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啞巴
啞巴
邵季舒走了,前臺的燈光打在後面,陳窈眨了下眼睛,呆呆看着自己手腕上被他捏出來的手指印。
有些什麽東西在腦海中慢慢清晰起來。
為什麽邵季舒從來不跟她說話,為什麽他第一次見他對她表現出露骨的厭惡,又為什麽,邵季舒總是對她冷冷淡淡。
而今,他将自己的缺陷,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了她面前。
原來他是個啞巴。
那樣的一個人啊,偏偏不會說話。
陳窈又想起他時常看她的眼神,那種目光有時候會讓她害怕,有時候卻又讓人心驚,像是要占有她整個人一樣。
她拉緊羽絨服,思緒繁雜,一擡頭,看見了倚在暗處的張煜城。
他不知道再這裏站了有多久,悄無聲息的出現,像是原本就紮根在這裏一般。
陳窈繞過他準備走。
“陳窈。”張煜城出聲叫住她:“你是不是喜歡邵季舒?”
陳窈轉頭,眸子裏無波無瀾,方才舞臺上的羞澀純情不見半分,留下的只有冷漠:“張煜城,不是每個人的想法,都和你一樣龌龊。”
張煜城無所謂的笑了笑,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陳窈心中的形象,他起身,朝她走近。
“龌龊?”他輕笑:“你知不知道你口口聲聲維護的邵季舒,比我還龌龊?”
“你淫者見淫。”陳窈抿緊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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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煜城摸着下巴,懶洋洋的點了點頭,又笑道:“其實我跟邵季舒很小的時候就認識。”
陳窈看向他,水眸在暗夜下溫柔,表情卻是抗拒他的。
張煜城推了推她的肩:“這麽怕我幹什麽?喜歡你還來不及,我又不會吃了你。”
陳窈跟着他出了大禮堂,大禮堂外風雪肆虐,張煜城把腦袋上的帽子取下來,強硬的戴在了陳窈頭上,陳窈想取下來時,張煜城威脅她:“你要是想聽我給你講邵季舒,這帽子就別摘。”
陳窈的動作頓了頓,垂下眼看臺階。
張煜城說:“有些事情我也不記得了,但是我跟你說,他真不是什麽好人。陳窈,我就是被他從小欺負大的,他這個人腦子有病,精神有病,高興了整人,不高興了還是要整人,你最好離他遠點。”
他和藺修明都讓她離邵季舒遠一點。
可是上輩子,是他們将她親手推向邵季舒的。
陳窈沒有吭聲,雪地靴踩在積雪上,容顏似雪般清麗,一雙眸子清亮,在路燈下熠熠生輝。
在暗處站着的少年無聲走開,走了幾步,又回頭。
白色路燈下那兩人依舊親密,走在一起看來十分般配。
他忽然懂了蘇攜看陸之璃的第三眼。恍然清醒明白,自己是什麽東西,究竟配不配的上她。
蘇攜對陸之璃說我允你。
他在臺下看,心想若是自己,絕不會說出這句話,誠然他的确說不出話。
可剛才,陳窈得知他是個啞巴時,恍惚的神色,蓄了霧氣的雙眸,都讓他清醒的認識到——啞巴就是啞巴,卑劣就是卑劣。
他做不到去面對陳窈的眼神,也根本沒有勇氣去等她的判決。他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懦夫。
少年鴉青睫羽上落了雪,他內心比這片雪還要荒蕪。
陳窈和張煜城越走越遠。
邵季舒舌尖被他咬出了血。可他就是咬斷舌頭,也不可能和陳窈講一句話。
“他不會說話,是個啞巴。”張煜城踹了一腳臺階,嘆氣:“他這個人跟他爸一樣,心狠手辣,整起人來不拿人當人。總歸不是什麽好東西。”
陳窈問:“他爸爸?”
“就是今天坐在臺下的邵華藏邵董啊。那是他爸。”張煜城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會還不知道他的家庭吧?”
陳窈伸出手,粉嫩的指尖被夜風吹得通紅,雪花落在指尖,緩慢融成細小水滴。
她說:“邵季舒……他家很有錢?可、可他不是單親家庭的嗎?”
她曾經問過邵季舒,可邵季舒卻沒有反駁她的話。
“單親家庭?”張煜城似乎被她逗笑了,“你怕是不知道邵家在井原市是個什麽地位,也不知道邵董就他這一個寶貝兒子。整個邵家捧着長大的小少爺,連我老子都忌憚他幾分,還單親家庭?”
張煜城擡頭看着白色教學樓,教學樓燈火通明,大禮堂內人聲嘈雜,“陳窈,你到底喜不喜歡他?”
“我們是朋友。”陳窈似乎有些疲憊,聲音都輕輕的。
原來邵季舒從頭到尾都在騙她。
他和她不一樣,她是陳窈,跟着媽媽長大,無依無靠,努力的想要奮鬥出一個美好的未來。邵季舒卻是井原市邵家獨子,一出生就在許多人人生的終點,他可望而不可即。
邵季舒并不需要她的友情,所謂的保護她,其實也只是他一句話的事。
可憐她居然信以為真這麽久。
說到底,她和邵季舒之間,從頭到尾,都是她一廂情願。是她自己迎上去的,非要和他做什麽朋友。邵季舒……又何曾正眼看過她?
他從未給過她半分尊重。
她垂眸,鼻尖微紅,木木道:“我不喜歡他。”
張煜城放心了,正準備鼓起勇氣說點什麽的時候,他眼角餘光處,看見了隐在黑暗中的那道身影。
張煜城手插進褲兜,沒有再說話刺激他。
他今天才算是知道,邵季舒對陳窈真的動了心。那麽桀骜的一個人,居然肯讓陳窈摸他喉結。百煉鋼城繞指柔,倒也算是讓他刮目相看了。
陳窈卻說:“我讨厭他。”
每一個字都那麽清晰,那麽殘忍。
在她還沒明白自己感情的時候,就懵懵懂懂的對那種背叛感下了定義——“讨厭”。
這大約是她十六年來第一次這樣說一個人。
張煜城看見那道身影走掉了。
“可是他明明什麽都不能說啊。”陳窈聲音哽咽,剔透的淚珠懸在下巴尖上,要墜不墜,可憐極了。
冷靜想想,其實邵季舒什麽都沒有騙過她。
從頭到尾一切都是她自己幻想的,他啞,他不能解釋。
可他今天不是跟她說了嗎。
他用行動告訴她他是個啞巴,用自己的家世告訴她,他不是陳窈可以當成朋友的人。
張煜城又說了一個自己想了很多年的念頭:“我真的很怕他,就是怎麽說呢,他又不會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我有時候都在想,他到底有沒有舌頭。哎!這個吧……”
直到期末考試,陳窈都沒有再見過邵季舒。
期末考試考完,陳窈把書一堆一堆的抱回家,偶爾看着對面的房門,猶豫許久都沒有去敲。
成績出來的那天,陳窈領了成績單回家,掙紮許久,終于按響了門鈴。
良久都沒人來開。
陳窈低頭看自己的腳尖,輕輕吸了吸鼻子,并不明白自己心裏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從何而來。
邵季舒既然是邵家獨子,那肯定不會在這種地方久住。他想換個學校亦或是換個新環境重新開始,其實也是一件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事情。
陳窈回家,開着電腦放電影,低頭看朋友圈。
祁白曬了一份零分試卷,言堯發的是一朵種在漱口杯裏的玫瑰花,尹愉心發的是和朋友喝奶茶的照片,元澤分享的是一本小說的截圖。
陳窈這才明白,原來她連邵季舒的聯系方式都沒有。
寒假家裏只有她一個人,她計劃在井原市待幾天,然後回京市和陳曼凝過年。
寒假漫長,閑來無事,陳窈在手機上找輔導班,準備補一補數學和物理。指尖在劃到手語班的時候頓住。
去學手語。
她心裏忽然升起這樣一個念頭。
冬日寒涼的陽光從書房的落地窗照在地板上,陳窈忽然想起有一次,邵季舒把她拉去醫務室,給她揉手臂上的淤血。
那時他眼神憐惜又寵溺,怕弄痛她,手指都在顫。
她曾經給他剃了光頭,邵季舒卻也是縱容她。
陳窈點了“我要報名”,交了三千塊錢報名費,就去學了手語。
手語班裏的學生有的是聾啞人,聽不到話,要老師反複講解才能學會一個詞。
有的人像邵季舒一樣,不會講話。
陳窈是班上二十個學生裏,唯一一個會說話的。
她學了十天的手語,腦子笨,學的慢慢吞吞,勉強能比劃和看懂一些生活上的基本手語。
有一天老師教了一個詞。
用手語比出來叫“聽人”。
聽人是用來形容聽得到話的正常人的。
她身邊的同學學的認真,陳窈卻有點想哭。
她在這裏呆了十來天,對于殘疾孩子的敏感心理其實也有了一點理解。
邵季舒那麽多年都沒能說話,其實也未必是不想跟她做朋友。他從沒傷害過她,一直在盡自己所能保護她。
即便他有些事情沒能跟陳窈解釋,陳窈起初難過憤怒,可在手語班裏,見了這麽多不會說話的孩子,也有點懂他了。
很少有正常人願意主動和殘疾人做朋友。
即便性格軟如陳窈,她最初也是不願的。要是她一開始就知道沈卿譯身有殘缺,也不會去喜歡。知道邵季舒不會說話,她也會小心的不去靠近他。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可現在——
陳窈做不到。
他是邵季舒啊。
是那個會為了等她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變成一個擅長掃地的學生,是那個可以吃下她做的難吃的要死的面條的邵季舒,是那個會在她無助的時候陪着她的邵季舒。
即便他不會說話,可是他溫柔沉默,每一點都讓陳窈覺得痛心。
又下了雪。
邵季舒在房間裏看代碼書,整個房間的設計很奇怪,牆壁上有很多專門為了吸收聲音做的小洞,房間內安靜到沒有一絲聲音。
房門被敲響,他擡頭。
邵念站在房間門口,怯怯喊了一句:“哥哥,吃飯了。”
她長得十分瘦小,十來歲的孩子,看起來才六七歲,面色蒼白,眉眼和邵季舒一點相像之處都沒有。
邵季舒放下書,走出了房間,合上門時,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白熊。
那只熊又笨又呆,是前幾天買的。
當時白熊躺在一堆玩具裏,沒有一個人想去買。
邵季舒看着那個玩具,想起了陳窈。陳窈笨的像只小白熊,又呆又蠢,能被他騙那麽久。
可是小熊和陳窈不一樣,它和他一樣不會說話,永遠不會和他說“讨厭他”。
邵季舒下了樓。
畢苪雅在餐桌上,見邵念下來了,笑盈盈的說:“念念來媽媽懷裏!”
邵念一蹦一跳的跑過去,依偎在畢苪雅懷中。
邵華藏從書房出來,沒說一句話,坐在餐桌上吃飯。從邵季舒不會講話起,這個男人就幾乎不在家裏說半句話,就連邵念也讓他覺得疲憊。
邵念有先天性心髒病,心髒衰竭,沒幾年活頭了。
邵季舒低頭吃飯,他的座位和畢苪雅隔得最遠,他身邊就是邵華藏。
或許是這次邵季舒在家呆的時間太久,畢苪雅心裏又升起了希望,忍不住舊事重提:“邵季舒……”
邵華藏鏡片後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警告意味十分濃厚。
畢苪雅不甘心,繼續說:“你妹妹的心髒……”
邵華藏摔了筷子,和邵季舒一樣一言不發。
畢苪雅又是一副要哭的樣子,瘦弱的邵念在她懷裏給她抹眼淚:“媽媽不哭,媽媽不哭,念念心疼。”
邵季舒又吃了幾口飯,放下了碗,看向畢苪雅。
“小舒,你妹妹她還這麽小,你怎麽忍心。”畢苪雅閉上眼,又開始哭。
邵季舒起身,走了。
邵念小,他就不小了嗎?
他也才十六歲,也想活着。
邵季舒眉眼冷沉,摸了一把鑰匙去車庫,開了一輛藍色跑車。
出鐵門的時候,管家攔住他:“少爺,你又要去哪兒?”
邵季舒直接加速,留下引擎嗚咽聲。
他繞着井原市轉,這座城市繁華嘈雜,人們的交談聲從車外清晰傳進他耳裏。護城河邊有許多情侶在散步,河對面的山白了一片。
邵季舒捏緊方向盤,指骨泛白,手背青筋跳動。
今天沒有陽光,傍晚時天色陰沉的仿佛末日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