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期末後的全體返校日, 宋千翎上了她的最後一節課。

她拿出假期準備的教案,給學生們分析講解了期末試卷上的幾道易錯題,又布置了暑假作業。

末了, 她看了眼時間,還剩十分鐘。

宋千翎掃了一眼臺下。

因為暑假将至,所有人看起來都很興奮, 喜氣洋洋的。

她低下頭, 一邊整理講臺一邊道:“從下學期開始,将有新的語文老師接替我來帶你們班。”

話音甫落,臺下靜了兩秒。

很快,便有學生大膽開口道:“為什麽啊老師?”

“老師你要去教別的班了嗎?”

“老師我們的語文考得太差了嗎?”

……

學生們睜着一雙雙好奇的眼, 看起來認真又單純,宋千翎莫名有些鼻酸,搖搖頭:“都不是,我已經辭職了, 以後不當老師了。”

這次,臺下靜得比之前還要久。

但同樣的,靜默後此起彼伏的“為什麽”也久久未絕。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聲聲“為什麽”。

是因為陳維,但又不全是。

她看了眼角落空閑許久的位置, 上面堆滿了之前發下的作業。

“對于自己的未來職業,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什麽規劃。”宋千翎擡頭, 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很多人從小便有目标, 并锲而不舍地追尋它。但也有些人就算畢業了,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不怕丢人地說,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麽。”

“老師!你當然适合做老師呀!”有學生大聲道, 引起了一衆附和。

望着臺下一張張真誠的臉,她想,好吧,自己的這幾年并不算是白費。

“謝謝大家對我的肯定。”宋千翎略一颔首,“不過我還是想去探索人生的更多可能。

“和大家的這兩年時間,我希望我有以身作則,當一個好老師。而最後一次,我想努力向大家證明,無論什麽年紀,都可以大膽地從頭開始,永遠都不晚。”

倘若站在人生的末尾回望,二十多歲的年紀,明明年輕得不得了。

但眼下,大多數人都像上緊了發條,一刻不停地在既定軌道上行駛。唯恐出了差錯,落下同齡人一截,仿佛就陷入了萬劫不複之地。

而她還是下定決心,踩下了剎車。

如果終點不是自己想要去的,那麽無論它多麽美好輝煌,都不是自己的羅馬。

話音落下,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這是群有些叛逆的孩子,之前領導前來演講時,哪怕老師事先千叮咛萬囑咐,到了該鼓掌的時候,還是稀落得不得了。

而此刻,沒有人提議,也沒有人帶領,卻都奮力到拍紅了掌心。

“好了同學們。”宋千翎努力捺下情緒,盡量笑得開懷些,“這兩年我偶有拖堂,那麽最後一節課,我希望大家享受一次提前下課的滋味。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吧,祝大家度過一個愉快的暑假!”

語罷,宋千翎抱起教案,大步離開了教室。

唯恐慢了一步,在這幫小家夥們面前落了眼淚,那可有夠丢臉的。

收拾好心情後,宋千翎回到了辦公室,卻在見到桌上的離職禮物時,再次紅了眼眶。

同事們挨個上前向她告別,祝她能擁有更好的前程。

或許在外人看來,這是個很糟糕的學校,但于她來說,這裏有太多太多很好的人。

就在她收拾好最後一點零碎的東西時,趙璇璇忽然跌跌撞撞地沖進了辦公室。

小姑娘眼淚流了滿臉,開口上氣不接下氣的:“宋老師,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辭職呀。”

宋千翎張了張口,連“抱歉”都覺得有千斤重。

趙璇璇知道事情已無法挽回,橫臂抹了把眼淚:“好吧,老師,我會很想你的。”

宋千翎忽而忍不住,低頭将她抱了個滿懷。

既然已經離職了,便也可以說些真心話:“偏心點來說,璇璇,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在短短的教學生涯能遇到你,我感到很幸運,我也相信,你有着無比廣闊的未來。期待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在更高的地方重逢。”

語罷,宋千翎松開手。

小姑娘微昂着臉,無比鄭重其事地點了兩下頭:“老師,我會努力的,我們以後一定會再見的。”

“好,期待我們的再會。”

最後一次離開辦公室,宋千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正午的陽光将辦公室照得金燦燦的,一室生機勃勃。

比起元旦,夏天更像是一切的開始。

而她的人生,也将在這個夏日,迎來嶄新的前路。

-

周佩弦一早問了她哪天返校,于是當她一出校門,就見到了那輛熟悉的邁巴赫。

宋千翎小跑着上前,剛剛拉開副駕駛的門,便定在了原地。

在副駕駛座上,赫然放着一捧向日葵,于黑棕的內飾背景下,燦爛得像一束陽光。

“謝謝你。”宋千翎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它抱進懷裏。

“快上車吧。”周佩弦單手搭着方向盤,側身笑着看向她,“最後一次接宋老師下班了。”

宋千翎忽而有些感慨:“是啊。”

阖上車門,周佩弦沒急着起步:“中午想吃點什麽?”

宋千翎昂頭茫然地想了一會兒,也不知是太熱沒胃口,還是确實太疲累,最終她抱歉地搖搖頭:“我想先回去睡一會兒。”

對此,周佩弦毫無異議,了然地略一揚眉,上了路。

一到家,宋千翎簡單沖了個涼,便一頭撲倒在床上,長睡不起。

積攢了兩年的疲憊好似自此刻釋放,或許還要更久些,追溯到填報志願的時候,甚至是幼兒園的她勇敢反抗,卻被劈頭一頓責罵的時候。

一覺醒來,宋千翎睜開眼,有種如獲新生的感覺。

她下床拉開窗簾,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有幾分恍惚。

推開卧室門,周佩弦正倚靠在沙發上看電影,聽見動靜,他暫停屏幕起身:“餓了嗎?我現在去把菜熱一熱。”

宋千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來幫忙吧。”

本以為她很快就能醒來,周佩弦下午就做好了飯菜。

好在只是需要回鍋加熱一下,沒什麽技術含量,兩人一人一口鍋,在這逼仄的空間裏共同忙碌着。

“我也不知道我怎麽睡了這麽久……”宋千翎面帶歉意,“你是不是餓了?”

“沒有啊。”周佩弦熟練地翻炒着,“虧得你沒扔那些零食,我吃得可飽了——哦當然,正餐和零食裝進的是不同的胃。”

宋千翎忍不住被他逗笑了:“那回頭再買一點備着吧。”

周佩弦扭頭瞥了她一眼:“備在你家?”

她沒敢去應他的目光,但還是點了點頭:“嗯,我家。”

向日葵被修剪好插丨進花瓶,放在了餐桌上。

不知是花太漂亮,還是菜确實好吃,這離職後的第一頓飯,宋千翎越吃越香,以至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吃一半突然發笑,确實有點神經兮兮的,倘若在家裏,少不了被父母用筷子抽。

但現在,面前坐着的是周佩弦,一個比她還要不正經些的人。

所以他什麽也不會問,只會陪她一起笑。

兩人在歡笑中結束了這頓晚餐。

時間尚早,早到還能做很多很多事,或者把一件事做很久很久。

明天,她不用去帶早讀。

明天,不會有家長向她咨詢。

明天,沒有領導向她布置做不完的任務。

不止明天,是以後的每一天。

她情不自禁地昂頭,袒出纖白又脆弱的脖頸,十指死死扣住周佩弦堅實的脊背,像于激流中抱緊浮木的落水者。鼻腔裏充斥着他的氣息,填滿了她的每一處。

不管以後的路要往哪走,此時此刻,她想全部浪費在他身上。

-

千算萬算,她沒能算出自己忘了關早起的鬧鈴。

翌日清晨,宋千翎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身邊同樣被吵醒的周佩弦,抱歉一笑:“不好意思。”

周佩弦不以為意地坐起:“沒事,反正要不了多久,我的鬧鐘也該響了。”

說着,他很是順手地揉了下宋千翎本就淩亂的發,“早餐想吃什麽?”

“只要是你做的……”宋千翎懶洋洋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音調也一并拉長,“都好。”

周佩弦笑眯眯地看着她拉伸完。

等她睜開一雙被逼出淚的眼,正迎上周佩弦落在眉心的一吻,以及耳畔的那句:“暑假快樂,千翎。”

暑假快樂。

不屬于宋老師,而屬于宋千翎的暑假,即将開啓。

陪着她吃完早餐後,周佩弦便去了公司。

宋千翎獨一個坐在客廳裏,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漫長假期,有一種富裕的無措。

上一個暑假,她除了短暫地旅行過一周,其他時候基本都在忙工作。

要研修、要家訪、要培訓、要補課,準備每月一次的家長會,再為下學期的教學提前做好規劃和備課。剩下的空閑時間,還要做幾乎二十四小時待命的話務員,時刻準備接聽家長電話,解答他們五花八門的問題。

而這個暑假,她什麽也不用做。

或者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那就做點平時不被允許的吧。

宋千翎的第一反應,便是給裴錦歡打了通電話,拜托她帶自己好好玩一天。

對方應得爽快,讓她“打扮得漂亮些”。

電話挂斷,宋千翎打開衣櫃,忽然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麽了——

當務之急,就是丢掉這些看得心煩的工作服,給自己置辦幾套新衣服。

大學前的她長年裹在灰撲撲的校服裏,而因為周佩韋的一番話,大學時的她也依然不敢打扮,等到進了社會,出于工作原因,她還是只能穿些自己不喜歡的衣服。

黑白灰米,四個顏色組成了她的衣櫃。

它們看起來知性、優雅、可靠,構成了一個合格的人民教師,卻展現不了她。

她尚且年輕的靈魂,數十年如一日地被束縛在陳舊的外殼裏,只待有一日被共同風化。

可是現在,她悄悄溜出來了。

不僅如此,她還要揮斧将它統統砸碎,再也不要回頭。

兩人見面時是中午,裴錦歡聽了她的想法,幹脆飯也不吃,拉着她直奔商場。

往日宋千翎逛街買衣服時,都是去幾家熟齡風的女裝店,除了她以外,店裏的其他客戶基本都是年逾不惑的中年女人。

之前裴錦歡還調侃過她,說她“少走二十年彎路”。

而此刻,宋千翎站在店內,望着三面明顯飽和度過高的“彩虹牆”,下意識卻步。

“你覺得……我能穿這些?”她就差把抗拒兩字寫在臉上了。

“試試嘛。”裴錦歡幹脆用蠻力将她往裏拽,“不試試怎麽知道?”

很快,裴錦歡便幫她挑出了一條連衣裙。

望着這紮眼的酒紅色和大面積的镂空設計,宋千翎眼前一黑,完全以一種視死如歸的心态進了試衣間。

試穿完畢後,宋千翎小心翼翼地将門簾拉開一條縫。

她還沒看清外面有沒有其他顧客,就已經被裴錦歡抓着手腕拽了出來,伴着一聲響亮的驚嘆:

“天啊小翎,你也太漂亮了!”

宋千翎難以置信地站在鏡前。

高飽和度的酒紅襯得她膚色極白,細窄的肩帶挂在肩頭,袒出流暢漂亮的肩頸線條。交叉綁帶的後背設計,一雙蝴蝶骨振翅欲飛,目光向下,掐出一段細瘦的腰肢。

從未燙染的長發黑到發亮,微曲地垂墜着。面無表情時,便數那高而窄的鼻子最為吸睛,微翹的鼻尖帶出一點傲,讓她仿似早年間的港影女主,舉手投足間恣意風發。

見她望着鏡中的自己說不出話來,裴錦歡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怎麽樣,是不是美翻了?”

宋千翎還不太習慣自己被用這麽誇張的詞形容,她腼腆一笑:“好像……是還可以。”

“不許這麽笑!”裴錦歡故作嚴肅道,“咱們要自信大方一點,老娘就是最美的最飒的,什麽叫‘還可以’,那是可以得不得了好嗎!”

這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令宋千翎不由得将背脊挺直了些。

她說不出那般的豪言壯語,倒是可以先練練表情。

宋千翎嘗試着微昂下巴,想象自己是電影主角,露出一個灑脫自信的笑。

可惜這事兒需要長久的練習,幾番失敗後,她無奈地略一挑眉,別開眼。

本以為自己這麽“沒用”,會招致裴錦歡的批評,沒想到她眼前一亮:“哎,小翎,你剛剛那個表情就很飒啊!”

“哪個?”宋千翎不解。

“就是這樣……”裴錦歡學着她冷臉挑眉,“有種睥睨天下,啥都不care的感覺,是不是?其實笑不笑也沒那麽重要,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做你自己。”

做自己。

宋千翎在心底喃喃重複着。

坦白來說,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

唯一确信的,大概就是之前在講臺上手執教鞭的那個女人不是她。

雖然不太習慣穿吊帶,但宋千翎還是将它買了下來,并且在裴錦歡的強烈反對下,放棄了在外面加件罩衫的想法。

讓肩膀露出來透透氣,或許也未嘗不可。

之前在衣櫃裏千挑萬選的一套裝束,最終還是慘遭裴錦歡嫌棄,被裝進了購物袋裏。

宋千翎就這麽穿着新衣服,繼續在商場閑逛。

本以為這套已經足夠出格,沒想到裴錦歡還有不少想法。

層層疊疊的紗質長裙,讓她險些連路都不會走;襯衫百褶裙的仿校服風格,教她一秒回到校園噩夢;還有一套所謂的複古千禧風,潮得實在無法招架。

倒也有些還不賴的。

棒球衫配工裝半褲,單手一插兜,看起來又酷又随性。長發綁成高高的馬尾,像是哪位頗有運動細胞的學姐。

剪裁簡約的碎花連衣裙,清新得好似夏日花田,襯得她整個人都活潑靈動不少。

最後,兩人拎着大包小包,總算想起照顧一下饑腸辘辘的胃。

大腦尚且處于興奮階段,讓宋千翎無心進食,她手握銀叉,對着裴錦歡興致勃勃着,都沒發現自己眼裏閃着怎樣的光芒。

“你知道嗎錦歡,我今天好開心啊。我就是覺得,世界突然明亮起來了,你能懂我的感覺嗎?”

不再是沉悶的黑白灰,不再是單調枯燥的重複,一切變得斑斓多彩起來。

“當然懂。”裴錦歡捧場地使勁點頭,“我高考考完走出考場的那瞬間,也是這種感覺,你只不過來得遲了一點。”

但還好,沒有錯過它。

吃完飯後,裴錦歡本還想帶着她小酌一杯,偏偏甲方的一通電話打斷了她的計劃。

裴錦歡是做新媒體的,自由職業說是時間自由,卻也意味着,只要有需要,二十四小時都是工作時間。

“抱歉啦小翎,明天一定陪你。”裴錦歡依依不舍地抱了她一下。

“你已經陪了我一整個下午啦。”宋千翎笑道。

告別裴錦歡後,宋千翎獨自回了家,卻莫名有些坐不住。

她反反複複看着鏡中的自己,稍顯自戀地擺着各種姿勢,雖然還很是拘謹,但同從前相比,似乎的确有很大的不同。

鏡中的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為什麽不能是她呢?

良久,宋千翎抓起鑰匙,再次出了門。

除了裴錦歡,她還想讓一個人見一見這樣的自己。

沿着公司網站上的地址,她第一次來到了周佩弦的公司。

占地面積不算太大,但是一個獨立的園區,入目便能看到公司logo模型——

餐盤之上,立着一柄斜刺天空的刀。

像是要就此将世界當作牡蛎那般撬開。

遠遠的,宋千翎便看見了他停在露天停車場的兩輛車。

那片似乎是他專屬的車位,這會兒還空着兩個,剩下兩個則停着他的邁巴赫和urus。

數一數時間,按他從前的習慣,要不了多久便該下班了。

宋千翎幹脆徑自走向兩輛車中間,背身站在車尾等待着。

-

今天的工作還算順利,和助理确認完翌日日程後,周佩弦決定盡早下班。

乘直梯下到一樓,周佩弦大步走出公司,夏日的天依然明亮,晚風習習攜來幾分涼爽。

他一路朝停車場走去,尚有一段距離,便看見他的車尾邊站着一位女人。

黑而密的微卷長發披散着,隐約能窺見流暢漂亮的肩頸線條。大片綠化的背景之中,便襯得那抹紅異常惹眼,薄背雪白,順着背溝而下,是盈盈一握的纖腰。有風揚起及踝的裙擺,一雙筆直瑩潤的小腿若隐若現。

光是從背影,便能感受到不凡的氣質。

唯一的問題是,他不認識這個女人。

周佩弦蹙眉打量了少頃,再度邁步上前,想問問她是不是認錯了車。

女人分明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脖頸微轉,帶起一頭長發微微晃動,說不出的風情萬種。

但她依然沒有回頭,保持着最初的神秘。

周佩弦一路來到車頭,站定腳步。

這是個還算禮貌的社交距離。

他剛準備開口發問,忽而頓住,原本微啓的雙唇抿成一抹笑。

他知道她是誰了。

就算這身打扮太過陌生,但這玲珑的曲線他不會忘。

他曾用指尖一寸寸丈量過,而她濃密的長發鋪散開,像一段黑色的海浪。

不會錯的。

周佩弦大膽上前,一步步将距離拉近。

直到面前的人終于回身,徑自勾上他的脖頸,逼迫他俯身靠近。

彼此目光交彙,鼻息間滿是她如蘭的香氣。

她微微昂頭,媚眼如絲地望向他,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道:

“方便載我一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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