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這件事,馬老六出來作證,說那天下工,人都走了,只有知青邢夢魚坐路邊哭,章望生坐下來跟她說了幾句話。

袁金枝不依不饒,問馬老六看見全程了嗎?

馬老六表示,誰要是打算搞破鞋,在那路邊搞吶,不得找個僻靜沒人的地方?

這話誰聽都在理,氣得袁金枝叉腰罵馬老六思想腐化,被反|動分子收買了,非常可恨。她把馬老六推下臺,馬老六跌破了腦袋,血嘩嘩直淌,他捂着額角說:

“我說的都是真話,問我一千回一萬回,我還是找個話。”

馬老六說完這話,人就暈過去了,章望生背起他,往衛生院跑。馬老六的血是熱的,跟頭發黏一起,滴滴答答,淌在了月槐樹的土地上。

春天在人間結束了,風熱起來,平原上泛濫着日光。

章望生兩條腿直打顫,筋肉像要散架,他喘着粗氣把人一路背到衛生院,汗水混着血,濕透了衣裳。大夫給馬老六包紮止血,他嘴唇白紙一樣,慢慢醒過來時,章望生守在旁邊。

“六叔,你好些了嗎?”

馬老六天暈地眩的,好半天才曉得自己在哪裏,他虛弱地說:“就這點事,死不了的。”

章望生眼睛鈍澀:“六叔,你不必為我說話的。”

馬老六喉嚨嗡嗡響,像是卡了痰,章望生慢慢扶他起來,他說:“章家就剩你自個兒了,我不能活生生看着你叫人冤枉。”

這種長輩式的關愛,是記憶裏很遙遠的事情了,章望生低着頭,馬老六手搭他肩膀上:

“望生,我不要緊,你先回家去吧,我估摸着你嬸子過會兒得來。”

馬老六的媳婦不喜歡他跟章家來往,章望生曉得八福是嬸子心裏的一根刺,拔不出來。拔出來了,肉扯着皮,筋連着骨,太痛苦了。他歉疚地看馬老六,這一眼,馬老六什麽都懂,他蒼蒼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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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小子,就是那個命,人有時候得學着認命,不認命,日子過不下去啊。”

章望生恍惚聽着這話,他在回去的路上,碰見南北,南北聽說馬老六出了事,找過來,見章望生一個人走在路上,飛奔過來:

“六叔呢?六叔人呢?”

她怕馬老六出事,怕得不得了。

“六叔在衛生院。”章望生的語氣,叫她安心了些。她緊挨着章望生走,兩人的影子粘在地上。

回到家,章望生打算去供銷社買點東西,回頭去看望一下。南北見過邢夢魚了,她跑去知青宿舍,幾個人在那說話,邢夢魚有些愣頭愣臉地坐那,她很漂亮,一看就甩人一大截的漂亮。

南北覺得她一定就是章望生提過的女同學了。

“袁金枝怎麽說了?她要是組織大會叫人□□你怎麽辦?”南北淘洗着荊芥,她本來特別擔心章望生,可曉得了邢夢魚這號人物,她心裏煩悶。

章望生疲憊地坐石條上,搖搖頭。

南北說:“你說的那個女同學,是邢夢魚嗎?”

章望生很累,他被袁金枝審訊了半天,又送馬老六就醫,心力交瘁,他什麽都不想說,便躺了下來。

天井旁的樹,枝枝葉葉把蒼穹割碎掉了,視野也是碎的。

南北見他這樣,也就不問什麽了,等做好撈面,喊他起來吃飯。

過了幾天,沒什麽動靜,章望生照例被罰去勞動,勞動日益繁重,卻沒有在大會上說新的罪名,他的罪名,無非還是臭老九。每天都要寫悔罪書,寫思想檢讨,和其他一同被改造的人一起,上臺說一樣的話,背一樣的語錄,寫一樣的材料。監督他們的,是李大成。

李大成跟他們這些人說話,必以髒話開口,年紀大的那位教師,因為擡土塊慢了些,被他一腳踹趴下,髋骨斷了,哀嚎不已。章望生被那哀嚎震得靈魂都跟着刺疼,他們不允許有尊嚴,也早失掉了為人的尊嚴。

晚間的時候,上一級會突擊檢查,闖進人家裏,呼啦啦把人都薅出來站成一排,檢查思想情況,鼓勵彼此揪對方的小辮子。一時間,人人都在舉報他人的小辮子,白天勞動時說了不該說的話,亦或者是檢讨中寫錯了字,而解讀出其他涵義。章望生沒揪任何人的小辮子,他覺得并不是自己高尚,他太倦怠了,誰愛揪他便就揪吧。

老教師的骨頭不會再好起來,某天夜裏,他留下一封認罪書,極力解釋自己的行為純粹是因為受不了身體上的痛苦,與他人無關。即便如此,他依舊令活着的家人蒙羞。

章望生沉默得像死了一樣,他白天裏一個字都不說,有一次,李大成想要打他,他漠然地看着,攥緊手中的砍刀。

“怎麽着,章望生,還想殺人不成?”李大成瞥見他手裏的刀了。

章望生不說話,他就這麽盯着李大成看。

李大成罵罵咧咧,最終沒動手。

夏天非常熱,章望生被叫去到城裏拉糞,他又進了城,不是來念書,是拉着板車把公廁的糞取走,這期間,一點也不順利。有時要看人臉色,公廁的門鎖着,找不到人。有時則被別的公社搶了先,空車而歸,幾十裏的路,白走了。

運氣好的時候,他拉着糞車,低頭在烈陽下走,路那樣遠,人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邊走邊坍。

南北跟着他推車,他不讓她來,她偷偷摸摸跟着,章望生沒辦法,兩人便一路無聲地走,她的眼睛叫臭氣熏得直淌眼淚。

她一度累得走不動,嘴巴大張,渴得要命。章望生會停下來,把腰間的水壺給她,南北咕嘟咕嘟灌着水,掏出手帕,給章望生擦臉。

他們整個夏天,過得異常艱難。

豆子成熟時,運動的火熱終于消褪幾分,學校裏恢複些秩序,不過章望生沒被允許回崗位,他尚且沒資格回去,改造的還不夠。

“學校開了課,你去念書吧。”章望生在燈下給南北補書包。

南北彷徨地搖頭:“三哥,我不想念了,念書只會叫我難受,念再多的書,咱們還是在月槐樹,不曉得哪天又要變,我也不想見那些同學。”

她已經無法離開章望生,一刻都離不開,他如果還在受罪吃苦,她念什麽書呢?她要時時刻刻跟他一塊兒,不能分離。

章望生也不曉得怎麽勸她了,士可殺也可辱,他一度想過不如死了算了,可她還活着,一想到她孤零零一個人,他就不敢有這樣的念頭。學校又能念書,他覺得有了點希望,他其實也不清楚這個希望能存在多久。

“去吧,也許往後就好了,你不去念書,整天跟着我,你不曉得我心裏有多難受。”章望生想到她過的日子,心如刀割。

南北扭過臉,她還有一層擔憂,敏感得要命。

“你聽話,到大永公社去念書,晚上住宿舍吧,天天來回太辛苦了,我有時間就去看你。”章望生跟她商量起來,他也清楚,他不會有那個時間,他不想叫她回來見到自己被人一遍遍作弄。

南北又轉回頭來:“那你呢?你一個人,誰陪你?”

章望生說:“我不用人家陪,我一個人也能過。”

南北道:“你不娶媳婦了嗎?三哥,你還喜歡不喜歡邢夢魚?”她憋了很久,到底問了。

章望生木然擡臉:“怎麽突然想起這個?”

“我要你回答我。”她追究起來。

章望生淡淡說:“不喜歡了。”

南北心裏有嫉妒,嫉妒他曾經把這樣的感情給過邢夢魚,他沒給她,即便已經是過去的事。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人為什麽活着,要是活的不像個人,還要不要活?人心能那樣壞,也能像六叔那樣好,到底是為什麽?我想不出答案,可世道這麽難,還是有六叔這樣的人,所以我叫你去念書,念了書,至少能分得清一些是非對錯。”

他時常夢見那位老教師,他為沒有能幫助他一分而感到痛苦內疚,他眼睜睜見人受苦,叫他心靈落霜。他也無法給南北什麽,得一點見光的機會,他得叫她去。

南北黯然:“可六叔沒念過什麽書,那些整你的學生,有的人是你教過的,他們念了書吧?照樣壞得很,可見人心腸如何跟念書多少未必扯得上關系。”

章望生點點頭:“那就為了高興去念,你不是說,念書叫你高興嗎?”

南北摸着他瘦下去的臉,搖搖腦袋:“我要陪着你。”她有了少女的溫柔,夏天穿的很輕薄,露着白白的手臂,她不停撫摸他,“三哥,咱們一塊好好過日子,不分開。”她說着說着,流下眼淚,她覺得這個世界太惡心了,一點都配不上她的三哥。

她跟他貼近說話,像花蕊裏透出幽氣,章望生疲憊不堪的身體被喚醒了感覺,當下需要慰藉,一下變得很迫切,他覺得血液流動很快,南北已經邊哭邊親吻他臉龐了,“我不想念書,我一會兒也不能離開你。”

她越想越傷心,胸口堵得難受,她恨周圍的人,恨麥子,恨一望無際的平原,她有時候看章望生那個樣子,真想放一把火,把這裏燒得幹幹淨淨。

章望生臉上脖子都是她的淚水,熱乎乎的,他心底跟着淌過沖動,把她摟在了懷裏:“別哭,咱們不念書了。”他聽出她的傷心,無能為力,南北還在哭,章望生的心叫這些眼淚浸軟了,成洇爛的紙,他喃喃着,“我也一會兒不能離開你……”他甚至想,就這麽着吧,他跟她兩個過,誰愛說什麽說什麽去,什麽都不要管了,他只要她。

“咱麽誰也不許離開誰。”南北哭得凄楚,她捧起他的臉哽咽不已。

章望生注視着她,他已經有些意亂情迷了,他還有她,他手裏什麽都沒有了,只有她。他把鼻尖抵在她額頭上,手指撫着她的頭發,耳朵,一直滑落到鎖骨,南北一個激靈,她覺得這種感覺很鑽心,說不出來,她便慢慢揚起脖子,閉上了眼,嘴巴微張着,非常沉醉的樣子。

章望生臉色酡紅,他用手托住她的後脖頸,覺得她像玻璃那樣脆弱,南北複又睜開了眼,她就這麽迷蒙看他片刻,忽然張開嘴,咬住了他。

她這一下很重,像只小小的狂獸,剛長成,就威力無盡。章望生被她咬得清醒而又迷亂,他覺得這事不能發生,可身體的誘惑切切實實存在了,叫人軟弱。

南北不停撫摸着他,探索沒有到過的地方,她不再哭,有些害羞卻非常熱情,章望生在她碰觸之際,眼睛都跟着微微泛紅了,他按住她,恥感血肉模糊,突然就讓人難堪到幾乎要痛哭的地步。

章望生身體顫抖得厲害,他漲着臉,輕輕撫弄了下她的頭發,随之放開南北,垂頭坐着了。

他的胸膛還在起伏着,南北卻不肯放過他,她走過來,往他懷裏拱:“三哥,你抱抱我。”她想起小時候在草叢裏看到的兩條蛇,扭曲地盤纏一起,她以為它們會纏死彼此,她現在就想變成蛇,纏住他的腰,胯,纏滿他的心髒。

章望生有力地鉗住她的胳膊,他眼睛還沒清醒,嘴唇已經冷靜了:“聽話,睡覺吧。”

南北像嘗到甜頭便不會罷休的小孩子,她不管,她摟住他脖子急切地張開唇舌,去親吻他,章望生覺得整個月槐樹的夜都要被驚醒了似的,他異常恐懼,覺得自己卑鄙,他揮向別人的拳頭,打中的恰恰是自己。

“南北,”他躲開她,眼神已經有些痛苦了,“別這樣,我剛剛是糊塗了,你原諒我。”

南北自認為知曉了他的秘密,她心裏咚咚跳:“你想要我的,我本來就是你的,你為什麽不敢要?”

章望生心不斷悸動着,他說不出話。

南北眼睛裏跳躍着烈火,她掰開他的手,開始脫自己的睡裙,章望生匆匆把她阻攔住:“你幹什麽?”

“我已經是女人了!”她迫切要證明這點,可以跟他睡覺,章望生痛恨自己把局面弄成這樣,他使勁按住她,“你聽我說幾句話行不行?”

南北眼淚又忍不住出來了:“你喜歡雪蓮姐,喜歡邢夢魚,為什麽我不行?我心裏都沒有過別人,你卻連一點都不願意給我,我讨厭你!”

她覺得他拒絕了她,誰都行,就她不行,她上一刻還像火在焚燒,這會兒已經身處風霜之下。她的情緒波動很劇烈,不管不顧,什麽都不存在了,好像只有愛才是她的□□,她的靈魂。

章望生聽這話很難受,他也有些茫茫然,她誤會他了,他怎麽會一點都不願意給?他把能給的全都給過了,一點也不曾留,可不能給的,他要怎麽辦?

“南北……”

剛叫她名字,南北就跟人戳了肺管子一樣,她不願意聽他說話,章望生無法,就坐在她身邊,她哭累了,迷迷糊糊睡去,他看着這樣一個人,心都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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