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章望生沒能念成大學,公社都曉得了,閑話間意思他那個出身,注定是念不了大學的。但這一年春天,隔壁最大的大永公社辦起了高中,師資從哪兒來呢?一是縣城公派,二是從下鄉的知識青年裏頭選拔,或者本地有點文化的都可以。

大永公社書記到家裏找他,表達了想要叫他去那教書的意思,章望生剛讀了兩年高中,正好熟悉這些。

書記跟他簡單聊了幾句,章望生答應了。

他其實還沒什麽心情,不想說話,懶得動。

大永公社離月槐樹不算遠,縣城高中因為白卷英雄的影響,招生在成分這塊,又卡的很死,章望生見沒什麽希望,便找到大永公社書記,希望南北能在此入學。

“哎呀,等開學三哥就是我的老師啦!”南北很高興,章望生回家這段日子,格外沉悶,有時候一整天都沒有一句話,她曉得他難受,清楚他這些年吃的苦,特別心疼。

章望生最近睡眠不好,心思很重,見南北情緒這樣高,淡笑着摸了摸她臉蛋。

他從大永公社借來報紙,報紙特別多,也沒什麽人看,書記叫他都拿去看,回頭再還。章望生留意到這年六月,《人民日報》登有一篇專題報道:《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作者是竺可桢,科學院的副院士。

這篇文章,激起了他很大的興趣,他想起小時候看的地理志,其實古代中國對氣象學物候學的記載一直很豐富。章望生第一次讀這樣的文章,非常震撼,他生于斯,長于斯,已經看過這片土地二十多載的四季輪轉,不曉得聽過多少次的杜鵑啼血,但他發現,其實他沒有真正了解過它,什麽時候種,什麽時候收,他是曉得的,卻不清楚為什麽是這個時令,祖祖輩輩傳下來,大家就這麽照做下去而已。

專題好幾千字,章望生把它謄抄下來,入迷地研究起這篇文章。他在油燈下抄文章,南北就在旁邊預習他的高中教材,夏夜熱,蚊子也多,南北便站起來找出曬幹的艾葉,燒起來,用來熏蚊子。

窗戶開始響,有風起來,緊跟着,院子裏動靜變大了,這是要下暴雨的樣子。閃電劈下來,院子啊,籬笆牆啊,全都在一剎那看得清清楚楚。遠處,人叫喚着雞籠子沒蓋、喊小孩子回家,吵吵鬧鬧,雷聲跟着追過來了。

“三哥,我去蓋柴火!”南北跑了出來,章望生跟着她,兩人到院子裏,把那塊爛了的塑料布扯開,遮好柴火,又拿石頭壓住了四個角。

閃電雪亮,不斷照着人臉,都雪白雪白的,碩大的雨點子砸下來,南北捂了腦袋,蹦跳着進了堂屋,她嘆息道:

“可算涼快了!”

章望生站在堂屋門口,雷很響,南北拿來兩個小馬紮,說:“三哥,咱們看會兒雨吧,多涼快呀。”她總引他說話,怕章望生有什麽事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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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便坐一塊兒看雨。

風往堂屋灌,被風吹斜了的雨也往堂屋潲着,落在胳膊上,腿上,涼爽又舒服。南北緊挨着他,這麽大的雨,打九天洩下來了。

章望生的內心,反而變得平靜,電閃雷鳴間,他看見月槐樹的模樣。

風是怎麽刮,雨是怎麽落,每一陣風,每一場雨,最終都跟莊稼跟收成息息相關,他以前沒深想過,這篇文章也像外頭的閃電,一下照亮了什麽東西。

“三哥,你抄的那篇文章說什麽的?”南北問他。

章望生說:“是個氣象學家寫的,講了咱們國家這幾千年來氣候的變化。”

南北不怎麽感興趣,哦了聲:“那有什麽用啊?”

章望生說:“有,當然有,咱們種地靠天吃飯,把天研究透了,才能好好種地。”

南北扁扁嘴:“種地有什麽好研究的?你想一輩子種地啊?”

章望生說:“我想以後做些相關研究,比方說,氣候是怎麽影響農業的,能做些什麽對農業有用,這也是門科學。”

南北唏了聲:“要我說,什麽時候把地分出來都變成自留地,收成就好了。”

章望生很意外地看看她,南北繼續高談闊論:“你看咱們,種自個兒的自留地多用心,社員們都這樣的,哪天要是把集體的地分了,各人顧各人的,準沒人再磨洋工一會兒拉屎一會尿的,到時候,我不信收成不好,肯定比現在好。”

她長大了,有自己的思考了,再也不是只想着一口吃的小孩了,章望生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她能一眼看出症結,非常聰慧。

他們整個夏天,天天呆一塊兒,章望生有許多話都能和她說上了,她經常語出驚人,他未必認同,但也沒有反對。求學失利帶來的陰霾,漸漸散去,章望生開始每天寫日記,記錄天氣、月槐樹的農事,他甚至跑去縣城,從圖書館借來縣志,對比往年歷史中每一年農事的變化。

夏天過完,南北又長高了些,也許是因為章望生在身邊,她不再孤獨,愛美的心思在少女心裏,重新蓬□□來。她把頭發留很長,洗得很勤快,到供銷社扯花布,自己試着剪裁成發帶,跟辮子纏一起垂到一邊胸前,這讓她看起來,有幾分成熟的美麗。

她趁沒人的時候,觀察自己的胸,屁股,□□的毛發開始變得烏黑,卷曲,她的皮膚也比小時候更細膩,光滑。總之,南北對自己漂亮這件事相當清楚。

開學時其實有點涼意了,南北還穿着裙子,掐朵牽牛花,別在胸口。章望生看她光腿,問道:“冷不冷?”

南北深深呼吸,她的胸脯聳動,這讓她看起來腰肢更細,雙乳更挺翹,她是有意練習的,覺得這樣很美。

“我不冷。”她很堅定地說。

章望生覺得她怪怪的,暑假裏見過她洗月經帶,所以,提醒說:“冷就多穿衣裳,受涼了不好。”

她來月經是跟劉芳芳住期間的事,多虧女知青,叫她曉得了月經是怎麽回事,南北最初有些害怕,現在已經習慣了,并且莫名感到驕傲。

果然,她因為愛美受了凍,再來月經,臉色發白地在被窩裏躺着。章望生到供銷社買了點紅糖,回來給她燒熱水喝。

她頭發散着,有點病美人的樣子,沒想到,緊跟着氣溫大降,南北真的病了。印象中,她都沒生過病,跟小牛犢一樣健康。章望生白天上課,晚上回來照顧她,她有點發燒。

“三哥,你在講臺上看着好奇怪啊。”南北這種感覺,持續一段時間了,自從章望生當她數學老師以來。她覺得三哥越來越像二哥了,溫文爾雅,可她沒跟二哥念過書,跟章望生太熟,以至于她上課老想笑,又暗自得意,因為同學們都曉得兩人關系。

章望生給她煎了個雞蛋,噴香噴香的,卧在面條裏。他端着碗坐到了床邊,南北便挪挪。

“你不好好聽課,老盯着我做什麽?”他笑着給她掖被子。

南北頭暈暈的:“就是奇怪,我都分不清你是三哥,還是老師了。”

章望生低着頭,輕輕吹面條,再擡眼,南北正笑笑地端詳自己,燈光下,她眼波似水,迷迷蒙蒙的,就這麽一眨不眨瞧着人,章望生把筷子給她:“不燙了。”

“你喂我嘛,我很虛弱的。”南北嬌滴滴說,她撫着額頭,好像很頭痛的樣子。

章望生低聲笑了句:“你就裝吧。”

南北張開嘴,一邊嚼着面條,一邊拿大眼睛觑他。

“女同學都議論你呢。”她慢條斯理說道。

章望生漫不經心的:“議論什麽?”

“她們說你一表人才,問我你三哥有對象了嗎?”南北狡黠眨着眼,“你猜我怎麽說的?”

她渾身發熱,心裏有股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沖動,就想說話,胡說八道。

章望生瞥她一眼:“怎麽說的?”

南北幽幽說:“我告訴她們,你有對象了,就是我。”

章望生臉色微微變了:“你真這麽說的?”

她無辜點點頭:“是的呢,她們快嫉妒死我了。”

章望生伸手把碗先擱一邊,南北已經從身後用手臂圈住了他脖子,滾燙的呼吸,落在他皮膚上,讓人一陣震顫。

“好三哥,你生我氣了嗎?”她因為生病,聲音很嬌弱。

章望生摸了摸她的手,壓住火氣:“在學校怎麽能亂說話呢?這種話傳出去,你要不要做人了?咱們經了這麽多事,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能說,還不清楚嗎?”

他想回頭,南北的嘴唇卻貼着他脖子,像呓語:“我騙你的啦,我又不是傻子,當然曉得不能這麽說。”她說着說着,有些恍惚了,嘴唇胡亂蹭了他脖頸幾下。

“我都哄你了,別生氣了嘛三哥,三哥……”她越來越撒嬌,整個人都攤開鋪在他身上一樣。

章望生心神跟着搖曳了下,這越界了,他立馬轉身擺出很嚴肅的樣子:“你再胡說,我得揍你了,快吃飯,吃飯才能好得快。”

南北臉緋紅,像桃花一樣,她很乖巧地配合他吃了飯,每吃一口,就喊聲“三哥”,章望生問她,她光笑,又沒話要說。

夜裏她估計是難受了,老醒,睡不踏實,章望生坐在她旁邊看會兒報紙,開始學習繪圖,他從犄角旮旯裏買到了相關的書籍資料,很便宜。南北迷糊睜眼,見三哥坐在光暈裏,特別溫柔,她喊他,章望生過來摸摸她額頭,她靜靜看着他,說:

“三哥,你親親我。”

章望生彎下身,親了親她額頭。

“三哥,我都不大難受啦。”南北微微笑了,章望生愛憐地把她額頭絨發撥開,“睡吧,我看着你。”

“那我睡了。”南北拉過他手,放在嘴唇邊摩挲了兩下,才依依不舍松開,閉上了眼。

章望生凝視她許久,脖頸那仿佛殘留着呼吸的溫度,他心裏有些異樣,又很快壓制下去了,沒敢多想。

這場病,大概耽誤了十來天的功課,章望生給南北慢慢補習。他在學校裏,也慢慢熟悉了,教學不難,難的是怎麽教會別人。這群學生裏,有的人年紀比他還大,渴望念書,但數學不是那麽好學的,很多人叫喚着難,這樣更凸顯着南北聰明了,她缺了課,還是什麽都會。

因為他有工資,公社又有人想給章望生介紹對象了,盡管他先頭那事鬧得人盡皆知。一群大姑娘跑學校裏借曬糧食的由頭來看他,嘻嘻跑開,大永公社的社員都曉得章老師長得好,脾氣也好,到月就拿錢。

大永公社的人見了南北,找話說:“來,你來問點事。”

南北教同學編發帶呢,她頭一扭:“問什麽呀?”

人家笑道:“章老師,就是你三哥,說沒說過想找個什麽樣的媳婦兒啊?”

南北一聽極其不樂意,說:“我三哥眼光高着呢,別白費勁了,他誰也看不上。”

人家啧啧幾聲,心道你個地主分子這麽傲氣的啊,但沒說出來,笑笑走開了。

盡管如此,還是有人跟章望生說媒了,媒人到家裏來,喊“章老師,章老師在家嗎?”特別殷勤。

章望生把人請屋裏說話,南北在一旁,門敞着,她就站在太陽照的地裏倚門不動,人家還拿她當半大孩子看,不避諱。

等鬧清楚人是來幹嘛的,章望生便岔開話,讓南北去供銷社買點醬油回來。

她不願去,章望生剛勸兩句,南北生氣了:“我曉得,你想支開我,我妨礙你跟人說話,妨礙你娶媳婦!”她一甩頭跑開了,章望生匆匆跟人客氣兩句,跟出來追她。

他腿長,很快抓住她,南北還在掙:“你別碰我!”

章望生說:“你也該懂點事了,家裏來客人,總不好叫人難看,你大呼小叫什麽呢?”

南北賭氣說:“我就想叫他難看,我還難受呢!”

章望生非常頭疼,他以前覺得她是小孩子,獨占欲總是很強的,想叫家人只圍着她轉。現在她年歲漸長,一聽這事還是急眼,章望生真想拍她一巴掌,卻無從下手,他自然不會真舍得揍她。

“你都答應我了的。”南北委屈地看着他。

章望生好笑道:“答應什麽了啊?”

南北說:“答應娶我,等我長大咱們結婚。”

章望生臉色有些凝重了,他看着她,心叫她弄得有些亂,他隐約覺得她較真了,這個念頭已然種在心裏,但又不願意相信,他覺得麻煩起來,這事有點變了味道。對他來說,是萬萬不可的,他從沒想過把兩人關系變成那個樣子。

他含糊帶過去,叫她跟他回家,先不提這事。南北跟他回到家,見媒人走了,又跟個勝利的公雞似的,活潑起來,黏着他說這說那,甚至在有意無意間,用她那具尚存青澀卻又初備誘惑的少女的身體,來試探他,碰觸他。

一直到今日今時,章望生才真正明白她那年發瘋為的什麽,他想明白這點,頓時有了壓力,還有憂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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