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章望生身上腌臜得要命,太臭了,兩人都沒想過會再見,更沒想着重逢是這樣,都對彼此的境遇感到錯愕。
他跟她打了個招呼,很平靜,拉着糞車走了,如果換作從前,他這個樣子鐵定要尴尬,現在不了,他整個人在泥潭裏生活,已經無所謂任何人怎麽看他。邢夢魚依舊是美麗的,動人的,但也僅僅是這麽個客觀事實了。
這會兒是春天,日光明媚,白蝴蝶,黃蝴蝶,從牆頭飛過去,點了下籬笆,又繞到人身邊,不曉得從哪裏來往哪裏去,沒人管。南北在院子裏晾衣裳,她眼睛追着蝴蝶,心裏生出翅膀來,在日光下閃耀翅膀的粉。
黃昏來了,太陽又走下山。
“三哥!”南北終于等到章望生,她迎上去,發現他身上髒得要命,便要扒下來洗,章望生疲憊地擺手,“我自己來。”
“我能洗嘛,你坐歇歇。”南北勸他,章望生死活不願意,他自己把衣裳泡了,洗衣粉七八分一包,全倒進去了。
學校沒複課,南北便在公社蹉跎着,割草,牧羊,在家洗衣做飯,她做着她這個歲數,大部分女孩子做的事,要不了數載,就可以嫁人生娃娃了。
章望生在洗衣板上用力搓着衣裳,他憋得臉通紅,也沒在意南北幹什麽。過了會兒,他才見她搖搖晃晃挑着扁擔進了院子,她肩膀嫩,還沒吃過這樣的苦頭。
“你逞什麽能呢?”章望生雙手淋漓地走來,接過扁擔,南北人在發抖,她說,“我幹習慣就好了,總要學的。”
章望生看着她,他內心的苦悶和躁郁已經很濃很密了,他也不曉得怎麽辦了,完全沒有出路,他一想到她念不了書,要嫁人,要被一個陌生的男人壓在身體下面,雙腿張開,欲望進出,再爬出一個又一個女嬰,男嬰,那些新的生命榨取着她,沒完沒了,她最終變成了嫂子,雪蓮姐……這種念頭,足以讓他窒息。
“三哥?”南北喚他,章望生非常挫敗,他轉過身繼續大力搓洗衣裳,黃昏耗盡了白晝,南北還想湊近跟他說話,他說,“我得洗個澡,別熏着你了。”
章望生每天都要洗澡,他覺得到處都很髒,不洗不行,□□承載着靈魂,至少得是整潔的,都已經疲憊成這個樣了,再髒着,太痛苦。只有夜晚屬于他,他還寫日記,哪怕只有短短幾句話。
“三哥,我曉得你心情不好。”南北坐他旁邊,低頭給他削鉛筆。
章望生轉過身,摸她臉蛋,這種親昵的動作同時叫兩個人的心都能安定不少,南北抓住他手,“三哥,不管怎麽着,我都跟你一塊兒的。這些天,我在想個事兒,到底是念書的好,還是不念的好,你看月槐樹的人不念書,只曉得上工,大夥兒吃頓好的就高興了。念了書,就想的多,想的多,人就容易覺得痛苦,不想這麽着過日子,可又沒法子,三哥,你說往後會好嗎?”
她曉得,三哥沒法給她答案,世上好像有雙翻雲覆雨的手,遮在頭頂,她想起小時候跟八福看螞蟻搬家,它們忙壞了,運着一個螞蚱的屍體,辛辛苦苦,她拿狗尾巴草輕輕一碰,它們就功虧一篑,白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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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望生低聲說:“還是念書吧,人活着不能像豬像狗,往後的事,誰也不敢說,這輩子還很長,不到最後一刻還是不要放棄的好。”他內心十分低迷,但不願意叫她失去信心。
春種這樣忙,公社大喇叭每天播放着文件內容,叫人學習,一遍又一遍。新來的知青們,對此已經毫無熱情可言,他們來之前,城裏早已搞過這些,叫人倦怠。
邢夢魚完全不适應這裏的生活,她的父母,在運動中被整得很慘,下放到農場去了。她本人,也被安排到月槐樹公社插隊。她來到此地,幾乎每天都要哭,她睡宿舍靠牆的一面,那裏發了黴,混合着泥草的味道。飲食上,頓頓窩窩頭,紅薯飯,她吃的不消化胃裏脹滿了氣。
這還在其次,邢夢魚沒有幹過農活,什麽都不會,鬧出好些笑話,她負擔不起任何勞作,身體疼痛不堪,這樣的現實,叫她精神恍惚,受到重創。書本上的那些東西,一下遠去,她跟師長同學們所讨論探索的一切,是那樣的虛幻,遇到真實的生活,化作齑粉。
她沒辦法接受,整日都想着回城,其他人告訴她,先前來的知青有幾個已經在這裏安家,娶的娶,嫁的嫁,永遠做一個農村人了。邢夢魚異常恐慌,與章望生乍然重逢的驚異,也很快抛之腦後,她覺得孤獨極了,可怕極了。
章望生再次碰到她,是在一次集體勞動中,他跟馬六叔幾個依舊是重點改造對象,活很重。他手上全是血泡,肩膀也快斷了,聽見遠處有人在哭,社員們說,是個女知青擡石塊累哭了。他望過去,瞧見了邢夢魚的身影,她一邊哭,一邊踉踉跄跄往前走,那個表情,竟像個小孩,章望生覺得她很可憐,他再看她,已經完全變了視角。她在高中念書時,是天之驕女,她的父母很寵愛她,給予她最好的條件,章望生默默凝視着她,心想,她的父母要是曉得她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很傷心。
這天下工很晚,人都走了,邢夢魚還坐坎溝邊的草叢裏,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也不願意說話,非常孤僻。章望生跟馬老六幾個收拾農具,路邊那個人影,一直不動,章望生曉得是邢夢魚,便沒跟馬老六他們一起走。
他走到邢夢魚跟前,提醒她:“天黑了,你一個人坐這不太安全。”他是曉得公社裏諸如李大成一類人物的,好色膽大,沒少幹騷擾婦女大姑娘的事。
邢夢魚麻木地擡起臉,他拒絕過自己,她惱他,但後來發生那麽多事,她都快記不清那種心情了,她不曉得哭過多少次,這顆心早叫淚水泡得發白,無力。
“我想回家。”她帶着哭腔開口,非常脆弱,鞋裏灌滿了土,也不去弄。
事到如今,兩人都再沒當日讨論各種學識的心境了,一樣的不堪,回首往事便也沒什麽意義。
“先回宿舍吧。”章望生不曉得說什麽好。
邢夢魚沒動,斷斷續續說起自己的事,一邊說,一邊流着眼淚。章望生大約聽明白來龍去脈,捏着草帽,坐到她身邊:“我曉得你心裏難受,卻也幫不上什麽忙,不過,我希望你振作起來,也許有一天你能回去找你爸媽。”
邢夢魚滿臉是淚:“振作?你現在振作嗎?章望生,我也聽說了些你的事,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必安慰我了,沒用的。”
綠緞子似的麥田,變得烏黑,淹沒了月槐樹,淹沒了整個平原,怎麽都看不到頭,淹沒人的心。
章望生說:“人這輩子,難免起起落落,你不要太灰心。”
邢夢魚忍不住趴他肩頭大哭起來,章望生覺得該避嫌,可她跟孩子似的,太難過了,他能理解她心裏的落差和痛苦,便任由她發洩。
不知過了多久,邢夢魚聲音漸漸小了,她抽噎不已,忽然一道雪亮的光束打在兩人身上,臉上,交替着,弄得兩人都不由眯起了眼睛。
婦女主任兼農會主任袁金枝打着個手電筒,射了一氣,她大步走到兩人跟前嚴肅道:“章望生,邢夢魚,你們兩個是不是在這搞破鞋!”
章望生聽得頭皮發緊,他站起來,擋住邢夢魚:“袁主任,邢夢魚是我高中同學,到咱們公社不太适應,想家想哭了,我跟她說幾句。”
袁金枝狐疑地掃着兩人,忽然笑眯眯的:“章望生,你小子豔福不淺。”
她三十多歲,是公社出名的厲害女人,丈夫很怕她。袁金枝告訴章望生,她正好要到他家裏去做思想工作,順便了解些情況。
“小邢同志,你這太嬌氣了,恰恰是缺乏勞動所以你更要努力克服小資産階級的軟弱性,還有,麻煩你以後注意下自己的作風問題!”袁金枝把邢夢魚嚴厲地教育了一番,邢夢魚不吭聲,又一個人孤獨地往宿舍走去了。
章望生只能帶袁金枝到自己家,他還沒吃飯,南北見這個主任過來,非常警惕,袁金枝在屋裏翻翻這,翻翻那,抖落起章望生的繪圖,問:“這是幹嘛的?”
章望生說:“農業測繪,我得空時當個愛好。”
袁金枝笑道:“章望生,你很求上進嘛。”
她支開南北,叫她跑腿到自己家說一聲,有工作要忙,晚些回去,南北心裏煩得慌,只能聽她指令,章望生把家裏馬燈給她,低聲說:“快點回來,別太久。”
他一轉身,袁金枝還在笑:“章望生,這麽關心你這個童養媳。”
章望生忍着臉:“主任,南北是我小妹。”
袁金枝手往他身上一搭:“別裝了,你肚子那些花花腸子我還能不清楚?我曉得,你小白臉招女人愛,年紀不大搞的女人不少,從你嫂子算起,掰手指頭算算?”
章望生挪開她的手:“主任,您要是考察好了,先請回吧。”
袁金枝鄙夷地笑了聲,說道:“章望生,裝正人君子吶?別打量人不清楚你現在跟你妹子那點龌龊事,就等天黑上床睡覺,這又跟女同學好上了是不是?我今天來,得給你好好做做思想工作。”
“袁主任!”章望生強壓怒意,“你是有家室的人,要做思想工作,還是等白天到隊裏再做更合适。”
他把門徹底敞開,要攆人的架勢,袁金枝笑着走到章望生跟前,冷不丁朝他□□抓去:
“呦,這麽粗一根棍子似的,你妹子吃得下嗎?”
章望生一把搡開她,袁金枝撞到堂屋門板上,疼得哎呦直叫,恨恨道:“好你個章望生,還動起手來了!”
章望生耳朵通紅,臉也鐵青一片:“你給我馬上走人!”
袁金枝哼哼地出來,正好迎上南北,冷笑道:“章望生在家正等着尻你呢,還不快點?”
南北被人兜頭羞辱,愣了一下,她差點罵出口:是呢,我到你家,你男人正尻老母豬呢。她不曉得怎麽控制住自己的,想到章望生現下的處境,硬是憋回去了。
她拔腿回家,章望生臉上的熱意沒散完,一臉沉沉地坐那。
“三哥,是不是袁金枝找你麻煩了?”
他沒辦法啓齒,整個人特別煩躁,剛才袁金枝那一下力氣很大,抓痛了他,簡直是奇恥大辱。
“三哥……”南北走近他,她察覺出他心情非常不好,她已經想到,袁金枝肯定羞辱了他,一想到這,她心裏忽然就充滿了濃烈似火的仇恨,恨不得把袁金枝嘴巴撕爛,割掉她的舌頭。
“你不要理袁金枝那種人,她是個小人。”南北隐約聽人說過,袁金枝這個職務是一路睡上來的,跟這個,跟那個,名聲特別臭,但沒人敢說。
她蹲在章望生膝前,仰頭看他:“三哥,她壓根不配跟你說話,這兒很多人都不配跟你說話,你不要往心裏去,當他們是蛆,是蒼蠅。”
章望生擡起眼皮,他臉上很傷感很痛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
南北忽然又站起來,把章望生的腦袋摟在胸口,她垂着臉親他發頂:“三哥,我要是能替你難受就好了,都加我身上吧,我不怕。”
章望生緩緩閉了眼,他環住她腰身,臉龐緊緊貼着單衣下肌膚的溫度,他想帶她走,到一個與世隔絕只有他兩個人的地方去。
南北這麽一直抱住他,他是她的,她極力想要安撫他,告慰他,也只有她,才能讓他靈魂得以愈合。
沒過兩天,突然有人闖進家裏,強盜似的,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章望生買的那些書、圖紙、日記,全都扔到了院子裏,這是他反動的證據,袁金枝也來了,審訊他畫這些東西,是不是在策劃什麽。
他當然不會承認,這些東西便聚在一起,叫人燒了個精光。紛揚的紙屑,在春風中飛舞,章望生看着自己的心血化為灰燼。
南北哭着想要撲救,袁金枝在一旁冷嘲熱諷說:“看不出,你對反動分子還挺癡情的,可惜章望生不止你一個頭兒,你當個小老婆怪起勁的。”南北眼睛通紅地瞪着她,袁金枝哈哈大笑,扭頭告訴章望生:“你跟女知青邢夢魚亂搞的事,我已經上報了,章望生,你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