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李言風暑假掙來一小筆錢,一半給了李拂曉,一半給了魏振國。
他手上只留了幾百塊錢,以備學校随時交資料費。
開學前朱老師找過他談話,他也保證高三一年會把大部分時間用在學習上。
畢竟快要高考了,最後一年還是挺關鍵的。
不過這都不是什麽事,李言風想做的事都能做的好。
他就是有點放心不下溫黎。
李拂曉雖然是溫黎媽媽,但壓根就不是個會照顧人的人。
溫黎從小到大基本都是李言風照顧過來的,以至于對方的身體狀況他甚至比本人還要了解。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這短短幾個月的功夫,溫黎已經被送進醫院好幾次了。
次次都是被李拂曉給刺激的。
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精心養大的孩子被別人接手後一個勁糟蹋,他都怕哪天自己要是趕不及過去,耽誤了最佳急救時間,輕則落下病根,重則……他都不願去想。
不過也有好處,自從李拂曉回來之後,李言風手上寬裕了不少。
魏振國這邊幾乎不用他花錢,對方甚至還能偶爾包攬他的一日三餐。
只是李言風還是習慣性給溫黎攢錢,哪怕被拒絕之後、被朱老師要求好好學習之後,他還是想着逢年過節利用假期,去何廣源那裏再掙一點。
未雨綢缪,有錢總比沒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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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個暴雨天氣,沒什麽客人,店裏的卷閘門都給拉了下來。
李言風難得空閑,靠坐在雜物間那一個都不足以讓他翻身的折疊小床上,翻着日歷計算着怎樣分配接下來小半年的節假日。
正猶豫着要不要趁着十一最後再跟一趟貨,店外忽然傳來了“哐哐”幾聲巨大的砸門聲。
車廠裏空曠,本來就靜,卷閘門稍微碰一下都“嗬啷啷”的震着耳朵。
“這他媽誰啊?!”魏振國在隔壁罵了一句。
李言風踩上鞋子下床,還沒有出雜貨間的門,就聽得尖銳的女聲傳來:“溫黎!溫黎你給我出來!”
他整個人一頓,加快了腳步過去,彎腰猛地把卷閘門拉了起來。
雨簾傾斜,被風吹的糊他一臉。
李拂曉自肩膀以下幾乎全被淋濕,她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直地逼向李言風:“溫黎呢!溫黎呢?!”
她等不及回答,随手扔掉雨傘,跌跌撞撞沖進了店裏。
魏振國從房間裏出來:“咋了這是?”
店裏一片漆黑,她在雜物間找了一通,出來時差點撞上折返回來的李言風。
“溫黎不在醫院嗎?”
“你把他藏起來了嗎?”李拂曉用盡全力推開李言風,“你把他藏哪兒了?!”
就在半個小時前,她不過是回家做了個晚飯。
稀飯都是煲在電飯鍋裏做好的,一來一回不過十來分鐘,等到她回到病房時,溫黎就不在了。
李言風簡直感到詫異,短短地盯着李拂曉看了幾秒,轉身沖進了雨幕中。
一路趕去醫院,護士們比他更為着急。
保安室調取了監控,許多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在醫院周圍尋找。
“病人是打車離開的,你知不知道他經常去的地方?或者想要去的地方?”
他們的生活兩點一線,如果說其他地方,那無非就是學校、車廠、物流市場。
李言風頂着大雨,連着跑了好幾個地方,魏振國和何廣源都出來找人了,可是就是找不到溫黎的影子。
夜幕四合,氣溫驟降。
道路兩旁路燈亮起,就連稀稀拉拉下了兩天的雨,此刻都停了。
一個還帶着燒的病人,能跑哪兒去?
萬一又給凍得呼吸不暢,倒路邊有沒有人能看到救救。
李言風的心被懸上萬米高空,整個人全靠那一口氣緊繃着精神。
他沿着溫黎在監控畫面離開時的方向一路向前,仔仔細細地尋找。
哪怕被雨淋了個透徹,仿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也無暇顧及。
整個人精神失常一般反複叨念着溫黎的名字,吓得路人連連避讓。
他快瘋了。
路徑一個街口,不小心碰倒了路邊的一個垃圾桶。
桶向一邊傾倒,砸中了一只正在刨食的流浪狗。
小狗“吱兒吱兒”慘叫着離開,風似的竄過李言風的腳邊,倒讓他停了下來。
需要打車的地方。
他們倆為了省那幾塊錢車費,能走路就走路,不能走路就騎車。
在南淮,就沒有需要打車去的地方。
除非不在南淮。
看着散落在地的一堆垃圾,李言風恍惚間想起了什麽,随後立即擡腳跨過綠化帶,在路邊攔下了一輛出租,二話不說上了車。
天已經黑了,車窗玻璃上倒映着李言風的臉。
低眉壓眼,嘴角下抑,他習慣性沒有表情,略微鋒利的臉部輪廓讓整個人看起來兇神惡煞。
出租車司機于鄉野小路上加滿油門,視線時不時偏向右側,生怕這個少年犯一樣的乘客在某個荒無人煙的路段直接掏出一把刀來把他給挾持了。
不過還好,平安到達目的地。
六十多公路的路程,打表不到兩百,李言風按照事先約好的來回路費,丢下四張鈔票下了車。
車門關閉的瞬間,車輛飛馳而去。
不遠處的垃圾站已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好幾輛垃圾車停在站門邊,遮住了部分視線。
李言風大步過去,在每一輛車後仔細查看。
沒有溫黎的影子,他又馬不停蹄地進了站內。
在遙遠到有些陌生的回憶裏,他記得垃圾入站口有個挺空曠的屋檐用來避雨。
九年前,他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個地方。
就是髒了些,臭了些,但看守垃圾站的一對老夫妻人很好,每天都會給他一點吃的。
李言風有段時間以為自己以後只能這麽活着——
“溫黎…?”
他的心髒猛一抽痛,不遠處抱膝縮成一團的人影像記重拳一般捶在他的心口。
果然在這。
短短幾米遠的距離,李言風腿都要軟了。
“溫黎。”
李言風幾乎是直接跪了下來,膝蓋“咚”一聲磕在了地上。
他的雙手抖得不成樣子,輕輕包住對方肩頭。
溫黎恍如夢醒般緩慢擡頭,冷汗已經濕了他的全身。
本就沒有血色的嘴唇就要和膚色融為一體,溫黎的視線焦距不定,費勁地眨了一下,都沒能定格在李言風的臉上。
李言風用掌心貼了一下溫黎的側臉,冰涼一片。
他的聲音帶着不正常的顫抖,攬着對方的肩膀,把人抱進懷裏。
溫黎穿着件短袖,衣料已經濕透了,緊緊地貼在皮膚上。
雖是八月盛夏,可夜風一吹,活像開到了十六度的空調冷風,竟也能讓人打個寒顫。
他發燒了,外界的溫度甚至沒那麽重要。
李言風把溫黎抱去了附近賓館。
小地方沒那麽正規,只要錢給了,就算沒有身份證也給住。
他拿了房卡,又多給了些錢,讓老板去附近的藥房買些退燒藥來。
進房間後,李言風第一時間脫掉溫黎身上濕透了的衣服,用被子裹住他的全身,整個抱進懷裏。
溫黎皮膚白,此刻因為高燒染上一層淡淡的粉。
他又很瘦,鎖骨陷得很深,被子在肩頭滑落,露出一半舒展着的鎖骨。
李言風重新把被子裹好,溫黎整個人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像個破布娃娃似的随便別人擺弄。
李言風心疼得紅了眼:“溫黎,說話。”
隔着被子,他把溫黎抱住。
“說點什麽,聽話。”
他用臉去貼溫黎滾燙的皮膚,只覺得心髒仿佛被捏扁揉圓,酸得他呼吸不暢。
“溫黎?聽見我說話了嗎?我是李言風。”
李言風絮絮叨叨跟他說了會兒話,幾乎快把他這一年的發言次數給全部用完。
好在就這樣抱了會兒,溫黎稍微緩過點精神,也知道往李言風身上貼。
他又抱着對方去了浴室洗澡。
身上過遍了熱水,溫黎終于開始發抖,手指抓着李言風的小臂,眼珠子偶爾轉一下,看着他。
“李……”
他哆嗦着唇,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名字。
李言風用被子包住他,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頭發。
“李、李言風……”
屋裏沒開空調,現在開始熱了起來。
溫黎蒼白的唇逐漸有了些血色,他握着李言風的手腕,急急地喘息。
“嗯,我在這,”李言風雙手捧着他的臉,額頭抵着額頭,“慢慢呼吸。”
兩人的呼出的熱氣交融在一起,李言風盡量放緩節奏,讓溫黎下意識和着他呼吸。
這是他們小時候喜歡用的方式,在溫黎做噩夢時偶爾會心悸,呼吸不暢,李言風就這樣幫他調整。
只是随着年齡的增長,溫黎的身體不再像幼時那樣脆弱。
每當呼吸亂了節奏時,他自己也有意識地去調節,再加上這個動作幾乎挨着鼻尖,眼下倒是有些太過親昵。
李言風垂了視線,目光落在溫黎薄薄的嘴唇上。
因為有些營養不良,溫黎嘴唇日常沒什麽血色。
像現在這樣的豔紅色,多半都是在病中。
以前也沒這麽看他的嘴巴。
李言風心煩意亂的錯開目光。
溫黎都快燒成傻子了自己還能想這些有的沒的,真是……
正想着,他的雙頰突然被輕輕捧住。
灼熱的呼吸拂面,溫黎驀然靠近,像只貓似的,用自己的臉蹭了蹭李言風的臉,只是兩下,又很快離開。
李言風有幾秒的時間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李言風,你別怕。”
溫黎看着他,認真又混亂地說。
李言風同他目光相接,在那一瞬間甚至以為溫黎是清醒着的。
但很快,他故技重施,又湊上來貼了貼臉頰。
李言風:“……”
他依稀記起這是他們小時候常有的動作。
那時候李拂曉還沒讓他進家門,李言風在樓道裏時常被凍得渾身冰涼。
溫黎偷偷跑出來給他送衣服,用自己的小手給李言風焐着臉。
只可惜,他自己都是個手腳熱不起來了,沒一會兒溫黎的手也涼的像塊石頭,便幹脆臉貼着臉,好像也能傳過去一點溫度。
後來李拂曉讓李言風進了家門,晚上睡覺時,他偶爾也會這樣給溫黎暖着小臉。
不過這實在是太親密了,自從上了初中就沒再做過。
所以時隔多年,溫黎冷不丁來了這麽一下,李言風都沒反應過來。
片刻後他皺着眉,強迫自己回過神來。
溫黎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反常,兩只滾燙的手在他耳邊亂摸一通:“沒事的,你來我家。”
李言風:“……”
這是燒糊塗了。
他緩緩往後仰了仰下巴,對于這個過分親昵的動作有那麽一些些的抵觸。
溫黎的手指劃過下颚,以為他要離開,便撲過去摟住了李言風的頸脖。
“真的,我媽媽很好的!”
生病的人沒個輕重,整個人撲了上來,壓得李言風呼吸一沉。
在一瞬間,他仿佛沉溺進無數翻湧着的回憶。
當年的溫黎不過小小一只,在那一個雨天也這樣整個把他抱住。
突然,房門被叩了兩下。
“篤篤”兩聲,遙遠的就像是從深海底漂上來的浮木,在浮力的作用下一路向上,最終“嘩啦”一下,破出水面。
是老板買藥回來了。
李言風得以喘息,握住溫黎的手腕。
只是還沒拿開一些,就遭到了當事人的強烈反對。
他整個人光溜溜的,跟個八爪魚一樣面對面挂在李言風的身上,死死摟着不放手。
沒辦法,李言風只好把溫黎裹成一個粽子,連人帶被一起抱住,托着他的屁股過去開門。
一小塑料袋的藥,膠囊和沖劑都有。
李言風回到床邊,把粘他身上的溫黎稍微分開一點。
“溫黎。”
溫黎捧着他的臉,又想過去蹭蹭。
他的視線焦距不定,像是透過李言風,看着別的東西。
李言風用兩指抵住溫黎額頭,阻止了他的進一步靠近。
沒有如願以償得到貼貼,溫黎一時間亂了手腳。
他慌亂地重新摟住李言風的脖子,像只受了驚的小動物,不停往他懷裏紮:“你不要我了嗎?李言風,你別不要我。”
李言風瞬間收了手,囫囵把人抱住:“沒有不要你。”
溫黎緊緊貼着李言風,整張臉都埋進對方的頸脖,蹭上去一小片溫熱的淚。
“我找不到你了。”
他找不到李言風在哪。
分明按着記憶中的路線走過來的,怎麽就是找不着人。
“李言風。”
他急得不知所措,雙腳焦急地蹬了下被子。
“你別讨厭我,別覺得我惡心。”
溫黎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的手指胡亂揪着能抓到的被褥,用力到指甲發白。
“你不要這麽對我!你不能這麽對我!”
溫黎提高了些音量,眼淚順着臉頰不住地流着,滴滴答答聚在下巴。
他像是在懇求,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求求你了李言風,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溫黎的掙紮讓李言風稍稍回過了些神。
他的手臂環過溫黎肩膀,側臉貼着他的耳廓。
“好,”李言風也不敢再違了他的意思,只好安撫道,“我不這樣。”
哪怕他壓根就不知道“這樣”是“哪樣”。
溫黎的下巴硌在他的肩頭,李言風能感受到那一串淚水掉在自己的背上,燙得像是把他灼了個對穿。
他就這麽抱着溫黎,反反複複說着那幾個字,大腦宛如一團亂麻,思考不了任何東西。
直到溫黎呼吸逐漸放緩,嘴裏嗚嗚哝哝的話也能聽得具體。
“我們走吧。”溫黎哽咽着說。
李言風拍着他後背的手一頓。
溫黎蹭了下他的側臉:“李言風,我們走吧。”
李言風的手重新落在他的背上。
走?走哪?
家在這裏,又能走到哪去?
溫黎還有家人,有媽媽,有個法律意義上的家。
他孑然一身,一窮二白,什麽都沒有。
即便是現在的日子,都跟偷來似的,他或許應該死在李瘸子去世的第二年。
就像李拂曉說的那樣,他恩将仇報,不是東西。
其實李言風也不想這樣。
他無所謂,離開就離開了,在哪都沒關系。
只要溫黎過得好,他願意就這麽看着對方結婚生子,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幼時玩伴、高中同學、至親朋友。
哪一個身份都好,只要能陪在溫黎身邊,李言風不挑。
只是……
難免會想些別的。
李言風抱住溫黎,閉上眼,把所有的思緒打散,清空。
不該想那麽多的。
等溫黎睡一覺醒,他就不記得了。
自己又在這糾結什麽。
只是眼下,溫黎還沒睡着。
他嘴巴跟個小喇叭似的,湊在李言風耳邊叭叭叭個沒完沒了。
“李言風,我們走吧。”
“李言風,我們走吧。”
“……”
迷迷糊糊的,不停重複。
李言風深吸一口氣,就當沒聽見。
他拿了一盒退燒膠囊,正看着紙盒側邊的服用提示。
溫黎按着他的手腕,又貼了貼他的臉,把鮮紅的嘴唇湊到李言風耳邊,一如前幾次那般,輕輕說着。
“我喜歡你,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