我這麽兇啊。”
瞧他委屈的,一雙眼裏都寫着可憐,好像剛剛那個死纏爛打的人不是他似的。
軟硬兼施是他最擅長的,這招過分無賴,甭管對方是吃軟還是吃硬,總能被他拿捏住。
對于宋千翎來說,就更糟了。
她膽子小又心軟,吃硬也吃軟,誰都能治她幾分。
“我沒有想兇你。”她下意識辯解道,眉頭鎖得死死的,潛意識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又一時研究不出來。
“你剛剛還不兇麽?”周佩弦開始蹬鼻子上臉,“就算我心甘情願給你當司機,也給點兒起碼的尊重吧。”
“我又沒有要你送我……”宋千翎小聲嘀咕着。
“那就當是我非要送你。”周佩弦道。
這哪還用“當”,宋千翎暗自覺得好笑:“本來就是。”
“既然如此,那你別兇我了。”周佩弦一臉認真。
作為語文老師,宋千翎直覺不對:“你這是哪來的因果關系。”
“又來了……”周佩弦搖搖頭,“宋老師,還是喝醉酒的你比較可愛一點。”
說到酒銥譁醉,宋千翎面色一凜。
她擡頭認真看向他,送出了這些天來最大的疑問:“周佩弦,你哥怎麽會有你這種弟弟?”
“是不是感到很奇怪?不稀奇,我們全家都對我的出生很意外。”
他的語調過分輕松,反倒襯得這句話愈發沉重。
宋千翎細細看着他的臉,這張大體相像,細看卻截然不同的臉。
像是強行擠進了那個家,但總是露出馬腳。
剛剛的自我調侃,或許已經用去了他的全部精力,周佩弦收起表情,開始開車。
那只貓又在獰叫。
意外的,這次宋千翎覺得,那只無形的手沒有扼住她,而是放上了周佩弦的脖頸。
她忽而想起了那天的葬禮。
他被衆人拉扯着雙臂,被迫坐得四仰八叉,像只袒出肚皮的貓,為的不是撒嬌求摸,而是等死。
等着時刻被人開膛破肚。
宋千翎打了個冷顫,扭頭看向窗外逐漸稀疏的人流。
對于這個男人,她不該賦予太多聯想。
下班的街道分外擁堵,周佩弦不得不開得很慢,跑車委屈地随着車流爬行,貓叫細弱而短促。
這也意味着,她和周佩弦的相處時間在不斷延長。
宋千翎環臂陷進座椅裏,越久越覺得不自在。
她始終不明白,周佩韋的弟弟為什麽要接近她。
她更不明白,自己每次的拒絕,為何都如此不徹底。
“你哪裏來的煙?”周佩弦突如其來的話語,打斷了她繁雜的思緒。
前方是紅燈,跑車緩緩止住。他扭過頭,目光由她口袋露出的煙盒一角上跳,端正地看着她。
宋千翎剛想如實回答,腦中忽然湧出一股沖動:“我自己的,怎麽了?”
周佩弦一挑眉,顯然有些驚訝:“你會抽煙?”
“嗯。”
氣氛僵持了兩秒,周佩弦忽地俯身朝她逼近。
他一手扯松安全帶,一手把住她後頸,迫使她也側身面向他。
獨屬于他的氣息鋪天蓋地朝她傾瀉而來,周佩弦同她額頭抵着額頭,陡然放大的畫面裏,連對方的眼睛都看不清楚,視覺被弱化,便顯得他翕動鼻翼的那兩聲分外清晰。
末了,他松開手,躺回了駕駛座,平淡地送出三個字:“你撒謊。”
宋千翎渾身僵硬,好一會兒,她才重新靠上頭枕,破碎的呼吸和心跳一樣雜亂。
他有無數種去驗證的方法,偏偏選擇了最無賴的那種。
“解釋一下吧,小騙子?”周佩弦指尖輕敲方向盤,輕飄飄道。
宋千翎不喜歡被他用各種奇怪的稱呼叫喚,但這人糾正不得,她這會兒還心有餘悸。
她忽視了那刺耳的三個字,老實道:“從學生那裏沒收來的。”
“喲,初中生就抽煙了。”看來他的過分行為,連周佩弦這種頑劣分子都感到驚訝,“我記得,十七中的生源不太好,宋老師,你真了不起。”
“別揶揄我了……”宋千翎精疲力竭道。
“沒啊,我是認真的。要是我面對這種學生,早撂挑子不幹了。”
宋千翎倒也想撂挑子,可她還能幹什麽?
她的志願是父母和周佩韋陪她一起填的,說她的性格适合當老師,念師範以後工作穩定,還方便教自家小孩。
畢業找工作時,她準備了好幾家,最後是周佩韋幫她敲定了她原本用來保底的這家。
他說能進公辦初中就很好,而且在這種學校教學壓力不大,能讓她分更多時間,來照顧他們未來的孩子。
“要是進了一中,那得有多忙,回頭孩子生了顧不過來,那你就得辭職了。”周佩韋微笑道,“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
以周佩韋的條件,婚後當然可以請阿姨。家務不必她做,但育兒這方面,他堅決認為,母親的全心陪伴是不可替代的。
那時候的宋千翎懵懵懂懂地點頭,覺得他考量得真是全面。
“如果我不幹老師了,還能做什麽呢?”宋千翎苦笑道。
這種工作上的煩惱,按理說不該傾訴給比自己小的人。
她有聽周佩韋提過一嘴,周佩弦畢業後便自主創業,具體做什麽的不甚清楚,但這種随意揮霍家底的人,哪能懂她的煩惱。
紅燈轉綠,周佩弦順着車流,委屈地慢悠悠起步。
直到越過十字路口,他開口道:“你倒不如問我,你不能做什麽。”
宋千翎愣住了。
這麽多年,她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還有第二種可能。
“你覺得我适合做什麽呢?”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句語氣裏的依賴姿态。
“适合重要麽?”周佩弦撇撇嘴,“我說你适合做老師,可你想嗎?倒不如問你自己,想做什麽。”
宋千翎想了想:“我不知道……”
周佩弦沉默了少頃,近乎自言自語道:“難怪我哥喜歡你。”
這句話裏的貶低之意,讓宋千翎很不舒服。
她想問清楚,又明白只會是自取其辱。
其實她一直不明白周佩韋喜歡她什麽,他們談了這麽多年戀愛,卻很少開誠布公地去談談所謂的“愛”。
只差一點兒,就這麽稀裏糊塗一輩子過去了。
又是一個紅燈,周佩弦緩緩停下車。
他扭頭看向身邊的姑娘,側着臉佯裝在看窗外街景,雙唇用力抿着,像在刻意壓抑什麽。
整張臉都寡淡得很,從未染過的長發烏黑,便襯得眉毛偏淡,未卷過的睫毛溫溫柔柔地垂下,擋住了半邊眼。
他有認真看過那雙眼,始終閃着一種驚慌無措的目光,像是獵物碰上獵手,不敢逃,也沒認命,只乖順地待着,乞求對方大發慈悲。
周佩弦伸出手,很輕地碰了碰她的發:“生氣了?”
“沒有。”宋千翎一縮身子躲開他的手,回身看向他的目光裏,雙眼分明泛着紅。
怎麽道歉都不太合适,周佩弦幹脆換了個話題:“晚上想吃什麽?我請你。”
意外的,宋千翎沒接他的話,而是開口道:“你是做什麽的?”
“我?nft你有聽說過嗎,我的公司就是搭建一個平臺,專門用來交易這個的。”
接下來,周佩弦認認真真給她講了很多。
什麽區塊鏈,什麽元宇宙,他盡可能用平實的語言讓她理解,宋千翎聽是聽明白了,但總覺得,這玩意兒聽起來很不靠譜。
難怪周佩韋提起他弟弟的工作時,總是一個勁搖頭。
在宋千翎聽來,它很像什麽新型詐騙,概念新、風險高、不穩定,是她想都不會想涉足的領域。
不過,倒還挺适合周佩弦這種看着不正經的人。
宋千翎怔了一下。
或許她會和周佩韋在一起是有原因的,某些方面,他們的思想無比契合。
“感覺……很有意思。”好半天,她只憋出了這一句話。
周佩弦看出她不感興趣,笑笑:“那還是聊聊我們晚上去吃什麽吧。”
把她和周佩弦圈進“我們”裏,讓她不太習慣。
宋千翎搖搖頭:“麻煩你把我送回家就好。”
周佩弦挑眉:“去你家吃?”
“不要。”宋千翎頓了頓又道,“不行。”
她是真的怕他會去。
周佩弦自嘲一笑,沒再多言,認認真真開車。
出了擁擠的學校路段,往後的路還算通暢,很快,周佩弦将她送到了樓下。
他在駕駛座上板正地坐着,沒熄火,安全帶也沒松,看起來确實不打算随她下車。
宋千翎有幾分心安,又莫名覺得抱歉。
她慢慢地解開安全帶,手握門把沒急着打開:“對了……昨晚謝謝你的建議,泡了泡腳後,今早起來果然沒那麽疼了。”
語罷,她安靜等待了幾秒。
從餘光裏,她看見周佩弦始終目視前方,面容平靜,似乎沒有回話的打算。
宋千翎輕舒一口氣,将門打開——
一只腳剛剛邁下,“咔噠”聲忽地響起,一雙手從背後伸來,環住她的腰。
周佩弦自背後眷戀地環抱住她,下巴抵着她肩頭。
“不能去你家,那你在車上陪我一會兒,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