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李言風很少對溫黎說一個“不”字。
或者說對于很多事情,他幾乎不怎麽表态。
這麽多年,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幾乎都按着溫黎的意思走,李言風習慣了沉默,在能力範圍內縱容對方。
因此,眼下溫黎得到一個否定意味的回答時,他甚至有那麽幾秒鐘沒反應過來,還磕磕絆絆地反問:“什、什麽?”
李言風沒再重複,只是撈過溫黎手上的被子,像以往那樣躺下。
然而,他的沉默的抗議并沒有起太大的作用,溫黎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依舊像螞蟻搬家似的,把屬于兩人間的親昵與自然一點一點全部搬走。
以至于春末夏初,天氣漸熱,溫黎睡覺時連挨都不挨李言風一下了。
這種無力感逐漸讓李言風變得焦慮,他不停地反思自己有哪裏做錯了,也更在意自己平時的言行。
但依舊無用。
再後來,李言風的焦慮暫緩。
他發現溫黎的反常并不僅限于自己,而是已經滲透進生活的方方面面。
高中的新課學習完畢,老師們開始陸陸續續進入複習階段,越來越繁重的學業占據了溫黎大部分時間,他開始沉默,課間時常盯着教室外的梧桐樹發呆。
周末的家教依舊會去,只是時間調整到了晚上,趕集似的拼上那兩個小時。
結束後李言風過去接他,老舊的自行車載着兩個人,松動的車齡在水泥路上發出“嗬啷嗬啷”清脆的響聲。
溫黎不再賴呼呼地把整個人都貼在李言風的後背,他的手握着車後座多出來的那一截上,像極了不太熟悉的同學,連碰觸都要小心翼翼地避開。
Advertisement
他開始不用被人提醒,一天三次主動去吸哮喘噴霧。
吸完也不會苦到皺眉,而是面無表情地擦幹淨噴頭放回原處。
王強志吐槽他怎麽越來越像李言風,溫黎呆愣片刻,也不反駁。
後來,連林薇都發現了他的異樣,忍不住趁着詢問題目的空檔過來關心幾句。
溫黎臉上挂起笑容,搖搖頭說沒事。
中午放學,李言風路過二班後門,溫黎剛好出來,兩人對上目光,又很快錯開。
午休時間的縮短讓他們放學後不再遲上半個小時離開,而兩人私下裏相識,也如捕風捉影的流言一般,在年級內傳開。
有人好奇他們的關系,但再也沒人敢湊到李言風的面前,說他是個沒爹沒媽的小孩。
是了,他們已經長大了。
五一小長假,作為高三預備年級組,溫黎并沒有假期。
他們被“自願”來學校自習,又被“意外”上了四節課。
晚上卷着好幾張卷子回去做,還有一大堆需要梳理的知識點以及花樣百出的錯題等着總結整理。
不僅如此,溫黎還要抽空設計家教課上需要講解的習題和知識框架。
好在小學的東西沒什麽營養,花點時間也容易搞定。
就是有時候會很累,趴在桌上小憩時真睡過去了,眼一閉就是幾小時,再醒時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十有八九是李言風把他挪過去的。
還有李言風。
溫黎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他只是覺得兩人以前的确不正常,所以李拂曉才能看出來。
李言風是當局者迷,還摸不着頭緒。
或許他只需要一個契機,就像李拂曉那樣,從一個嶄新的角度重新審視這段關系。
溫黎一直很怕這個契機的出現會毀了他和李言風之間的所有,所以在此之前,他只能努力地拉遠距離,讓兩人相處的回憶中也有偏向于“正常”的日常瑣事。
或是沖淡那份異樣的親昵,或是擾亂他正确的判斷,只要不是最壞最糟的結果——涉及真相。
溫黎變得敏感而又多疑,就像李言風起初揣測他的想法那樣,他也不停地反思自己的行為。
焦慮折磨得他身心俱疲,還有一件事同樣令他擔憂不已——李拂曉已經快兩個月沒有消息了。
溫黎不知道去哪找她,期間給舅舅打過電話,但也沒有什麽作用。
他去派出所詢問過,主要是擔心李拂曉的那個結婚對象是否安全。
但作為一個長期不在家的成年人,這種情況并不足以立案。
最終也就此作罷。
六月,高考前夕,全校放假。
溫黎剛結束了上午的家教,打開手機就收到了舅舅的好幾通未接來電。
李拂曉找到了。
李拂曉在當天下午被送回了南淮,溫黎舅舅親自開車送來的。
溫黎起初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興師動衆,然而當他見到李拂曉的那一刻,卻什麽都明白了。
之所以要送,是因為不能走。
她的左腳打了石膏,需要人抱着坐上輪椅。
溫黎愣愣地站在那裏,平靜到自己都覺得可怕。
李拂曉太狼狽了,即便長發遮面,但不難看出身上的淤青和傷痕。
她信錯了人,輸得徹徹底底。
被騙、被三、被唾罵、被抛棄。
不過好在她一時心軟,沒把房子一并賠出去,以至于眼下還能有個落腳的地方。
她的孩子也依舊在那,會因為她的樣子氣得渾身發抖,但怎麽也不會不要她。
李拂曉抱住溫黎,嚎啕大哭。
安置好李拂曉,舅舅自己找了個賓館先住着,有事睡一覺明天再說。
溫黎道了謝,他也只能道謝。
當晚,他輾轉反側,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下了床。
李言風不動聲色地起身,看溫黎光腳走進了廚房,拿起了懸于挂鈎上的菜刀。
夜涼如水,他的眸色一沉。
越過那一片瘦弱的肩膀,李言風探過去手,捏住了刀背。
稍微用了些力氣,指甲血色褪盡。
“溫黎。”
溫黎後仰着臉,月光落在他小巧的鼻尖。
李言風的另一只手臂環過他的身側,握住了溫黎那只拿着刀的手腕:“會着涼。”
他從背後把溫黎攏在懷裏,很輕易就把刀刃從對方手中抽出來,再輕輕擱在料理臺上。
“嗒”的一聲,是金屬與石板相碰撞時發出的脆響。
很輕很輕的聲音,被安靜的夜晚放大數倍。
寬厚的手掌覆着薄繭,輕輕包住溫黎冰涼的的五指。
李言風的棉拖抵在溫黎的腳跟,片刻後被他踩上。
他們交錯着手臂,李言風把臉貼上溫黎冰涼的的耳廓。
一個久違的擁抱,溫黎都快忘了李言風皮膚灼熱的溫度。
很靜,月光流水般淌過兩人互相交握的手指。
溫黎腦子裏那根從見了李拂曉就開始繃起的弦,被慢慢的化開、散掉。
短暫的清醒,他轉身把人推開一段距離。
“李言風,”溫黎後腰抵着臺邊,垂着睫毛,不看對方的眼睛,“你能不能幫幫我?”
李言風沉默片刻,應道:“好。”
那個人的信息很好查,順着李拂曉的住院清單一路找過去,用小孩的身份和醫院套套話。
溫黎找到他時,他正在一家麻将館裏打麻将。
李言風沉着臉進去,二話不說直接踹翻了桌子,“哐當”一聲,麻将稀裏嘩啦散了一地。
一桌牌友吓得四散而逃,他抓着那人頭發往桌角一磕,一聲慘叫後即刻見了血。
事情結束時一行人去了醫院,另一行人去了警局。
兩個未成年,這是個很棘手的事。
派出所裏的警察叔叔被折騰得焦頭爛額,而當事人的卻意外輕松。
午夜,溫黎舅舅開了三小時夜路趕過來接人。
看到兩個混小子先往後背上一人給一巴掌,辦理好手續後拎着後衣領胡亂塞上車,到底也沒說什麽。
這事兒最後是舅舅處理的,溫黎打電話想問一問賠償,結果隔着網線劈頭蓋臉挨了一頓臭罵。
溫黎耐心聽完,不忘補一句“舅舅再見”。
好一出“舅慈甥孝”。
這次的陣仗鬧得很大,但實際上他們并沒有怎麽受傷。
溫黎頭一次動手打人,力道沒拿太準,手背關節處齊刷刷破了層皮,看着血呼啦擦的,格外可憐。
不過那些都是皮外傷,抹藥之後沒幾天就結了痂,恢複時傷口很癢,他總忍不住用手去撓。
撓破了出血,順着指節往下淌。
溫黎靜靜地看着,覺得自己快成精神病了。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人拉開。
淺藍色的裙擺輕蕩,不是同桌。
他下意識擡頭看過去。
“你手出血了,”林薇遞給他一包紙巾,“需要我陪你去醫務室嗎?”
溫黎微怔,搖了搖頭。
“我就知道,”她微微嘆了口氣,扭頭看向教室後門,“我喊了李言風來,他陪你去吧。”
去醫務室的路上,溫黎手上的血已經止住了。
李言風要了碘伏和紗布,小心翼翼地替他的傷口消毒上藥。
兩人的手指搭在一起,溫黎看着看着就掉了眼淚。
“李言風。”
他木讷地開口:“我怎麽了?”
這幾個月裏發生了太多事情,像源源不斷的氣體,不停打進溫黎的身體裏。
他宛如氣球一般膨脹、變形,表皮被撐的越來越薄、越來越脆,可能會在下一秒炸成一團血肉,又可能不會。
等待的時間格外熬人,溫黎能感受到自己心态的變化。
遠離李言風像是直接抽掉了他的主心骨,渾渾噩噩地活着,逐漸趨于極端。
極端的怨恨、極端的痛苦。
這些陰暗的東西流竄于他的四肢百骸,附骨之蛆一般蠶食着他的精神。
他堅持了兩個多月,終于受不住了。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掉在了李言風的指背。
李言風手掌捧着他的側臉,用拇指抹掉眼淚。
掌心濕潤一片,他無奈,把溫人拉進懷裏抱住。
溫黎恨自己半途而廢的軟弱,也恨李言風沒有底線的遷就。
他的手臂折在兩人的胸膛之間,推不開,也不願推開。
咬着牙想說一句“不要碰我”,卻只能蠕動唇瓣,發不出聲。
他的呼吸都帶着哭腔,即便說除了聲音,估計李言風也不會真的照做。
而事實也的确如此。
李言風感受到溫黎細微的掙紮,把他抱得更緊。
雙臂環在身側,鬓發擦過耳廓,溫黎思緒被熟悉的氣息裹挾着回到過去——那個還可以肆意擁抱的過去。
“我能抱你嗎?”溫黎抖着聲音問。
李言風單手扣着他的腦後,偏頭在零碎的烏發上印下蜻蜓點水般的親吻:“嗯。”
得到了許可,拿到了道德意義上的免死金牌。
他裝模做樣地安慰自己是李言風主動,再自暴自棄般閉上眼,把臉埋進李言風的頸肩。
溫黎的鼻尖微涼,蹭過跳動的脈搏,久違的體溫讓整個人都微微戰栗。
心跳震耳欲聾,在他的肋骨之下大肆喧鬧,叫嚷着破土而出。
胸口悶得發痛,宛如窒息一般,急急地抽泣,偏頭不着痕跡地吻上李言風的領口衣料。
失而複得的溫暖讓溫黎腦子裏驀地閃過一個念頭——我可能只是失去他了。
在這幾個月裏,他同時失去了李言風和李拂曉。
這太可怕了。
“你會離開我嗎?”
溫黎有些混亂地問。
“不會。”
他回答地意料之中,且異常堅定。
“不會…”溫黎小聲地重複,低垂着睫毛思索片刻,“無論發生什麽?”
李言風輕輕“嗯”了一聲:“無論發生什麽。”
李言風的懷抱提神醒腦,溫黎在他身邊窩了會兒,整個人都變得正常許多。
當晚,趁着李言風去車廠的空檔,溫黎去了李拂曉的房間,打算把這件事跟她攤開了聊聊。
李拂曉經過這幾日的休養,人已經恢複了大半的精神。
她的視線落在溫黎的手上,接着,溫黎背過手去,坐在了她的身邊。
“媽,你之前想帶着我,是怕他打你。”
李拂曉偏過頭,努力逼退自己眼裏的淚。
“離婚吧,”溫黎呼了口氣,“你不去工作也沒關系,我能掙錢養你。只是這一年吃穿可能會差一點,等高考後我成年了,到時候出去打工就會容易點。”
李拂曉坐在床頭,閉上眼,不接話。
溫黎似乎也沒指望她能有什麽反應,繼續說着:“我們換個房子,去別的城市,有李言風在,他不敢再來找你。我每個月掙的錢都給你,我們就像以前那樣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或許是提到了李言風,李拂曉睜開眼睛,看向溫黎,質問道:“以前?以前什麽樣?”
溫黎的喉結一動,并不做聲。
他或許知道李拂曉的意思,但不願提及。
“讓他搬出去。”李拂曉突然扔下這麽一句。
溫黎垂着眸,沒有反應。
李拂曉拿起枕頭砸在溫黎的身上:“我說讓他搬出去!”
“你怎麽就不能放過他?”溫黎啞聲問,“這次要不是他——”
“我放過他,誰放過你?!”李拂曉刻意提高了音量,用來掩飾話裏的哭腔,“我再怎麽樣混蛋,我也是法律允許的,我明明白白嫁過去的,誰也不能說什麽!但你那又算什麽?被人嚼一輩子舌根,笑一輩子,一輩子都擡不起頭!”
她哽咽着,到最後雙手捂臉,泣不成聲。
“我當初就不應該讓他進屋來,他那個小孩邪得很,沾上他準沒好事,我好好的一個兒子,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祥林嫂一般的碎碎念,車轱辘話翻來覆去地說着。
溫黎面無表情地聽了一會兒,起身想走,但又停了下來。
“我哪樣?”他反問,“我規規矩矩掙錢,認認真真上學,我還不夠好嗎?我和李言風又哪樣了?我怎麽就不能和他在一起?!”
李拂曉詫異地看着他,半張着嘴,愣了許久:“你真是瘋了。”
“我是瘋了!”溫黎大吼出聲,“我真的快要瘋了!為什麽你一定要逼我!我是沒他不行,我就是沒他不行!憑什麽你可以莫名其妙和別人結婚,我就不可以和他在一起?”
李拂曉呆呆地看着溫黎,像是被他不受控地音量給吓到了。
溫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只覺得自己頭暈目眩,快要站不住腳。
耳邊警鈴大作,他腳步淩亂的轉身扶住門框,想要出去吸一口哮喘噴霧。
然而,在他推開半掩着的卧室房門後,卻猛地定在了原地。
玄關裏,李言風不知是什麽時候進來。
此刻他靜靜站在那裏,像是不解地思考着什麽。
溫黎腦子裏“嗡”的一聲,霎時間天旋地轉。
重重摔下去的那一瞬間,他聽見了李拂曉的尖叫。
像隔着汪洋大海,遙遠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