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孔雀
孔雀
整個晚上,阿修羅王再也沒睡着過。他覺得自己暫時無法與帝釋天呼吸同一片空氣了,便披上衣服,起身出去走走。
夢的影子還朦朦胧胧地籠罩着,讓他感到頭重腳輕。天空是墨藍色的,點綴着幾顆光芒微弱的星星,燦爛的銀河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像一塊半濕半幹的污漬懸在天上。
夜晚風很涼,夾雜着一種漫不經心的殺氣。阿修羅王裹緊長袍,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幾只像螢火蟲一樣閃着淡紫色光芒的蝴蝶不知從哪裏忽然冒出,在他身側轉着圈飛舞,好像把他當成了香氣四溢的花朵。
開始他并未在意,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對夢的解讀上了。
為什麽自己每天都會做同樣的夢?不能說是完全相同,夢的內容像蓋房子那樣日漸完整、全面。最開始,他只是夢到容貌模糊的兒子阿修羅,夢到他被粗大雜亂的枯藤纏繞着,以被封印的姿态安詳沉睡,這個夢連續了好幾天。緊接着,夢的內容又豐富了一些,除了阿修羅外,還多了一個銀色的男人,帝釋天。
帝釋天舉着雷神之劍,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臉上是他熟悉的那種意氣風發的笑容,銀色铠甲閃閃發光,灰白色的披風像一面招搖的旗幟飒飒作響。
整個世界仿佛只有他們兩個人,整個夢境也只有他們兩個人。無數的紅蓮在身後肆意開放,開成了一片片熾烈的火焰。
“只要是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到手,請你記住,阿修羅王!”
他在他的夢裏恣意嚣張了好幾個夜晚。然後,還是同樣紅蓮開成火焰的凄慘而壯烈的背景,他們依舊手握各自的武器面對而立,只是,帝釋天的臉上彌漫着一種十分複雜的感情,他的嘴唇好像很痛苦似的緩慢張合,從口中溢出的話被肆虐的風聲吞滅了,随後,胸口上傳來一陣真真切切的刺痛,血肉被鈍器撕裂的聲音十分沉悶,猶如一把稀泥甩在牆上,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堵腐朽的牆壁,沉重地倒了下去。
沒有預料中的倒地聲音。帝釋天接住了他,不,準确的說是抱住了他。
然後,他就真的看見了帝釋天被放大無數倍的臉懸在半空中,好奇而別有深意地盯着他。
阿修羅王嘆了一口氣。
越來越多的蝴蝶繞着他飛舞,遠遠看去,像是給他披了一件紫色的熒光衣。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出營地很遠了。前方是一片劫後餘生的原始森林,在月光下,很像一張黑洞洞的大嘴,而那些傷痕累累的樹木便是一排排參差不齊的牙齒。
紫色蝴蝶越積越多,但尚未到令人驚慌的程度。然而在某一刻,就仿佛裂變般地忽然炸出好幾倍,它們像蝗蟲一樣密密麻麻,瞬間便将阿修羅王整個包了起來。
這些蝴蝶身上沒有一絲妖魔氣息,和普通飛蟲并無區別。阿修羅王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直到被包圍,才察覺到異樣。
是魔族。
但為什麽沒有魔族的氣息呢?這一切都很匪夷所思,就像白天發現的被修羅之火灼燒過的痕跡一樣。
手心騰起一簇火焰,火焰迅速爆裂成團,妖冶的紫蝶被火舌舔舐,像一捧捧紙灰在火光中上下翻飛。
“是我,阿修羅王。”一個正處于變聲期的男孩的聲音,從蝶群中傳了出來。
這個聲音不算熟悉,但的确曾在哪聽過。
被火灼燒的蝴蝶重新聚在一起,凝成一個少年的輪廓。
随着少年的五官漸漸清晰,阿修羅王叫出了他的名字。
“王子?”
紫發紫眸的少年苦笑着搖了搖頭。
“好久不見了,阿修羅王。請您不要再叫我王子了,我是孔雀,這是母親賦予我的名字,我只有這一個名字。”
阿修羅王腦海裏閃過尊星王美麗而脆弱的笑容,還有臨死時那雙絕望的眼睛。
尊星王犧牲了自己,讓孔雀獲得可以自由穿梭三界的能力。然而那個時候孔雀還只是一個孩子,逃出地牢的第一件事就是躲在禦花園的花叢中,偷偷看着美麗的姐姐吉祥天,還有只對她展露慈愛微笑的天帝——他的父親。
男孩滿身血污——他母親的血、天帝親生姐姐的血,聳拉着魔族才有的黑色翅膀,淚眼婆娑地望着眼前父慈女孝的畫面,幼小的身體簌簌發抖。與悲恸的雙眼不同,額間的堕天之眼中沒有任何感情,仿佛冰凍的湖面,泛着清冷的光。
男孩正沉浸在母親死亡的悲痛中,沒發覺身後多了一個人。
阿修羅王由幻力得知尊星王自殺、王子從牢中逃脫的事實,他很憐憫這個不幸的孩子,擔心他被抓住,便憑直覺匆匆趕到禦花園,果然,男孩正躲在花叢中,身上的血跡和妖豔綻放的牡丹、玫瑰連成一體,紫色腦袋好像一叢栽錯了地方的丁香花,在一片大紅中若隐若現。
從身後輕輕抱住那個孩子。
“別怕,王子,我是阿修羅王。”他的身上有火焰的溫暖,他的聲音極富安撫力,一開始意欲掙紮的男孩,立刻安靜了下來。他扭過頭,對上那雙水一樣的眸子。
“阿修羅王——”他小聲呼喚道,母親不止一次提過這個名字,他是母親眼中最完美的化身,他一定會幫助他的。
“不要再留戀這裏了,王子,您必須馬上離開善見城,否則一旦被天帝陛下發現,您必死無疑。”
小小的身體僵住了,僅存的一線希望像玻璃一樣摔碎了。
“對不起,我無法幫您獲得父親的愛,我沒有這個能力。請原諒我,我只能帶您遠離這裏——”
一百多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現如今,那個眼神哀傷的孩子長大了,臉上沉澱着不遜于成人的沉穩與泰然,微笑着站在自己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