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周佩弦的胸膛與她的背脊相貼,當他開口說話時,她的身軀也随之發顫。
他好似一個無助的小孩,比起撒嬌,更像在哀求,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絕。
宋千翎冷靜地分開他的手:“周佩弦,我們不該有聯系的。”
作為年長的那個,她必須理智一點。
那手原本環得極緊,卻在她意圖掰開時,宛若退潮般順從地收回。
肩上的腦袋也随之離開,未幾傳來一陣悶響,應該是他躺回了駕駛座。
宋千翎沒有回頭,沉默着下了車,反手關上車門。
一直到進了電梯,她都沒有回頭。
直到進家門——
她忽地再也控制不住,一路飛奔到窗邊。
但最終,她沒有低頭去看,而是拉上了窗簾。
“嘩啦”一聲,屋內漆黑一片。
晚餐時分,宋千翎一邊吃着自己随意做的菜,一邊百無聊賴地翻着手機。
鬼使神差的,她點進了周佩弦公司做的那個網站。
大方的布局,簡約的配色,應該是迎合時下流行的性丨冷淡風格。但細看會發現頁面信息量很足,各功能導航也做得很清晰,很顯然下了一番工夫。
雖然周佩弦講得天花亂墜,可對于這些所謂的“數字藏品”,她還是興趣缺缺。
宋千翎随意翻閱着,一路點進了相關聯的公司網站。
這裏記敘着公司一路以來的發展歷程,起初只是幾個志同道合的好友共同搭建的一個網站,但乘了行業新興的東風,一舉做到了頭部,并于三年前成立了IT公司。注冊地址在海外,根據時間推算,應該成立于周佩弦本科畢業那年。
他在英國讀了三年本和一年碩後,于去年回國,又在國內建立了分部。
公司規模不是很大,周佩弦兼任董事長和ceo。證件照裏,他身着板正的西裝,梳着背頭,直視鏡頭的眉眼裏寫滿了野心,面龐未免還是有幾分稚嫩。
想來也是,這個年紀在國內不過研一,他到底還是個學生。
如果說周佩弦是學生,那她呢?
在他面前,宋千翎有時覺得自己像個辍學者,空長年紀,不長學識。
“The world is my oyster.”
在公司介紹裏,寫着這是他們起步創業時的口號。
這句話改自莎翁的名句,直譯過來是“世界是我的牡蛎”,原句後還有一句,“我用刀便可以将它撬開”。
天下在手,一往無前,是獨屬于年輕人的熱血磅礴。
但到底真闖出來了。
或許,周佩弦并不是他哥口中那個“游手好閑分子”“一天到晚不做正事,只知道追趕潮流的敗家子”。
宋千翎低下頭,望向盤裏幾乎沒動幾口的飯。
她按滅手機,專心開始吃飯。
周佩弦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也不該有關系。
第二天上班時,宋千翎把煙和打火機交給了班主任,并說明了情況。
對方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聞言擺擺手:“小宋啊,你留着自己抽吧。”
宋千翎一怔,手随之一抖,打火機從手中滑落。
她尴尬地彎腰撿起,擡頭看見班主任正對她笑。
“也不是我們不想管,但是有些學生,真的是孺子不可教也。”班主任說着捧起茶杯一抿,低頭往垃圾桶啐了口茶葉,“再說了,教育從來不是老師一個人的事。”
那包煙最終她沒有扔,而是放進了辦公桌側邊的小抽屜裏。
那裏面放滿了從學生那裏收來的東西,多是些小零碎,大頭是幾本書,有言情小說,也有文學名著。
想當年,她也愛背着老師看書,也讨厭過收走書的老師。
時過境遷,她就這麽變成了自己讨厭的人。
陳維的檢讨遲遲沒交,宋千翎也懶得催促。
不知怎的,當看到她平靜的表情時,他似乎有幾分失望。
她想起了班主任的那句話——
教育從來不是老師一個人的事。
接手這個班的一年多來,當她幾次三番聯系陳維家長都未能撥通時,早該意識到這一點。
有些事一旦想通後,就變得輕松許多。
這一下午,宋千翎教書的情緒高漲,課堂氣氛也被帶動得很好,她難得上了一天舒心課。
放學時分,宋千翎腳步輕快地向校門口邁去,總覺得今天的夕陽都比昨天明豔些。
景随情至,情由景生,明兒倒可以這麽給學生舉例子。
她這麽想着,邁出了大門口,卻在下一秒停住了腳步。
擁堵不堪的校門口,唯有周佩弦是頂頂兒打眼的那個。
他背身倚着輛曜石黑的邁巴赫,單手插兜姿态散漫,雙眼似看非看,周身寫滿了浮浪。
不少女學生見着他,和夥伴頭抵着頭,捂着嘴竊笑,低聲說些什麽。
這個年紀,正是最容易被一副空空的好皮囊吸引的時候。
看得宋千翎一陣頭疼,只想快些把他趕出這書香之地,別帶壞人家姑娘。
兩人一對上眼,周佩弦一秒站直,大步向她邁近。
宋千翎下意識後退一步,但到底沒再退第二步。
反正也跑不開,在這裏和他玩追逐游戲更丢人。
“不是說了不要再來接我嗎?”彼此站定後,宋千翎道。
“可是我想接你啊。”周佩弦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宋千翎苦笑:“我沒有拒絕的權利嗎?”
“你有。”周佩弦頓了頓,“那我也有堅持的權利。”
正常人和無賴是沒法說理的。
宋千翎不想和他費口舌,徑自朝着他的車走去:“算了,快走吧。”
“好嘞!”周佩弦笑眯眯地跟上她,傻樂得像只歡脫的小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被她接送。
一上車,這只“小狗”便開始邀功:“怎麽樣,今天這輛夠低調吧,我可是只有見客戶才開它。”
宋千翎看了看車頭的三叉星立标,沉默着別開眼。
“還不行?”周佩弦顯得很苦惱,“那我回頭把我爸的輝騰偷來?”
宋千翎相信,在做壞事兒這方面,他絕對是說到做到。
她趕忙道:“不要。”
“好,都聽你的。”他這會兒倒顯得乖巧得很。
“你要是真聽我的,今天就不該來。”宋千翎毫不猶豫戳穿他。
周佩弦滿面無奈:“宋老師,你幹嘛總是那麽冷漠?”
“因為我讨厭你。”宋千翎不想和他說半句好話。
周佩弦收回目光,将車啓動,在發動機聲中淡淡道:“你要是不讨厭我,反倒是件稀奇事了。”
“所以你就那麽喜歡惹人讨厭?”宋千翎不解。
踩下油門前,周佩弦最後看了她一眼:“起碼你也把我記在心上了,不是嗎?”
她該感謝周佩弦沒再繼續看她。
她的慌張,她的無措,萬幸沒落進他眼底。
今天這一路比昨日要安靜些,不知是不是車的緣故,總覺得人都沉穩了幾分。
撇去面上的輕浮,剩下的那些,堆砌出個俊朗的青年男子,仿佛肩上也能穩挑幾分責任。
多可笑,他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宋千翎不敢再看他。
坐他的車很累,腦袋得一直朝右看,往左是萬萬不可的,往前餘光也能瞥見他。
他确實長了副頂好的皮囊,沒周佩韋那麽周正,卻更鮮活生動。像色彩斑斓的毒蛇,像清澈見底的深潭,明擺着不可靠近,卻又漂亮到誘人深入。
而宋千翎只想安分地度過這一生。
車停,她默默看向前方,語氣平靜:“周佩弦,請你明天不要再來接我了。”
“好啊。”意外的,他應得果斷,“那你把這兩天的車費結一下。”
宋千翎一瞬間啞然失笑,打心底裏高興。
周佩弦是這樣的人,真好。
萬幸。
她取出手機,去掃他遞來的二維碼。
“滴”一聲,出來的卻是添加好友頁面。
宋千翎左上角退出,扭頭看他:“你直接把收款碼給我掃就好。”
周佩弦無賴地晃晃手機:“就這一個碼,愛掃不掃。”
“我不掃。”宋千翎按滅手機,“你等我一下,我上樓取現金給你。”
周佩弦懶洋洋地倚倒在座椅上,聲音也帶着懶散:“我不用現金。”
“你可以把它存進卡裏。”
“懶得存。”
彼此僵持了十數秒。
周佩弦一副子誰也奈何不了他的模樣,看也不看她一眼,就那麽舒舒服服地倚着。
最終,宋千翎再度打開手機:“屏幕暗了。”
大不了加了再删。
周佩弦一瞬間來了精神,坐直解鎖手機,将二維碼又遞到她面前。
成功添加好友後,宋千翎轉了一百過去。
她等待了少頃,那頭卻沒有收錢的提示。
“怎麽不收?”她問。
“開車呢,回去再收。”周佩弦說着将手機丢回槽裏,“你還不下車麽?”
一秒鐘的事,被他說得有多麽困難似的。
宋千翎氣得牙癢癢,又駁不過他的歪理,一言不發下了車,将車門摔得震天響。
對付無賴,就該用無賴的方法。
往後,他接一次,她就摔一次車門,怎麽用力怎麽來。
都是上百萬的豪車,不信他半點心疼都沒有。
想到這裏,宋千翎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
透過前擋玻璃,卻見着他朝她揮揮手,笑得滿面春風。
直到宋千翎到家,也沒見着他收錢。
她低頭望着有些空曠的對話框,默默戳開他的頭像。
周佩弦的昵稱是zagreus,傳說中希臘神話裏的天神宙斯之子,倒很适合他這種把世界當牡蛎的人。
而它直譯而來的意思,是“偉大的獵人”。
獵人。
宋千翎默念着這個詞,舌頭一卷,又收回來,像是繃緊又彈回的弓弦。
射出的箭來了個回旋,将她紮中。
她便是那獵物。
直到晚上睡覺前,周佩弦都沒有把錢收下。
這之中,她無數次點開兩人的對話框,望着大片的空白發呆。
宋千翎不想提醒他,因為那意味着兩人要進行對話交流。
就等那錢到期退回吧,她沒想坐霸王車,是他沒有收,怨不得她。
一覺醒來,宋千翎按滅鬧鐘後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看天氣,而是看聊天軟件。
對話依然停留在她發出未收的轉賬上,鮮豔的橙色,在灰白的聊天底圖上過分顯眼。
她急匆匆按滅屏幕,連天氣都忘了看。
這是個可怕的習慣,她必須把它掐死在襁褓裏。
沒看天氣的結果,就是中午吃飯時屋外忽然下起雨,宋千翎不得不淋雨回到辦公室。
辦公室裏其實備了一把傘,但她沒記着拿。
同行的英語老師佟一婷也被淋了一身,兩個落湯雞落座沒多久,便見着數學老師笑眯眯地拿着傘進辦公室,說她丈夫特地給她送傘來了。
“這就是結婚的好處啊。”佟一婷感慨道。
數學老師自得地一昂頭:“那你還不抓緊?”
佟一婷苦笑:“這不是找不到嘛……”
“主動點兒哪能找不到?對了,昨天我看到有人接小宋下班,新男朋友?”
全程,宋千翎都在一旁專心致志地用毛巾擦頭發,壓根沒想加入到這場對話。
偏偏話題還是引向了她,她停住動作,茫然擡頭。
佟一婷見狀,戳了戳滿心八卦的數學老師,低聲道:“別亂說,人家前男友前段時間剛……”
出于禮貌,最後一個字她沒說出聲。
因為口型太過誇張,看起來反倒像一個猙獰的笑。
宋千翎生硬地搖搖頭,撒了個謊:“那只是朋友的弟弟,來捎我去朋友家的。”
“結婚沒?”數學老師好奇道。
宋千翎:“沒有。”
“那給我們小佟介紹介紹嘛。”
被提到的佟一婷笑着捂住臉,沒說要,但也沒說不要。
剩下兩人見狀,都明白了她的心思。
“怎麽樣?”數學老師趁熱打鐵道。
宋千翎避開她殷切的目光,扭頭去看佟一婷。
佟一婷比她小上半歲,是和她同期進校的,這會兒佟一婷在對着她笑,一種腼腆含情的姿态。
宋千翎眨眨眼,擡起頭佯裝挂毛巾:“我問問他。”
周佩弦說好不好,說壞,似乎也沒那麽糟。
有錢有顏有學歷,放進相親市場,怎麽也得是個優質海歸精英。
只要另一半不是她,指不定能有個皆大歡喜的好結局。
回到座位後,宋千翎不知第多少次打開對話框。
她想想,還是開啓了這場對話。
【宋千翎:你為什麽還不收錢?】
沉寂了大半日的那頭,居然回複得很快,像是一直守着她似的。
【zagreus:宋老板可太大氣了,這錢夠我接上一百次了。】
宋千翎有些不爽被他調侃。
【宋千翎:那你的車費可真夠廉價的。】
【zagreus:我就是這麽廉價的一個人,你嫌棄了嗎?】
宋千翎放在鍵盤上的手頓了一下。
她已經做好了被周佩弦回怼的準備,偏偏他這麽一應,打亂了她所有準備好的說辭。
【宋千翎:我辦公室有個同事想見見你,你願意試着和她相處相處嗎?】
她自動略過了那句難答的話。
【zagreus:相親?】
【宋千翎:差不多是這樣。】
【zagreus:你想我去?】
宋千翎咽了下口水。
【宋千翎:想。】
一直秒回的那頭,忽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宋千翎耐心等待了一會兒,都沒見着屏幕上跳出新消息,便将手機擱置一旁。
待她批改了好幾份作業後,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手機變得有千斤重,拿了兩次才拿起。
【zagreus: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