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八月下旬,高三年級開學比其他年級要早。

他們已經進入了總複習階段,新學期沒有新書要發,只有成捆成捆的習題和資料。

光是卷子就有十來套,溫黎一本一本數着,心想以前還能和李言風用一套省點錢,現在卻只能是老老實實買兩套回去。

前些日子他家教的錢下來了,只是因為生了病,課上的少,錢相比于之前足月的要少一些。

溫黎自己交了一部分資料費,剩下的打算給李言風買個生日禮物,算起來也沒幾天了。

李言風出生的時間很巧,卡在了農歷七月十五。

七月半,中元節。

也就是鬼節。

李家村的人因為這個不怎麽待見李言風,不過溫黎受過高等教育,他不避諱這個。

往年他都會給李言風買個巴掌大的小蛋糕,兩人不回家,在哪買的就站店門口吹蠟燭許願分了吃。

不買禮物,因為比較窮,但是儀式感拉滿,慶祝對方又長了一歲。

今年應該是李言風周歲成年的日子。

溫黎想着一個人買蛋糕應該會有一點難過,倒不如買件禮物送給對方,給完就走,也省的面對面沒話說,雙方都尴尬。

不知不覺中,他和李言風不說話會産生“尴尬”,這樣的認知多少有點陌生。

那些不需要過多言語,一個眼神就能心領神會的記憶,好像都離他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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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黎不想忘記,又不忍回憶。

他總是安慰自己說先熬過這一年高三,把高考好好給考過了,有大把時間去說以後的事情。

星期六的晚上,溫黎獨自一人跑去商場溜了一圈,給李言風買了一副手套。

說來可笑,正值八月的大暑天買這種東西。

溫黎出了商場也有點沮喪,主要是反季促銷的價格實在是太誘人。

不過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年前說過要給李言風買手套,這一拖就是大半年,以至于眼下真的着手去做了,倒顯得不合時宜。

溫黎把那副手套收進書桌抽屜裏,暫時不去想它。

步入高三,溫黎的學習狀态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可能是他從高二就開始繃着精神,又可能是相比于每天都見不着李言風的暑假,這種出了教室在走廊上沒走幾步就能偷看到對方的日子讓他的精神狀态稍微舒緩了一些。

總之他慢慢開始嘗試着接受李言風和自己新建立起來的微妙關系,把所有的煩心事都推遲了一年,留在高考後再去糾結。

等到填志願的時候,如果李言風還願意跟他考一個大學那最好。

如果李言風不願意,那他就偷偷去一個離李言風近一點的城市,也好有什麽急事互相照應。

他們實力相近,應該也都大差不差。

就如李拂曉說的,他們兩個男的還想幹什麽呢?

或許什麽都不幹才是最好的。

溫黎整天用這種思想給自己洗腦,以至于他都覺得自己的心态都足夠捧着朵蓮花原地出道。

喜歡是約束愛是放手,看着李言風正常順遂地度過一生,這才是他畢生所願。

——溫黎希望自己能有這樣的精神覺悟。

但現實是很殘忍的,都不說什麽正常順遂的一生了,溫黎單是看見李言風和某個男生勾肩搭背,和某個女生說話頻繁,那心裏仿佛藏了幾百缸陳年老醋,稍微晃一下就能潑他一眼眶的酸水。

尤其是紀知雪,哪怕溫黎知道她和李言風之間什麽都沒有,但看見兩人走在一起時,那個酸度簡直就是成千上萬倍的往上翻。

最開始,溫黎還覺得這是吃醋。

但到後來他逐漸發現,吃醋裏面還摻了點嫉妒。

他嫉妒紀知雪有一個足夠合适的性別,可以正常且合适的出現在李言風的身邊,去表達自己的喜歡和熱愛。

可是轉念一想,他又何嘗不是用自己的性別去牟取另一些親近,把那些不正當甚至醜陋的思想包裝成親情和友情。

有得必有失,溫黎這麽安慰自己。

他努力放平心态,去接受李言風身邊出現的每一個可能替代掉自己的角色。

人是群居動物,李言風也應該有朋友。

只是,當溫黎在八月底的晚自習下課後,看見一班的同學給自家班長組織的生日驚喜時,心髒還是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一牆之隔。

教室裏燈火通明,笑聲不斷。

走廊上感應燈明明滅滅,腳步零星。

溫黎拿着一個不合時宜的禮物,站在教室後門,像一個窺探別人精彩人生的小醜。

他理性上告訴自己,李言風能有給他過生日的朋友是件好事。

可感性上卻怎麽都不能接受原本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李言風如今身邊變得這樣擁擠。

溫黎失落地轉身,冷不丁對上林薇的目光,一時間手足無措,把那副手套背在了身後。

林薇看了眼一班的教室,奇怪道:“你和李言風怎麽了?”

溫黎沒有吭聲,垂眸要走。

“等會,”林薇拉住他的衣袖,“李言風,溫黎找——”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溫黎粗暴的甩開手臂。

力道很大,林薇整個人甚至往旁邊踉跄了半步。

溫黎的性格溫和,從未這樣對待過女孩子。

他本人也有點懵,匆忙說了聲對不起,就低着頭離開了。

走廊的盡頭是男廁,溫黎腳步淩亂,推門進去。

給李言風的禮物沒地方放,他幹脆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擰開水龍頭,偏過腦袋,直接把臉放在水流下沖洗。

水聲沙沙,暫時淹沒了一切聲音。

有一雙手覆在他的手背,把水龍頭關掉。

溫黎詫異地睜開眼,是李言風。

他的衣領濕了大片,下巴上還聚着水珠,白色的棉布被水漬茵出略深的灰色,緊緊貼在皮膚上。

李言風眉頭微皺,伸手替他抹掉那一小點将墜欲墜的水珠。

溫黎下意識地偏頭躲了一下,李言風的手指僵在空中,又收回來。

“會着涼。”他艱難開口。

溫黎悶悶地“哦”了一聲,低頭看見自己拿着的東西,随手遞給了他。

一句“生日快樂”哽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李言風接過禮物,卻見溫黎神色不對,于是問道:“你怎麽了?”

“不知道,”溫黎只覺得自己仿佛生吞了十斤砂紙,每一句說出口的話都在打磨着他的嗓子,“發燒了吧。”

他腦子亂糟糟的,說話沒頭沒尾,一點邏輯都沒有。

李言風聽罷,走近一些,擡手覆上他的額前。

掌心的溫度陌生而又熟悉,溫黎微微一怔,随後閉了閉眼,知道李言風還是會關心自己。

然而很快,這份溫度又被重新拿開。

“不怎麽熱。”李言風說。

溫黎睜開眼睛:“哦,那就不燒吧。”

他抓了把自己的劉海,面無表情地和李言風擦肩離開。

走路時他有點恍惚,覺得自己腳下發飄,心疼得整個人快要裂開,即便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那麽正常。

然而,在他轉回走廊時,卻發現剛才給李言風過生日的那些同學有不少都跟過來了。

其中一人得意洋洋地說着:“怎麽樣,我就說李言風和溫黎認識吧?”

另一人詫異道:“還真是的?溫黎你藏的也太深了吧!平時都不見你們說話!”

溫黎擡了擡眼,較為少見的沒有搭話。

他直直地穿過走廊,轉身走進樓梯間,身後傳來竊竊私語,聽不清具體內容。

認識?

他和李言風何止認識?

那麽多年的相依為命,現在也就歸結于一個“認識”。

這就是正常朋友相處嗎?

或許他真的做到了。

可是怎麽就這麽難過。

難過得就快死掉了。

溫黎回了家,剛巧碰見李拂曉在客廳。

她似乎正在等他,見人回來了也沒個好氣。

“怎麽回來這麽遲?是不是去找了李言風?”

溫黎定定地看着她,繞開,想要回房。

李拂曉暴躁地走過去扯他的手臂:“是不是找他了!”

“沒有!”溫黎甩開李拂曉的手,一連退開好幾步,數十分鐘前的委屈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他靠着門框,無力地嘶吼着:“我都回家了!你還想我怎麽樣!”

他默許了李言風的離開,也并沒有非要對方留下。

沒有挽留沒有掙紮,只是在一場病之後,他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分開了。

溫黎選擇了李拂曉,他選擇留在了家裏。

可即便如此,也不得安生。

“我沒想要怎麽樣!我根本不敢想怎麽樣!我都不能見他了嗎?你把我關起來算了!”

李拂曉指着溫黎,氣得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了,”溫黎後退兩步,握住門把手,“也別管我了。”

關上房門,溫黎一頭把自己紮進枕頭裏。

床鋪換了新的,洗衣液是李拂曉買的,帶着股陌生的香味。

李言風的痕跡似乎正從他的生命中一點一點的被抹去,而溫黎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他舍不得的東西,被這麽連血帶肉地從自己身上撕扯下來。

好疼,疼得他快要發瘋。

我不發燒你就不關心我嗎?

我不生病你就不來看我嗎?

我做個正常人我們就要分開,那我不想變得正常。

不正常的話…

李言風怎麽能跟着你不正常。

溫黎撐起身子,這才發覺自己剛才都在亂想些什麽。

他後怕地往後捋了下額前的碎發,腦子昏昏沉沉的,需要清醒一下。

衛生間裏已經沒了李言風的毛巾和牙刷,當初他們兩人站這兒都嫌擠的地方,如今仿佛空得可怕。

熱水器突然跳閘,花灑中的冷水澆過頭頂。

溫黎的五指按在瓷磚之上,清楚地看着自己發瘋,又開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我需要李言風的一個抱抱。

溫黎絕望地想,希望他不要覺得惡心。

被冷水澆了有半個鐘頭,溫黎的體溫直逼四十度。

李拂曉照顧到淩晨也不見好轉,沒辦法,只好準備把人送去醫院。

只是溫黎雖然偏瘦,但少年骨架在那,一米七幾的個頭輕不到哪去。

李拂曉弄不動他,又舍不得叫大幾百塊的救護車,最後沒有辦法,只好喊來了李言風。

溫黎迷迷糊糊被颠醒,鼻尖貼着一處溫熱的皮膚,聞到熟悉的味道。

巨大的喜悅從心底把他掀翻在地,他像一個弄丢玩具後又失而複得的孩子,緊緊摟住能夠觸及到的所有。

“李言風…”溫黎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李言風的耳廓,聲音中帶着難以忍耐的哭腔,“你別走…”

醫院床位緊張,他們被安排在走廊的臨時病床上。

夏天的氣溫還沒降下來,溫黎這場高燒來的蹊跷。

李言風和李拂曉對上視線,彼此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些許不滿。

李拂曉:“你這麽看我幹什麽?”

李言風:“熱水器和空調同時開會跳閘。”

李拂曉抿了下唇,再開口已經沒什麽底氣:“管好你自己。”

她照顧了一夜,身心俱疲。不僅要為了幾百塊低頭找這臭小子不說,還得看他臉色?

溫黎是她的兒子,就算照顧不周也輪不到李言風說三道四。

“我也不用你教。”

面對李拂曉鋪天蓋地的敵意,李言風并沒有做出同樣的反應。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了床頭櫃上。

“密碼是溫黎生日。”

話只說了一句,就足以讓李拂曉驚訝。

李言風垂眸看着溫黎,視線停頓片刻,轉身離開。

中午,天氣轉陰。

黑雲壓城,風雨欲來。

兩瓶吊針下去,溫黎的高燒稍退,整個人仿佛被烙煎餅一般,大火小火來回地翻面。

他聽見李拂曉的哭聲,費力地睜開眼,被走廊頂上的照明燈刺得眼疼。

“熱水器停了你怎麽都不說?水冷了你就冷水洗嗎?”

李拂曉吸吸鼻子,氣惱地推了一下溫黎的肩膀。

力道很輕,沒什麽感覺。

溫黎沉默着受着她喋喋不休的抱怨。

雨下了一夜,他繼續聽了一夜嘩嘩的雨聲。

隔天早上雨勢見小,成了細細密密的秋雨。

溫黎被轉進雙人病房,靠近窗戶的床位,他一偏頭就能看見玻璃上沖刷出來的道道水痕。

他想起昨天聞到的熟悉的味道。

很想問問李拂曉,李言風是不是來過。

只是話到嘴邊,又覺得即便問出來了,也不會得到答案。

再說,就算是又能怎樣。

他來過,又走了,簡單的生病已經不能把李言風留下了。

他又不能一直照顧他。

于是溫黎開始後悔,覺得自己實在太過任性。

他的每一場病痛都要耗費掉大筆大筆的錢,可他卻還不懂事地去洗冷水澡。

愧疚在清醒後占據了他的所有情緒,他不停地流淚,就像窗外的雨天,漫長而又潮濕。

晚上五點多,李拂曉回家做飯。

溫黎在一片嘈雜聲中睡着,不知過了多久,又猛然驚醒。

他的皮膚又變得滾燙,整個人爛泥似的癱回了床上,半阖着眼,看向窗外。

雨勢很急,豆大的水珠混着疾風,“啪啪”砸在窗戶上。

這樣惡劣的天氣在溫黎的記憶中非常少見,卻印象深刻。

思緒回轉,他的焦距虛虛定在半空中的某一點。

九年前的某一個雨天,也就是這樣無比糟糕的天氣。

小小的溫黎作出了一個格外大膽的決定,他拿了自己攢的早飯錢,坐大巴車回了老家。

他是半道上車,直接在售票員那裏買票。

小小的個頭,買了個半票。

到了地方,忍着暈車的惡心,撐着傘一步一步往李家村走。

他不記得還要坐公交車,這麽走要走好幾個小時。

那時天已經黑了,溫黎越走越害怕,最後邊哭邊走,邊走邊哭。

雨水澆透了他大半個身子,最後被路邊的垃圾清潔工看見,帶回了附近的垃圾站。

于是小小的溫黎在那裏找到了小小的李言風,對方灰頭土臉,整個人髒兮兮的,渾身散發着一股酸臭味,完美的和垃圾場裏的垃圾融為一體。

溫黎本來是想抱他一下的,但因為太臭了沒能抱得下去。

可他又怕李言風察覺到自己的嫌棄,掙紮了片刻,還是硬着頭皮抱上去了。

“李言風,你別怕。”

溫黎被李言風臭得直流眼淚,即便這樣還不忘咬着牙把該說的話說完。

“你跟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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