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大院裏的人,從沒見過章望生的家屬,他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旁人給介紹光是笑,講一句“以後再說吧”,三十幾的大男人了,難免叫人浮想聯翩,後來曉得他娶過媳婦,孩子死了,又把章望生想成個舊情難忘的癡情男人。這下好了,一下找着個又年輕又時髦的姑娘,章望生有兩把刷子。

南北聽這話也很意外,這算什麽呢?就這麽容易的嗎?那這些年受的罪,可就太荒謬了,她心裏并不高興,也不悲傷,她覺得特別累,跟人吵架累,坐火車累,反正就是從裏到外都全部疲倦着。她這十年,太忙了,忙着求學,忙着談戀愛,忙着跟人學賺錢,這會兒什麽都不想做了。

院子裏的雞,出來溜達了,蘆花雞,特別漂亮,特別神氣,歡天喜地出來啄食。南北沒去大街上從廊下抓了把玉米粒,站在那喂雞,跑來兩個小孩,問她是誰,說沒見過。南北跟她們随便聊了會兒,其中一個,掏出巧克力,跟夥伴炫耀:“美國貨,我大伯寄來的!”

另一個眼巴巴希望人家能賞一口,又不好意思說,一會兒要看包裝紙,一會兒使勁問好不好吃。等人家真要給,卻又說不吃,跑回了家。小孩子的骨氣,就是這樣的,明明心裏想極了,偏偏臨到頭,再放棄掉。

南北見小孩跑回家,一個婦女走出來,她趕緊回屋,心道我可不要聽人問東問西。她在美國,人是很注意隐私的,她都能猜出這婦女見她要問什麽,沒完沒了,熱乎得叫人煩。

章望生書架上有很多書,也很雜,有小說類的,經濟類的,歷史類的,還有一些專業著作,書桌上放着日記本。南北拿來看,他保留着記錄天氣的習慣,還寫了學習心得,當然,也有些個人情感的記錄,那就是憂心農村農業問題,他好像很愁,厚厚一大本,沒一個字跟她有關系。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什麽,南北把日記本丢開,坐了會兒,又給扔地上狠狠踩了兩腳,踩完後,她覺得自己挺幼稚,非常小心眼兒,便撿起來還給放好。

抽屜裏有個小瓶子,裝着些紐扣,是章望生平時修補衣裳用的,他什麽都會,在大院裏,給人修個水管,換個燈,有老兩口退休在這住着,什麽都愛找他。

她看到一對頭绫子,粉色的,滿大街小女孩戴的這種,非常流行。

等章望生回來,南北說:“我翻你東西了。”

他手裏拎着包,還拎了一堆吃的,笑道:“沒關系。”

南北問:“你抽屜裏頭绫子給你女兒買的嗎?”

章望生把東西擱下:“有一回上街,覺得挺好看的,就買回來了。”

南北說:“哪兒好看了,土得要命。”

章望生便道:“你小時候不一直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嗎?現在自然是看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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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就不再說什麽,跟他一塊兒做飯,他在案板上剁雞,響得很,震得耳朵疼,跟南瓜一塊兒炖,章望生和面,在鐵鍋邊上貼了一圈薄薄的死面餅子。南北吃了一個,又吃一個,再吃一個,豬一樣的胃口,章望生見她吃那麽多,說:

“別吃積食了。”

南北覺得餓,怎麽這麽餓呢?她真是很久沒這麽餓過了,餓那種感覺,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剛回黎家時,喜歡偷藏東西,叫大姐發現特別鄙視她,她藏了麥乳精、糖果、餅幹,就怕沒得吃。

她啃着雞腿:“你幹嘛跟人說那種話啊。”

章望生了然,其實他很後悔晚上說的那番,覺得不合時宜,越想越窘迫。今早說的,上班路上也後悔了,他覺得連着兩次,都說得不好。

“沒過腦子,就那麽說出來了。”

南北慢慢吮了下手指:“以後別說了。”

兩人波瀾不驚地過了段日子,到年關,南北要回家,章望生堅持坐火車把她送回去,可她在家就過了兩天,大年初二又跑回來。她陪陳娉婷過了個除夕,過了個初一,初二大姐一家子要來走娘家,鬧哄哄的,人跟她成了仇人,可跟媽媽還得走動,帶孩子來讨壓歲錢。南北覺得彼此還是不要再見面了,也沒見面的必要。

陳娉婷跟她說,馮長庚來過家裏,來還美金,南北還詫異了下,問他有沒有說什麽。陳娉婷轉述了他的話,意思他馮長庚是愛錢,但也不至于像她想的那樣卑劣,她雖然羞辱他,但他會原諒她。

南北一下就明白馮長庚這是學章望生呢,他心裏憋着火,不過已經很難為他了,忍痛還錢,也要怄她一回。她倒沒什麽責怪的情緒,馮長庚是凡人,她也是,有什麽資格互相嘲笑呢?可她确實嘲笑了他,這是她的毛病,八福小時候,她也整天捉弄他取樂,她可真算不上什麽善類,南北這樣想。

只有三哥是鏡子,一直在那,專等照別人什麽樣兒的。

她這麽快回來,章望生很吃驚,他正在院子裏幫老兩口腌魚,過節走動禮物多,魚吃不完,要挂起來。章望生襖子脫掉了,裏頭穿了件灰色的毛背心,手工特別好,南北覺得眼熟,可二哥的衣裳不會這麽新,她一問,果然是鳳芝給他打的,他帶她看過幾次病,身體好轉後,就給他打了個毛背心。

他們還彼此關愛着,他跟嫂子還有聯系,只有她,漂泊海外,無根無源,看着枝繁葉茂,心都蛀空了。他跟嫂子的感情鏈接,都這樣深,她姓黎了,早離開月槐樹,嫂子也不會這樣關心她了。她讨厭過嫂子,怨過嫂子,現在她年歲長了許多,其實是能理解嫂子了,可嫂子給章望生打了個毛背心,他穿着,她非常嫉妒,也煩躁起來,為三哥能回到從前,自己卻不能,有些東西遠去了,也失去了。她跟他們不是一路的了,她被排除在外了,明明以前嫂子改嫁,嫂子變外人了。可這麽些年過去,人家情分還在的,她曉得,嫂子肯定還拿章望生當弟弟看,他也拿嫂子當嫂子。

南北跟他的禮節,就維持到這,她當時心裏怪難受的,也說不清由來,跟章望生發了火,他只是問她冷不冷,她氣紅了臉。

章望生只能先把圍裙摘了,套袖摘了,跟老兩口說過會兒再弄,他急匆匆到屋裏,趕緊拿香皂先洗手,怕一手魚腥味兒熏到她。

“我不知道你這麽快回來,要是知道,就去車站接你了,跟家裏鬧不愉快了嗎?”

南北語氣很沖:“誰能叫我不愉快?除了你,誰能叫我不愉快?”

章望生把毛巾挂盆架上,走過來:“嫂子這是秋天那會打的了,她要是曉得你來,肯定也會給你打一件。”

南北臉緊繃着:“誰稀罕?我稀罕一件毛背心嗎?”

章望生說:“我也是今天才從月槐樹來,見了好些人,我跟嫂子說你現在住我這兒,她叫我拿這個給你嘗嘗。”

沙發上放着大包小包,很顯然是沒來得及收拾,章望生拿出芝麻糖,長條的,全是芝麻,芝麻可不便宜,芝麻糖很珍貴的,這是鳳芝自己疊的。

章望生蹲下把芝麻糖給她:“嘗嘗,可好吃了,又香又脆,嫂子說家裏今年芝麻下得多,她特地給咱們做的。”

南北擡眼看他,她開始捶他,打他,她真是太委屈了,委屈得像個小孩子,沒有人愛她,她眼巴巴看着人家都相親相愛的,那原本就是屬于她的,可失落了十年。

章望生任由她打,他想,只要能叫她舒心些,不那麽痛苦,她怎麽對他都好,她想要什麽,他都能給了,只要她還願意要,她怎麽又淌眼淚了呢?也不出聲,光是淌眼淚,章望生伸出手,給她輕輕抹掉,嗳,眼淚跟珠子似的,滾了又滾,又把他的心燙得全是泡。他彎着腰,先是去親吻那些眼淚,又去親吻她的嘴唇,把她的傷心都給咽到肚子裏去了。

南北把他嘴唇咬出了血,兩人嘴裏都是鹹的,腥的,血和着淚,一統吞吃了。

他太清楚她恨他了,她的愛跟恨,是一樣的,他對她很早之前就有見不得人的心思,現在他也不用顧忌什麽了,再也不用顧忌,那就叫時間一點點來修補吧,一年不成兩年,兩年不成三五年,十年,二十年,直到他死,他得健健康康活着,好能愛她。他能被允許愛她,這可真是蒼天對他章望生厚愛,他怎麽這麽幸運呢?簡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在咬他,咬得很疼了,章望生還是很溫柔很缱绻地親吻她,他好像親不夠,懷抱着他的心肝兒,南北被親得臉發燙,她慢慢不咬了,手往他脖子裏伸,脖頸裏真溫暖,她又像少女時期那樣纏他了。

手底是男人的骨架,真迷人,南北有些暈暈乎乎地想,這是她的了嗎?反正不要去想了,先擁抱着吧。

她跟小孩似的,喜怒不定,剛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這會兒又親親熱熱叫三哥,叫得章望生立馬把靈魂賣給魔鬼都願意。

南北是想咬死他的,看他痛不痛,可男人給的親吻太迷醉了,她又想起自己愛他,他現在就在身邊,不是個念想,是個活生生的人,跟她接吻呢,她臉色酡紅,心跳加快,很投入地給他反饋。

那老兩口還等着章望生腌魚,見他老不來,打窗戶那瞧了一眼,哎呦,真是的,章同志正摟着家屬親嘴,大白天真不害臊啊,怎麽好好的個初二,親起嘴來了?大過年的,你說是個什麽事兒?

老兩口說看不出這個章望生這麽不正經,一個大男人,不好好給他們腌魚,非得這會兒,你看這事兒鬧的。親嘴就親嘴,也不曉得拉窗簾。

老頭說:“聽說他家屬是美國回來的。”

老太太說:“美國人就是不正經。”

老頭說:“美國人興結婚再找,再找還能離。”

老太太說:“咋,你想跟我離婚是不是?”

老頭就嗐了一聲:“我這說人美國的事,幹嘛往自個兒身上扯。”

老太太哼道:“我看你就是想跟我離婚了,才說人美國興離婚。”

老頭說:“你這個人,一輩子就愛瞎發揮,上綱上線。”

老太太說:“你污蔑誰呢,誰愛瞎發揮?”

老頭求饒:“我,我,我愛瞎發揮,行了吧。”

老太太說:“不行,咱們得把這事掰扯清楚。”

兩人還是吵起來了,章望生只得出來,繼續給他們腌魚。

院子裏的人,不免在一塊兒要說兩人的事,都是私下說,覺得兩口子有些神秘,也不曉得南北幹嘛的,光聽說美國回來的,那就更奇怪了,猜她八成美國混不下去跑回來了,否則,沒有出去再回來的道理。要麽就是,章望生這以後也得走,到時兩口子都拿美國綠卡,過好日子去啦。相比後者,旁人更喜聞樂見是前者那麽個情況。

但也就是個茶餘飯後的談資,見了面,客客氣氣打個招呼,各家過各家的日子,一切照舊。

年後南北見了一次章望海,兩人挺能聊得來,說起在海外的感受,很有共鳴,融入很困難,久了也就真得他鄉變故鄉,尤其有了家庭,家人在哪兒,哪兒就是家。

章望海說:“我真不曉得自己是哪裏人了,算半個中國人吧。”他講了很多馬來的事情,南北腦子裏,全是猴子、雨林、各種顏色豔麗的鳥,好像大哥渾身濕噠噠的。她很自然地喊章望海大哥,願意親近他,她想到可憐的二哥來,二哥埋葬在月槐樹了,不會再生,活人想着死人,歷史的一頁就那樣翻過去了。

章望海又說:“我也去過美國,有個朋友在紐約,他留那了,大家都嘴裏把中國當故鄉,但沒人真願意丢下一切回來。”

南北心道,我的故鄉就是三哥。

章望海一來,章望生就只能打地鋪了。南北跟着大哥去看廠子,聽他講生意經,大哥是很聰明的南洋商人,她這時候才能感覺到他跟三哥有很大的不同,他是人精,在商海裏浮沉滾打出來的。

反正大陸現在投資市場很廣闊,但從去年開始,通貨膨脹的苗頭又起來了,人開始搶東西。章望生忙着開會,調研,南北這段時間就跟着章望海到處跑,她吃飯時跟章望生聊正事:

“省城裏的外資企業真多,三哥,我跟你說,金融這東西本質上是虛的,美國玩兒得最好,所以能當老大。你看咱們,物價一動先登報了,人能不搶嗎?錢不值錢了。這要是放在美國,就相當于炒股時上頭提前告訴你,這個能漲,那個要跌,不亂套才怪。”

大院裏老兩口都去搶鹽搶醬油去了,排老長的隊,又擠死個人。

章望生無奈道:“咱們市場經驗太少,只能學歐美,都曉得照着全搬肯定不行,但沒辦法。”

南北往他碗裏夾菜:“人家這條路早都走熟了,咱們剛跳進來,不曉得哪裏深哪裏淺,關鍵是市場機制得慢慢完善起來,反正我看這會兒挺亂的。”

他們國家大事交流得很深入,但關于自身,并沒有進行過任何長談,只是像很多年前那樣,一塊兒過日子。

章望生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等大哥走後,他忍不住又要親吻她,撫摸她,但心想無論如何也要滿三個月,不能再短了。他沒孝敬過黎鈞鴻一天,人家剛死,他就想跟人女兒睡覺。

他覺得得找個機會,跟南北好好談一次,要談什麽,真是太多了,過去的事其實不想拉出來再講,沒意義,已經發生了。他覺得她心情似乎好了些,氣色也很好,籌劃着做點什麽。

可年後工作很忙,他要下鄉,南北非要跟着一道去看看。一個冬天,章望生都沒理發,頭發長了,兩人到鄉鎮集市上吃了點東西,集市挺熱鬧的,賣什麽的都有,吃的,玩兒的,農具,還挂起一些成衣。

剃頭匠居然認得他,說:“望生同志來啦,早出正月了,要不要理個發?”

南北覺得這條件真不行,一個盆架,一條髒得看不出本色的手巾,地上擱着洗衣粉。章望生笑着摸了摸腦袋,說成。

剃頭匠照顧章望生,旁人把那盆水洗得烏黑,也就一遍的事,他給章望生又搞了一盆水,很奢侈了。南北看着三哥頭上全是洗衣粉沫子,心想怪不得他頭發硬得跟刺猬一樣。

章望生不嫌棄條件差,人家給他刮臉,洗頭,剃頭,一套伺候得特別細致。他付錢時不叫人找零了,覺得多用人家一回熱水,剃頭匠連連擺手:“那不成,那可要傷天理!”

手藝人靠本事吃飯,挺好的。

南北在旁邊看着,一直看着章望生,他跟人說話那樣和氣,他還是三哥。

有一天,馬老六托人打了個電話,告訴章望生,前一陣春雨出奇得大,他家祖墳那沖垮了土,問他得閑回去不,不得閑,他就找個三輪車弄些土給填上。

章望生打算回去一趟,南北問他:“在月槐樹過夜嗎?家裏還能住人嗎?”

章望生說:“能,六叔時常去給打掃,過年那兩天我都住那兒。”

南北說:“我收拾點東西。”她已經十一年沒回月槐樹了,她在那住了十一年,長到十七歲,又離開了十一年

她有些恍惚,裝了套很漂亮的內衣褲,還有洗漱用品,她還帶了安全套,她十幾年前就想着跟三哥睡覺就好了,她下定決心,要在月槐樹跟章望生睡覺,在家裏睡,在莊稼地裏睡,她想到這,臉紅心跳,覺得特別刺激,小時候就聽人說誰鑽玉蜀黍地裏搞破鞋,什麽肥白的屁股,鼓鼓的□□,太粗鄙了,太刺激了,她覺得在玉蜀黍地裏野合,肯定非常過瘾,可惜現在時令沒到。

她就想跟三哥野合,她以為自己會有那麽點鄉愁的,人啊人,她在美國确實有點鄉愁的,此時此刻,卻只想野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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