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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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坤寧宮裏一片寂靜。
一道漆黑的人影從上空掠過,停在陰影處,發出了兩聲短促的聲響,舒春當即催促着下人進廚房熬煮湯藥。
舒晴推開窗,任由那道黑影閃進來,才又迅速關上。
“主子,屬下知錯。”
一身夜行衣的穆舟跪下行禮,露在外面的臉龐卻完好如初,根本沒有任何異樣。
蘇纖柔漫不經心的掀開床幔,踩着睡鞋下榻,坐在妝奁臺前:“穆舟,你可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麽?”
“記得,”穆舟低頭,捏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低聲開口,“可是主子,他竟然想讓您用避子湯,屬下氣不過……”
“氣不過?”蘇纖柔哼笑一聲,臉上滿是寒霜,“你可知一句氣不過,會壞了多少事?如果你連這點兒小事都忍不了,還是早些回軍營去吧。”
穆舟薄唇緊抿,明亮的碧鲛紗燈将他神色照得分明,他一字一頓道:“主子,這不是小事,您身體本就患有隐疾,再用避子湯恐怕會有損壽數,小皇帝他分明是想要您的命啊!”
蘇纖柔面色平靜,眼底不起絲毫波瀾:“所以你就先下手為強,除掉姜寒,把蘇家推上弑君篡位的路上,對嗎?”
“不,屬下絕無此心!”穆舟心尖一顫,腦袋垂得更低,急切的解釋道,“主子,屬下沒想這麽做,只是想吓吓他,那柄刀根本不會傷到人……”
蘇纖柔打斷他:“那只是在你眼裏。”
她沒想過當皇帝,也不想肩負起沉重的黎民百姓,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必不想鬧出太大風浪,如果姜寒就此喪命,朝中波瀾且不提,剛剛安穩的西北邊境恐怕又要陷入戰亂。
蘇纖柔從不覺得自己仁慈,卻也不想縱容事态越發複雜。
“穆舟,不要讓我再失望,”蘇纖柔望着他,神色淡淡,“回去稱病,沒有我的命令,不可再入宮。”
穆舟拳頭緊攥,閉眸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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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漱口水換了一杯又一杯,姜寒仍覺得還殘留着些許味道,最後索性往嘴裏扔了兩塊蜜餞壓一壓味兒,沒料吃到一半直接吐了出來。
他生無可戀的躺在龍榻上,盯着明黃色的床幔發呆。
“山參甲魚湯”五個字宛若魔咒,萦繞在他本就不寬裕的腦海中,叫他做什麽都不起勁兒,這是姜寒從小到大從未有過的體驗。
明黃色床幔刺得人眼疼,姜寒別開視線,恍惚想起今早瞧見的坤寧宮的床幔,到底是紫色還是湖藍色來着?
總之比醒目的明黃更順眼些。
可惜蘇氏那蛇蠍毒婦并不怎麽順眼,炖他蛇羹不成,竟強逼他喝甲魚湯!
放在以前,蘇氏送來的湯他定然一口不沾,甚至還要狠狠羞辱丢個冷臉給她,可今日情況特殊,蘇纖柔及時趕來救他,還特意送了湯,這份心思實屬難得,他怎麽好拒絕?
姜寒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去想剛才發生的事,可越是這麽想,腦海中的畫面便越清晰,他似乎已經看見蓮花池裏的甲魚叫人一只一只撈上來,炖湯。
恰在此時,常休讓人擺了膳,魚腥味兒在大殿裏彌漫開,姜寒又忍不住幹嘔了幾聲,憤怒的摔了只茶碗:
“滾!常休,撤下去!”
常休唏噓一聲,連忙叫人把膳食撤下,讨好道:“皇上,您也別想太多,皇後娘娘炖的甲魚湯,可不是咱們蓮花池裏的……”
“她敢!”姜寒憤怒的捶榻。
“……”
常休心說皇後娘娘沒準兒還真敢這麽做,但臉上卻不露分毫,好言勸慰道:“時辰也不早了,皇上,您多少得用些湯水,身體最重要。”
姜寒青着臉從龍榻上起身,着人更衣,望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朕去蓮花池看看。”
蓮花池是姜寒圈出來,特意飼養甲魚的地方,池子裏不但有一十八只甲魚,還有不少小魚小蝦,以及精心侍弄的蓮花,只是到這時候,池子裏只剩下些許枯葉。
幾個小太監提着宮燈,在夜色下數甲魚,一個比一個神色凝重,無它,好巧不巧,少了一只。
“趙禦史呢?”姜寒陰着臉問道,“朕讓他養魚,這就是他養出來的結果?朕看他是不想活了!”
喂養甲魚的小太監吓得支支吾吾,不敢開口,哪怕趙禦史是奉命養王八,可到底是朝中的四品大員,他們這些沒子孫根的奴才誰敢盯梢?
姜寒正憤怒着,要把趙禦史召來訓斥,就聽一個提燈的小太監驚呼道:“找到了!在這兒,蓮葉底下歇着呢!”
衆人齊齊松了口氣。
姜寒大步走過去,探着身子看蓮葉底下的甲魚,回過神後冷哼道:“把趙金安給朕叫來少一只甲魚,朕要了他的命!”
說罷,姜寒拂袖離開,常休朝戰戰兢兢的小太監們使了個眼色,連忙擡腳跟上去。
見了一十八只暫且齊整的愛寵,姜寒總算是有了食欲,但也只叫了幾分涼拌的小菜,等他用完後,常休秉着拂塵進來,小心問道:“皇上,今晚您——”
“不去!”
姜寒委實是怕了那不講道理行事又蠻橫的毒婦,再加上對蘇家的芥蒂,他絕不會容許蘇纖柔誕下他的子嗣。
就怕那蘇氏對他心存妄想,半夜還要爬上他的龍床。
姜寒越想越覺得頭疼,蘇纖柔武藝高強,一般人還真攔不住她:“讓孫統領、陳統領、劉副統領都過來,守着乾清宮,千萬別放任何人進來。”
常休面露遲疑:“皇上?”
“朕讓你去你就去,哪兒來這麽多疑問!快去!別耽擱朕睡覺!”
“……”
連夜趕來的禁衛統領本以為皇上有什麽密謀,可當他們努力睜大犯困的眼睛,為乾清宮守了一晚上宮門後,才意識到是他們想太多。
皇上怎麽可能有心思密謀?能幹出提燈數王八這種事的皇上,怎麽可能會找他們密謀呢!!!
第二日,上早朝前。
姜寒磨磨蹭蹭的從龍榻上起身,望着外頭未亮的天色,幽幽的嘆了口氣。
從他三歲偶然撞見父皇上朝後,他便對皇帝這一個“職業”深惡痛絕,後來又無意中撞見太子二哥深夜苦讀,他更是對皇位敬而遠之,費了心思的在宮裏搗亂。
可誰都沒想到,父皇不償命,太子二哥又被奸人所害,他最終沒逃過當皇帝的命運。
常休麻利的幫姜寒更衣,遞洗臉巾、漱口水,眼神時不時的偷偷落在姜寒臉上,根據他多年經驗,他們家主子今天狀态不好,很有可能要鴿掉早朝。
想到這兒,常休的動作更加麻利,誰知好不容易收拾妥當,他們家主子直接坐在了幾案前,擡手按着眉心。
常休小心翼翼的提醒道:“皇上,時辰不早了。”
姜寒揉着眉心,涼涼的瞥他一眼:“朕今日病了,不太适合上早朝,萬一出去再吹了涼風,染上風寒,誰來救朕的命?”
實則是他昨天傳召蘇景輝,夜裏便傳來消息說傷勢加重,後又在蓮花池數了那麽久的王八,朝中那群禦史恐怕又要對他劈頭蓋臉的亂罵。
口水四濺、猶如罵街一樣的感受,着實不太美妙。
常休:“……”
終于,該來的還是來了。
“皇上,太醫署有當值的太醫在呢,”常休偷瞄他一眼,小聲說道,“您昨日、前日都沒上早朝,今兒再不去,恐怕……”
姜寒拉下臉來:“常休,你知道朕為什麽給你取名叫常休嗎?”
常休眼觀鼻鼻觀心,佯裝什麽都沒聽到,當年他剛來姜寒身邊時,他還只是剛啓蒙的三皇子,可三皇子小小年紀就知道,念書辛苦,要多休沐。
從此他便有了新名字。
眼看着姜寒鐵心不肯上早朝,常休只好傳出消息,并召了相熟的太醫前來診脈,幫他酌情僞裝。
焦灼等在太極殿的文武百官得到消息後,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但這幾年的遭遇,也讓他們失去了很多意氣。
習慣性文雅的批判兩句後,不少官員便轉身出宮,亦有些重臣不肯死心,纏着常休詢問緣由:
“常公公,聽說皇上昨日傳召蘇将軍入宮,差點兒被孫統領的彎刀傷到,可是真的?”
“蘇将軍身患重傷,怎能跟禁軍統領比武?這簡直是胡鬧!皇上将平定西北的功臣到底置于何處?”
“常公公,聽說皇上大半夜傳召趙禦史進宮喂養甲魚,至今都沒放出來,這是對趙禦史、對我等的侮辱!”
“……”
常休熟稔的露出極敷衍又誠懇的笑,挨個撫平諸位重臣的玻璃心,好生替姜寒辯解了一番,誰知這時一道聲音傳來:
“皇上昨日受到驚吓,确實該好好休養,蘇将軍出手沒輕沒重,險些傷了龍體,實在不該。”
“什麽?是蘇将軍傷的?他不是重傷未愈嗎?”
“重傷未愈怎能傷到龍體?這蘇景輝,莫不是在欺君吧!”
“慎言!蘇小将軍乃是國之重臣,平定了西北戰亂,怎麽可能欺君?”
“這時枉顧皇室威嚴,蘇将軍好大的膽子!”
“……”
常休心肝兒一顫,連忙解釋道:“諸位大臣誤會了,皇上生病跟蘇将軍無關,是昨夜染了些寒氣。”
可饒是常休再三解釋,這種說辭也迅速在朝中擴散開,蘇纖柔原本正忙着翻看當年禁衛軍出宮記錄,聽到這種傳聞也忍不住蹙眉。
蘇家本就樹大招風,一次流言當不得真,可第二次,第三次呢?
這種禍患須從根源解決才行。
蘇纖柔當即起身,帶着婢女直奔乾清宮,躺在龍榻上裝病的姜寒聽到外面的通報聲,手中一個哆嗦,象牙骰滾了滿地。
其中一顆,正正好好的落在蘇纖柔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