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媒人走了,還會再來,人不嫌棄他章望生名聲臭了,跟寡婦亂搞,就已經不錯了。不過,有大姑娘願意,他長那樣好,又有工作,這在鄉下是十分難得的條件。章望生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看誰都沒那個意思,媒人說,章老師啊你可別挑花了眼。
這事,連小王寨的鳳芝都聽說了,想把娘家一個小表妹介紹給章望生,鳳芝帶孩子過來,親自跟他說。章望生已經有兩年沒見過她,有些吃驚,但還是很熱情地接待了母子兩個,他從供銷社買了糖和瓜子,給那小孩子吃。
“望生,日子過得可真快,你瞧你,轉臉的功夫就成個大人了。”鳳芝跟他一說話,很不真實,她那會一顆心裏裝的全是章望生和南北,現在想起那種心情來,特別感慨。
章望生也有些恍惚,眼前的婦人,已經看不見當年的秀美影子,嫂子跟其他女人面目一樣了。
鳳芝跟他說着表妹的情況,章望生道:“嫂子,其實我對這個事暫時沒想法。”
鳳芝說:“我曉得,你又到外面念了兩年書,眼界自然比人寬,但你畢竟年歲在這放着,望生,難不成想打一輩子光棍啊?”
章望生笑笑:“那應該不至于。”
鳳芝瞅瞅四下,南北跟同學一起玩兒還沒回來,她語重心長說道:“望生,我現在雖然是個外人,有些話,不當講我也要講了,南北一天天大了,我來時,聽到人說些閑話。我聽了心裏很急,這不就是當年的情形嗎?王大嬸給我點破後,我才清楚,不得不走了,你娶了媳婦,安安穩穩成個家,人家就不會再盯着你。”
章望生沉默不語,過了會,說:“嫂子,我明白你的苦心,我再想想吧。”鳳芝在他手上輕輕拍了兩下,“你別不好意思,真的看上哪家姑娘,跟嫂子說,我給你打聽。”
兩人在屋裏說話,那小孩子在院門口一邊吃花生糖,一邊跟人玩兒。南北回來,本以為是幾個小孩在自己家門前玩兒呢,都過去了,覺得一個眼熟,退回來多瞅兩眼,問了兩句。小孩沒個顧忌,嚷嚷着:“給你哥說媳婦!”
她便進堂屋跟鳳芝打起招呼,沒有很熱情,也不算冷淡,鳳芝擡頭,只覺得眼前猛地多了個水靈靈的身影。
“南北,越長越俊了,真俊。”鳳芝忍不住誇她,南北問,“嫂子,你也來給三哥說媳婦麽?說誰家的啊?”
鳳芝沒想到她這麽直接,愣了一下,南北一屁股坐章望生身邊,自顧說道:“我三哥跟城裏的女同學好上了,嫂子,別費力氣了。”
章望生喝住她:“南北,你在這胡扯什麽,沒個正形。”
她是張嘴胡扯,心裏特別煩,好端端的心情一進家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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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芝有些尴尬,以為是望生瞞了她,南北一臉平靜,挺認真看着鳳芝:“真的,嫂子,他心早野了,你手頭就是有一百一千,三哥也瞧不上。”
“南北!”章望生覺得把她慣的太不像話,叫她出去玩。
她偏不走,耗到鳳芝不得不起身走了。
桌上剩的糖,章望生叫嫂子帶給孩子們吃。
“我也要吃糖,你幹嘛都給別人了?”南北等他一進來就叫喚,章望生見她屁股跟粘凳子上一樣,方才,也不曉得起身送客,心裏非常窩火:
“你想吃,我過會兒給你買,你要跟一個小孩子搶糖吃嗎?嫂子來一趟不容易。”
南北盯着他:“我也是小孩子,你不是一直覺得我小孩子嗎?”
章望生說:“對,你在我眼裏永遠都是小妹妹,但嫂子家的……”
南北搶道:“得了吧,你不嘔得慌嗎?嫂子跟別的男人生孩子了,二哥早都成一堆骨頭了,可她還生了一堆娃娃,她根本不愛二哥,她要是愛二哥就不會跟人生娃娃,她現在最愛她的娃娃,我早說過,她還記得二哥是誰啊!”她說着說着,聲音越升越高,章望生聽得難受,不曉得怎麽扯到這上頭來的。
南北低下頭,她覺得太可怕了,女人一旦有了娃娃,就最愛娃娃,男人也是,小王寨那個男人為了崽子,簡直想揍死她。
章望生輕聲說:“等你再大些,也許能明白嫂子的不得已,她還活着,總得過日子,沒有說夫妻去了一個,另一個就必須得殉情的,世上沒這樣的道理。”
“我沒說殉情,自己過自己的不行嗎?”她執拗地擡起臉,很不服氣。
章望生不跟她争這個,他能理解許多事,平和看待,南北不願意,那是她的事,他也不能要求人家跟他一樣。
一直到晚飯過後,他決定跟她好好談一談,說起她沒來之前家中的光景,說兩人這些年怎麽過的,也提到了雪蓮姐那件事。
南北不安地看看他:“三哥,你還恨我嗎?”
章望生說:“起先有吧,現在不了,你那時年紀小,不太清楚自己做了什麽,等長大回頭看,就能明白了。我是想說,人年紀小時容易稀裏糊塗的,搞不清自己真正想幹什麽。”
南北聽他這麽說,不安消散了,說:“我清楚的。”
章望生無奈搖頭:“是你自己以為罷了,我也像你這麽大過,胡思亂想,有時候覺得很憂愁,心裏空得慌,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現在想想,還是說了吧,我對雪蓮姐,是有過些好感。”
南北怔怔的,不想他突然承認了。
章望生慢慢剖析起自己:“她嫁過來時,我剛進入青春期,遇到一個漂亮又待自己很好的大姑娘,就有了些朦胧的感覺,這種感覺持續了幾年,但一直不夠清楚。等我成人,又去了外邊念書,我才發現我對她那種感覺已經沒了,因為我遇着了更多的人,想法也變了,你能聽懂我的意思嗎?也許沒你那件事,我對她的感覺也會漸漸沒了,因為我一直在成長,需求會變,看她的角度也就跟着不同,她在我眼裏,依舊是個很好的姐姐,但我再見她,心裏沒了波瀾。”
南北從沒想過他會說這些,他對雪蓮姐,果然有過一段感情。
“你在縣城念書,喜歡上別人了嗎?”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心裏很緊張。
章望生沒否認:“是,我喜歡上一個同齡的姑娘,我跟她很投緣。”
南北心底轟然塌方,她不敢想象,原來章望生在外面有了那樣的事,她什麽都不曉得,他不說,她永遠不曉得。
“你怎麽不娶她?”南北非常迷茫,這次背叛,親自從章望生嘴裏說出來,她一下萎頓得不行。
章望生說:“也僅僅是喜歡,我當時想考大學,沒能力考慮這種事情,我不想做自己負擔不起的事。再後來,你也曉得,我沒能考上大學,又回到月槐樹,這種事,更不必再想。”
南北覺得章望生相當陌生了,她癡癡看着他,他心底裝了那麽多的事,那麽多的人,她一直當他是三哥,可他今天說這些,南北心裏充滿了痛苦。
他見她臉上呆滞了,很是憐憫:“我跟你說這些,你也許很驚訝,我比你大好些,只是提早比你經歷了。早晚有一天,你也會長我這麽大,到時候,會發現自己變了,當初喜歡的,已經不再喜歡,會覺得像做夢,甚至覺得可笑,你總嚷嚷着要嫁給我,是因為咱們一塊過日子,你沒見過旁人,也不曉得外面世界外面的人什麽樣。人這一輩子,說長很長,我那會不曉得二哥會死,嫂子改嫁,也算不出你會舉報我,我跑出去念書又回來,你看,短短幾年發生了多少事,沒法預料的。我也有意志消沉的時候,幾乎想死,灰心過,骨冷過,現在日子平靜下來,我對未來還是不能确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把手頭的事做好。你不一樣,你聰明,年紀也還小,政策這幾年經常變,誰也不曉得明年什麽樣,更何況後年呢?你好好念書,到時真有念大學的機會,你得把握住,我能做的,是叫你吃好睡好把高中先認真念下來,而不是想着嫁給我,嫁人對你來說,太早了。”
南北聽得心絞成一團,她忍住眼淚:“我念書跟我想嫁給你,又不沖突,你看人家給你介紹這麽多,也沒喜歡的。”
章望生神情悵惘:“南北,我跟你說這麽多白說了,你怎麽不明白呢?你還在繼續長大,我不是了,我只會慢慢變老,你能預料自己以後遇着什麽事什麽人嗎?”
她淚光閃閃:“可我不管遇着誰,我只要你,我不要旁人的。”
章望生道:“這是你現在的想法,等你遇着了,就會忘了我,況且你這個年紀懂什麽愛不愛的呢?咱們一塊讀《戰争與和平》,娜塔莎十二三歲愛上的人,後來還愛嗎?不愛了,少年時的感情自己當時是看不清的。你才十幾歲,我都這麽大的人了,我對雪蓮姐還有女同學有些情愫很正常,你要我對你這樣,我成什麽人了?”他想起那些悸動的某個瞬間,把它當作沒發生。
南北終于哭出聲:“那你要我怎麽樣嘛,你幹嘛跟我說這些?誰要聽?我曉得,你記恨我呢,你其實一直沒忘那個事,你覺得我靠不住,我說再多你也不信我。”
章望生被她眼淚搞得很傷懷,他拉過她,給她細細擦眼淚:“我怎麽會真記恨你,你這麽說,我倒真要傷心了,我要是記恨你,還管你做什麽?”
南北抽抽嗒嗒的,她心裏亂套了,像沒套缰繩的馬,到處跑。她一下聽了他太多話,腦子混沌。
“你慢慢會明白的。”章望生輕撫她後背,像懷抱一個柔弱孤獨的小羊羔。
這次長談,也沒說要怎麽樣。南北情緒低落着,不過,章望生說親那個事,拖拖拉拉,時不時有人上門,一直沒個着落。
日頭落得越來越早,水缸被凍裂,月槐樹光禿禿地在風裏搖,人又都穿上了棉襖,小孩子排一排在太陽地裏使勁挨着擠,這樣能取暖。章望生日記沒斷,他通過自學,學會了好些東西。天氣越冷,純自然的生理沖動反而越強,感覺來時,什麽都阻擋不了那些洶湧澎湃的欲望。
他感情上沒有愛上什麽人,可身體需要一個女人,這讓他覺得羞恥,只能讓自己加倍的勞累,來忘卻這些。南北似乎消停了,她天天淡淡的,照樣吃睡,去念書。學校其實不盡如人意,畢竟公社的高中,總是有各式各樣的勞動實踐課,章望生晚上要單獨輔導她很久。
她在學習上很努力,一點就透,章望生看她進步非常欣慰。
冬天照例要修水利,學生們也去參加勞動,扛着鐵鍬,幾個男生搶着跟南北搭檔,她心情又好起來,她從小就喜歡萬衆矚目的感覺,盡管,她壓根瞧不上這些男生,但不妨礙她享受人家的獻殷勤。
她高興了,會抛去個甜蜜蜜又嬌滴滴的眼神,叫男生魂不守舍好幾天,夜裏都在細想。可她翻臉也很快的,前一天還眉來眼去,有說有笑,第二天人家找她說話,她就裝聽不見了。
章望生在地頭看一群學生在那歇息、玩鬧,有個男生,比南北大兩歲,天天跟着她,他看在眼裏非常不舒服。有一回,這男生追南北跑,她絆倒了,男生撞她身上兩人滾一塊兒,南北似乎覺得怪可笑,爬起來給他拍身上的土,特別用勁兒,像打人。
“那個戴什麽榮,你跟他關系很好嗎?”章望生晚上回家問她。
南北嗤道:“戴英榮啊?他腦子不好使。”
章望生對她這種随便嘲弄別人的态度,很耐心糾正道:“別總是輕視別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南北擺弄着發梢:“我就說說而已,你總是擺出個當老師的樣子,很煩的。”
章望生沒這個意思,她非要曲解,看見他臉上無奈,南北心裏很快慰。她現在特別叛逆,一說話,就夾槍帶棒。
“你是大姑娘了,跟男同學走太近不太合适。”章望生只好換個話題。
南北譏诮道:“哦,我跟人家投緣而已。”
“我怕人說你閑話,你不是不清楚公社的環境。”章望生現在面對她,經常覺得無可奈何。
南北道:“我也沒幹什麽呀,你放心好了,說閑話我受着,又不是說你。”
章望生欲言又止,南北挑釁道:“男生都喜歡我的很,我要挑個最順眼的,等畢業了就跟他搞對象。”
章望生郁郁地看她一眼,沒再開口。
他這一眼,特別陰沉,南北心裏咯噔一下,但很快就給忘了。
整個冬天,兩人過得都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純粹是南北單方面的。一直到過新年,兩人關系好像才緩和一些,南北最喜歡過年,她新做了身襯衣襯褲,還買了個小鑷子。
同學之間,不曉得誰偷偷拿來民國時期流傳的廣告畫,那上面的女郎,全是細細的眉毛,特別好看。南北照着廣告畫,給自己修眉毛,眉尾下垂,襯得臉柔和美麗,她還用火鉗子燙了卷發,蓬蓬松松,整個人瞬間大了好幾歲。
這一下,惹得幾個公社都知道了她,她一出門,太顯眼了。勞力們漸漸都留意到了南北,女人們也議論她,說她小小年紀就這麽騷,難怪章望生不娶媳婦,天天一臉春光的,一看就是開了葷了。
大概是元宵節前後,章望生聽到這些閑話,特別難聽,一群勞力在那笑嘻嘻說什麽他妹子那麽小,尻不尻得進去,又說肯定爽死了章望生。
他當時就給了說話的那人一拳頭,再之後,打成一團,章望生鼻青臉腫地回家來,南北吓壞了。
章望生本性不愛暴力,心情很不好,他垂着腦袋在馬紮上坐了半天,從櫃子裏找到一根煙,是過年時隊裏分煙票買的。
“三哥……”南北緊張地上前,想問問到底怎麽回事。
章望生眼睛烏紫,充着血,他在縣城時因為好奇跟男同學嘗試過抽煙,覺得苦,嗆人,便放棄了。這一回,他似乎感覺不到了,手指夾着煙,沉默地抽着。
南北像小燕子一樣栖息在身邊,她極其不安,給他拿藥水慢慢擦着臉上的傷,怕弄疼他,南北動作非常輕柔。章望生沉沉盯着她,另只手伸出來,在她臉蛋上輕輕撫摸着。
“三哥,怎麽回事?”
章望生太陽穴突突的疼,他皺眉抽盡最後一口,煙蒂丢地上,碾碎了:“去做飯吧,我看會兒報紙。”
他起身取來份報紙,報紙上登了河北一名公社中學女學生因為英語交白卷受到批評自殺的事件,還有什麽批林批孔,他渾身都疼,也沒什麽精神細看,又很快丢開手,不覺間,他走向櫃子,再次點燃了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