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杜丞是最後一個被念到名字的, 周佩弦自然也是最後一個和她談話的。
家長和學生已經離開了許多,原本水洩不通的走廊此刻看着反顯空闊,告別了上一個家長, 宋千翎走進教室,望向正在座位上等待的周佩弦。
“杜丞的家長,麻煩你出來一趟。”
在僅餘的幾個老師和家長的注視下, 周佩弦大步向她走來。
他的眉目淡然, 沒有大多數家長面對老師時的那種誠惶誠恐,她必須背脊挺直些,神情再嚴肅些,才能避免彼此的身份對調。
“這裏。”宋千翎稍一颔首, 将他領向走廊角落。
一切都很順利,周佩弦的行為處事難得的規矩。
站在只有彼此的角落,宋千翎多少松了一口氣。
卻在他的氣息見縫插針地探入她鼻腔時,又下意識屏息。
“宋老師。”周佩弦率先開了口, “今天講得真好。”
宋千翎不爽被他搶了先,明明她才該是主導者。
她假裝沒聽到這句話,低頭從一疊文件裏,翻出了杜丞的那份。
比起文字, 先入眼的是他的手, 周佩弦強行蓋了上去, 逼迫她擡頭看向他。
辛苦他掩飾了一上午,此刻, 從這雙深邃的眸子裏,終于重又閃出了狡黠的精光。
“幹什麽?”宋千翎強忍語氣中的不悅。
“這裏沒有其他人了。”周佩弦緩緩收回手, “沒必要對我這麽嚴肅吧。”
宋千翎輕輕摩挲着厚實的紙張,沒了遮蓋, 她卻再也看不進去一個字。
終于,她暫時放低文件,語氣也變得柔和:“你怎麽會替杜丞來開家長會?”
“他是我表弟。”周佩弦的神情斂了幾分,“這段時間,我舅舅和舅媽在鬧離婚,天天吵得不可開交,也沒人管他,只好讓我這個‘閑人’來開家長會。”
宋千翎垂下眼,想起那個總是活潑愛笑,好幾次因為上課說閑話被她批評的男孩,這學期卻變得沉默寡言。
只是她的心思更多放在自己主教的班上,再加上需要操心的事太多,還是忽視了他。
“我知道了。”宋千翎輕輕嘆了口氣,“杜丞這學期的退步很大,想來父母的事給他造成了不少影響。作為老師,回頭我會和他單獨聊一聊,也希望你們能多多關注他的心理健康。如果有什麽需要學校幫助的,随時可以和老師提出。”
說完,她翻了翻手裏的文件,那都是她整理的杜丞語文成績分析,不過由于出發點便是錯的,大多也沒了意義。
她将文件疊了疊,正準備回頭丢掉,周佩弦忽而伸出手來:“能給我看看麽?”
宋千翎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之前我以為是他自己不用心,或者新學期難度加深沒能跟上,簡單寫了點分析和建議,現在看來沒什麽用。”
周佩弦垂眼細細翻看着,一行行讀得很慢,神情是少有的嚴肅認真。
末了,他放低文件,卻沒打算交還給她:“你是一個很負責的老師。”
被贊揚總是令人開心的,宋千翎微笑之餘,又有幾分心酸。
教育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而需要多方面的配合。
“說實話,我和這位表弟感情不深。”周佩弦兀自将文件放進了他的公文包裏,“我們年紀差太大,後來我又出了國,見面的次數少得可憐。
“我們家除了我哥,其實大多都不是什麽念書的料,在這方面,他父母對他也沒有太多期待。不過,我挺感激你對他的用心,為了你,回頭我怎麽也得和他好好說說。”
宋千翎認認真真聽他說到了最後:“青春期的孩子心理很脆弱的,你別對他太兇,在父母的事上,他也是受害者。”
周佩弦笑了:“你不相信我?”
宋千翎沉默了。
這顯然是件明擺着的事兒,誰要說周佩弦擅長教育,指定得被人笑掉大牙。
但鑒于他有這份心,宋千翎不想嘲諷他。
周佩弦猜出了她心裏所想,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我教育不好,那不是還有你嘛。”
宋千翎笑得有些無奈:“我會好好和他聊聊的。”
“那我要是遇到了問題,可以聯系宋老師嗎?”
“老師”的稱呼一加上,讓她只能乖乖應允:“……可以。”
陸陸續續又走了一批老師和家長,兩人的聊天也來到了尾聲。
宋千翎簡單收拾了一下手裏的東西,卻邁不開離開的腳步。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頓了頓,“不以杜丞老師的身份。”
“當然。”周佩弦應得爽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為什麽給自己編了個‘宋佩弦’的假名?”
她實在不明白他和這個姓有什麽關系。
剛剛應得那般爽快的周佩弦,這會兒卻沒那麽坦誠:“你覺得是因為你?”
“我才沒有!”宋千翎下意識反駁道。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激動,反顯得她格外心虛。
或許因為,周佩弦确實說中了。
她聽見周佩弦在笑,分明帶着些嘲諷的味道,直聽得她頭腦嗡嗡作響,尴尬得緊。
宋千翎轉頭就走,手腕被一把扣住,她惱羞成怒地用力甩開,一下兩下,沒能得逞。
第三下,周佩弦用了點力,生生将她拽進懷裏。
她一頭砸向他胸膛,昏昏沉沉之際,還不忘趕忙後退站好。
雖然沒人能看到這處,但在學校這種地方,想起彼此的身份,她必須要時刻繃緊心頭那根弦。
“那不是假名。”周佩弦淡淡開了口,“我出生時戶口在外婆家,随了外婆姓,就是叫‘宋佩弦’,只是小學時我戶口遷回了父母家,姓也改了。”
宋千翎低下頭,為自己先前的猜想感到羞赧,好半晌才“哦”了一聲。
周佩弦伸手,頗為克制地輕摸了摸她發頂:“不過,我挺喜歡‘宋’這個姓的。”
他的語氣有種奇異的溫柔,加上他的動作,讓她恍若陷入了一場夢境。
下課鈴忽而打響,今天沒有課要上,它只是盡責地在每個規定的時分響起。
提醒她該下課了,也提醒她該醒了。
宋千翎拒絕了周佩弦送她回家的建議,獨自一人搭上地鐵。
家長會結束了,但她要忙的事顯然更多。今天幾番談話下來,她了解了更多同學的情況,也需要對此及時作出調整和反饋。
這之中就包括杜丞。
地鐵到站,宋千翎順着人流走出車廂。
今天是周末,她已經額外加了半天班,此刻,她想先把自己的思緒放在午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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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宋千翎除了上課,基本沒出過辦公室。
忙活了一天,她終于能在放學時間,第一時間離開學校。
午宴已經錯過,她自然不會缺席裴錦歡晚上的派對。
流轉的射燈配合着動感的音樂,宋千翎艱難在人群中穿行着,終于抵達了包廂。
推開厚重的木門,內裏是更盛一層的吵鬧。
裴錦歡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襲流蘇黑色吊帶裙,讓她像是舞池中盛放的桑巴舞者,美豔動人。
時間尚早,她看上去還算清醒,見宋千翎進屋,第一時間迎上前去。
宋千翎遞上禮物,兩人好一番擁抱和寒暄後,裴錦歡表示要給她介紹一個人。
包廂裏的其他人,都是之前已經見過面的點頭之交,唯有那位看起來最為格格不入的男人,是裴錦歡要着重介紹的。
“他就是王樾,你們是不是還沒見過?”裴錦歡一把将男人拉到她身邊,“喏,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好朋友,宋千翎。”
兩人目光相會,彼此禮貌一笑,客套地握了握手。
這位王樾,就是常常被裴錦歡愛稱為“王八蛋”的男友。
但眼前的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混蛋,反而正經得很。
一張可以用清秀來形容的臉,架副窄邊半框眼鏡,一雙眼裏透着學生常有的清澈認真。
身處一群打扮得花裏胡哨的人之間,他卻只簡單穿了襯衫西褲,似乎和她一樣剛下班便趕來。
裴錦歡和她聊過很多次王樾。
說他古板,說他無趣,說他事兒多,說他太正經。
也是,裴錦歡之前交往的,都是和她一樣的情場高手,各個會說話又會打扮。
問她為什麽看上現在這個,她說她也不知道,可能是吃慣了大魚大肉,想嘗一嘗清粥小菜。
雖然王樾更像是健康卻不夠美味的粗糧。
兩人交往兩月有餘,裴錦歡卻幾乎不帶他參加這種派對。
不消她解釋,宋千翎用看的也能明白——
裴錦歡剛拿起一杯酒,王樾就伸手攔下,滿臉關心和認真:“少喝一點吧,錦歡,這已經是第二杯了。”
“‘這已經是第二杯了’。”裴錦歡不無嘲諷地重複着他的話,對着宋千翎無奈苦笑,“你聽他說的是什麽話。”
宋千翎完全能理解,畢竟,裴錦歡可是曾一晚灌下十杯的高手。
王樾看起來并不在乎她的譏諷,反倒因為自己成功奪下她的酒杯而有幾分高興,他順手遞上一杯果汁:“這個好喝。”
“自個兒喝吧。”裴錦歡沒肯接下,“掃興鬼。”
嘴上這麽說着,裴錦歡到底還是沒再喝酒,她懶洋洋地靠在宋千翎肩上,沒了酒氣,她聞着有種雅致的花香。
“等我找到下一個目标,一定把他甩了。”裴錦歡在她耳畔憤憤道。
宋千翎笑笑權當回應,但心底清楚,這十有八丨九是句氣話。
以裴錦歡的脾氣,哪還需要等到下一個。
除非,這根本是個借口。
宋千翎略略偏頭,望向坐在不遠處的王樾。
大家都在各玩各的,誰都沒搭理他,看起來他也對其他人不感興趣。
他一本正經地端坐着,望向屏幕裏沒人在唱的歌曲mv。
包廂門忽而打開,宋千翎循聲移開目光。
看過了一張幹淨清澈的臉,未免顯得眼前的面龐過于深不可測。
包廂門自動在他身後阖上,變作了他這副人像的背景板。
周佩弦揮了揮手裏的禮物,笑得有幾分孟浪:“抱歉啊大壽星,路上耽擱來遲了。”
“咱們宋總可是大忙人,能來就好。”裴錦歡笑眯眯地起身迎他。
她就坐在裴錦歡身後,他的目光卻精準地沒偏移半分,一心一意和裴錦歡寒暄。
可憐宋千翎沒個能盯着的人,只好心不在焉地低下眼。目之所及處是他垂在身側的手,昏暗燈光下,蓬勃的血管有種崎岖的分明,小指一枚尾戒閃着似有若無的光澤。
忽然,那小指平白地屈了屈,折射的光芒令她本能地一閉眼。
再睜開,她下意識朝上望去,正對上周佩弦的瞳仁轉向她,意味十足地稍稍眯起。
故意的。
宋千翎幹脆扭頭去看牆面,才發現上面繪制了許多西方油畫。
美好的伊甸園中,純潔的夏娃偷食了禁果,她的目光尚且懵懂,不知将會發生何事。
一簇射燈忽而掠過此處,一瞬間,宋千翎的背脊泛起密匝匝的涼意——
在這幅畫的暗處,一條毒蛇正“嘶嘶”吐着鮮紅的信子。
燈光轉瞬而逝,毒蛇又躲回了暗處。
而宋千翎定定望着那一片漆黑,心底清楚,它始終蟄伏在那裏。
“在看什麽?”裴錦歡拍了下她肩頭,吓得她周身一抖。
“沒、沒什麽。”宋千翎回身勉強一笑,“随便看看。”
“他們說要玩真心話大冒險,一起來嘛。”裴錦歡反手一指,那邊已經圍成了一圈。
宋千翎對這些游戲興趣缺缺,但今天到底是裴錦歡生日,她不忍掃壽星的興。
人群中只剩兩個空位,裴錦歡先一步落座,宋千翎只能坐在她身邊——
一擡眼便是周佩弦。
衆人之中,他未免好看得過分突出,不少姑娘的目光,都不加掩飾地落在他面上。
而他誰也不看,垂眼百無聊賴地把玩着手裏的打火機,一簇火光驀然亮起,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臉,活似電影裏反派出場的光影。
“當”一聲火光熄滅,毒蛇躲回暗處,周佩弦重新戴上了那副溫文爾雅的假面。
游戲開始,打頭陣的是個微胖的男生,他選了真心話。
對面的男生抽了個問題,讀得兩眼放光:“有沒有綠過人或者被綠過?”
上來就這麽勁爆,現場的氣氛很快被炒熱。
宋千翎和大多數人都不太熟,對這些觸及私隐的問題也不感興趣,那頭聊得正歡,她卻困意上湧,打了個哈欠。
她趕忙捂住嘴,迷迷瞪瞪地微擡起頭,正對上周佩弦似笑非笑的目光。
“無聊?”她看見周佩弦用口型問她。
宋千翎沒有回答,只是依然迷蒙着一雙眼看他。
少頃,她看見周佩弦重新摸起打火機,輕巧地撥開機蓋。
灰黑色的火機在五指間靈巧翻飛着,昏暗中,仿似一簇在指尖流轉的冷火。
宋千翎目不轉睛地盯着,卻也沒留意火苗是從哪刻被點燃,映出一簇晃動的影,又連成一條橘黃的線。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火就這般毫無防護地穿行于他指尖,宋千翎一顆心懸于喉口,只見下一秒,那火脫手移向了五指之外——
有什麽随之點燃,那是鄰座男生一直夾在指尖未點的煙。
火機靈活地轉回手心,随着一聲脆響,火苗收束回蓋中,周佩弦将它輕飄飄地扔回桌上。
男生後知後覺地低下頭,望向手裏莫名燃起的煙:“靠,怎麽自燃了?”
沒有人回答他,無論是罪魁禍首還是目擊證人。
他們正于一片吵鬧中隐秘地對望着,彼此心照不宣地守着這個惡作劇,嘴角勾起默契的笑。
宋千翎搖搖頭,時隔良久才回答了他剛剛的問題。
“不無聊了。”
游戲還在繼續。
當骰子擲到周佩弦時,面對衆人的起哄,他淡然道:“我選大冒險。”
剛剛的大冒險,多是些很無聊的內容,什麽裸上身做俯卧撐,抑或調一杯黑暗飲品喝下之類。
相比之下,真心話顯然要有趣得多。
衆人有些失望,但主持的男生還是盡責地抽了一張大冒險的卡。
“大冒險內容:和現場最好看的異性要聯系方式。”
衆人的興趣這會兒又回來了,熱熱鬧鬧地起哄個不停。
有個男生興沖沖開口道:“我們現場最好看的姑娘還用說嗎,那肯定是裴大小姐啊。”
大家附和地鼓起掌,給足了今天壽星的面子。
裴錦歡笑着應下:“不錯,你小子挺有眼光。”
聞言,那男生繼續道:“所以啊,咱們要冒險,那就別在包廂裏找,這樣,你去舞池裏,找個最漂亮的。”
此話一出,衆人起哄的聲音簡直要掀翻房頂。
全程,周佩弦都只是平靜傾聽着,分明是游戲主角,卻生出了種旁觀者的姿态。
待到衆人定下了心儀的大冒險內容,紛紛将目光聚焦于他時,他伸手拿起面前的酒杯。
手一擡,頭一仰,他幹淨利落地灌下了一整杯伏特加。
在衆人注視下,他不緊不慢地放下空酒杯:“我認罰。”
話音落下,現場沉寂了數秒。
一直垂着眼的宋千翎,終于忍不住略略掀起眼皮去看他。
周佩弦倒是泰然得很,直迎着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
像暗示、像誘惑,像一切不可明說的內容。
宋千翎重又低下頭,聽見周圍人聲再起。
“那多沒意思啊。”
“就是,你這張臉,要個聯系方式豈不是輕輕松松?”
……
“人家都認罰喝完了。”裴錦歡開了口,“也沒違反游戲規則啊。”
壽星一開口,衆人對望一眼,逐漸停止了對周佩弦的“讨伐”。
游戲繼續,剛剛降下的氛圍,又在下一個勁爆真心話問題被提出後,掀起了新的高丨潮。
為了顯得合群些,宋千翎托腮扭頭看向被問者。
偏偏看着看着,骰子就搖到了自己。
“你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主持人道。
真心話的問題實在刁鑽,宋千翎想了想:“我選大冒險。”
卡片被抽出,宋千翎緊張到屏氣凝神。
“大冒險的內容是……”男生居然還玩起了懸念,在衆人的目光都吸引于此時,才繼續念道,“和右數第六個人現場接吻!括弧,不少于一分鐘哦。”
一時間,全場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
宋千翎窘迫到一瞬間低下頭,又在衆人分明想看好戲的鼓勵中,重新擡起頭。
右數第六個人。
一、二、三、四、五……
周佩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