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時恍如夢
舊時恍如夢
世界這麽大,何處可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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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布市蔚然中學,國一A組2班。
上課鈴聲響起,嚴肅的數學老師踏着教室中的最後一抹喧嚣,走上講臺:“同學們,在進行測試之前,先請今天轉來的新同學自我介紹一下。”
“課堂測試!”齊刷刷的驚呼之後,班裏面立即吵鬧起來,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在哀聲抱怨,因此竟忽略了講臺上多出的那個孩子。
“我叫豐臣青木。”清冷的聲音并不高,卻清晰的傳入每個人耳中,班裏面有剎那的寂靜,所有的視線紛紛轉向講臺。
——那是個瘦小的孩子,身上的男式校服顯然大了一號,低低的帽檐壓下,擋住了一半面容,剩下的容顏卻有一種奇異的精致,粉紅的唇角緊緊抿着,像極了白玉盤上的一片櫻花。
“好奇怪啊!”“吶,看不見他的樣子?”在紛紛議論聲中,豐臣青木徑直走下講臺,自顧自挑選了最後一排的角落位置。
“豐臣同學……”嚴肅的女老師讷讷指着前排的空位,僵在了講臺上。已經有同學開始捂嘴偷笑,還有一些人學着老師的樣子,板着臉冷哼:“太傲慢了!”安靜的教室一下子成了鬧市。
這些噪雜都影響不到豐臣青木,他用筆端敲了敲桌子,清冷的聲音有幾分漫不經心:“老師,什麽時候開始測試?”
“啊!”總是面無表情的老師,難得的露出了驚愕,她擡了擡眼鏡,掩飾住瞬間的狼狽,“本堂測試不及格者,本月所有習題重做一遍。現在,發卷子。”數學向來不及格率就高,起碼一小部分人是逃不過懲罰了。頭腦靈活的,早已看出了老師的遷怒,狠狠瞪了豐臣青木幾眼。
豐臣青木認真的看着自己的卷子,仿佛對這些暗潮洶湧一無所覺,直到所有人都無趣的将注意力放回測試時,他才擡頭懶懶的掃視一圈,未被帽檐遮擋的唇角,涼薄的笑容之中是滿滿的嘲諷。
招惹怨恨實在太容易了?在這所學校不知道又能停留多久?
手中的筆在草稿紙上拉出一條長長的直線,他翹起的唇角很快聳拉下去,緊抿的唇露出一種執拗的堅強,或許還有游離的寂寞。
考試時間剛過一半,正在某些人各施手段,老師嚴密監控之時,豐臣青木猝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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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同學?”女老師快步走來,勉強放緩了表情,掩飾住心中的不耐。
豐臣青木瞥了她一眼,唇角一抿,他怎麽會看不透老師眼底暗藏的情緒?校長親自将自己領到這位老師面前,她暫時摸不透自己的身份,選擇了多加照顧,百般忍讓。既然如此,自己還何必客氣?
“卷子做好了。”留下一張寫得滿滿的卷子,豐臣青木繞過老師,在衆目睽睽之下,灑脫的開門而去。
女老師呆怔了半晌,等到追出去時,那個單薄的少年早已消失!這樣明目張膽的逃課,實為平生僅見,女老師漲紅了臉,緊閉着嘴,怒沖沖走回教室,狠狠甩上了門!
而此時的豐臣青木,已經到了自己專用的更衣間。
這間更衣室是他入校時校方一并配置的,一應物品俱全,很适合他處理私人事情。只是這裏距離教學樓太遠,終究不夠方便。
豐臣青木利索的換上運動服,取出網球袋背在肩上,略微壓了壓帽檐,鎖門走了出去。
這個校園他之前從未來過,并不介意繞上一大圈逛一逛,更何況沐浴春日的陽光散步,實在是件很溫暖的事情。
蔚然中并不大,如同所有的日本學校一樣,基礎設備一應俱全。他經過空無一人的網球場時,腳步頓了下,淡淡瞥了一眼,直接往校外去了。
身為關東大賽常客的蔚然中網球部,應該會讓自己得到些樂趣吧?下午不妨來看看。豐臣青木雙手插在兜中,眯起眼睛,擡頭看向藍如琉璃的天空。時間對逃課的他來說,總是漫長到無聊,也許可以找個俱樂部消磨一會兒?
翻了翻錢包中的卡,豐臣青木走進最近的一家室內網球俱樂部。
揮手拒絕了引導員的介紹,她很快找對地方,一間間推開閉合的門,相對于獨自訓練,她更想找一個合适的對手!
“Ne!小子,你在幹什麽!”正與發球機對練的青年,被開門的動靜驚動,恰在他轉頭之時,發球機中飛出的網球,“嘭”一聲撞上他臉頰!青年身子一歪,屁股砸到了地上。
等到他連滾帶爬,狼狽的躲到發球機的發射範圍之外時,早已是怒氣橫生。倒黴的青年惡狠狠瞪着豐臣青木,無疑将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別人身上,“臭小子!”他握緊球拍,蹭一下竄起來,氣沖沖向豐臣青木沖過去。
“這麽慢的發球,還能被打中!”絲毫沒有危機到來的恐懼感,豐臣青木提了提肩上的球袋,懶洋洋轉身離開。
“你——說什麽!”那青年就像被踩住尾巴的貓,左手胡亂一抓翻出個網球,右手握緊了球拍,狠狠扇出,網球子彈一樣射向豐臣青木的後腦勺。
豐臣青木頭微微一側,球已擦身而過:“技術果然很爛。”冷淡的說出評語,他頭也未回的離去,瘦小的背影在長長的走道中拖出寂寞的影子。
那青年臉漲的通紅,還沒來得及發作,一個網球又猝然擊來,比方才迅猛了不知幾倍。
“又是誰這麽無聊!”豐臣青木眉眼倦怠,動作敏捷。他頭一側躲開了網球,身後忽然傳來“啊”的一聲驚叫,接着便是“咚”一聲悶響。
前面騰騰騰沖過來一個少年,捏着手中的球拍,咬牙切齒:“是誰!是誰!”入目便是他通紅的左臉頰,難道是?豐臣青木恍然大悟,回頭立即看到,那個打球很爛的青年已經雙目緊閉,躺倒在地上。他的額頭中間,高高鼓起一個大包。
沖來的少年,自然看見了那個昏迷的青年,他撓了撓頭,悶聲嘀咕:“怎麽回事?”
“如你所見,那個打了你的人已經被你打暈了。”豐臣青木如此解釋,他的冷漠寡言并非是針對所有人,更多時候是為了少些麻煩,對于欣賞的人,他自然會收收性子。
而網球打得好,正是他欣賞的标準之一。
“竟然暈了!”少年顯然被打擊到,可立刻又精神抖擻,“吶,你在這兒幹什麽?和那個人什麽關系!”
“難道從這裏經過的人,都要和那個人有關系?”豐臣青木不答反問,看到對方迷惑的揉着頭發,忍不住唇角一翹,實在是單純的少年,這樣逗弄起來,意外的有趣。可是,面對着這個人,為何總有奇怪的熟悉感?就仿佛曾經見過?
少年從他身邊經過,走入室內球場,球場內的燈光照在少年身上,模糊的輪廓頓時清晰起來。——亂糟糟翻卷着的濃墨色頭發,綠色的眼睛……
記憶中的某道門忽然被打開。豐臣青木身子一僵,無法言明的恐懼牢牢攥住他。
視野被接連浮現出的紛雜場景淹沒,豐臣青木連思考也不能,所作所為只剩下本能。他一把攥住對方衣襟,用力到手骨凸出:“告訴我,你是誰!”清冷的嗓音顫顫抖動,帶着無法言明的恐懼。
“你……你……”綠眼睛少年無論怎樣掙紮,也無法脫身,他惱怒的舉起拳頭,卻在感受到對方顫抖的身體時,遲疑的頓住。手在空中無力的揮了揮,少年撇撇嘴,昂着頭,挑釁的睨視着他:“怎麽?見到我害怕了!膽小鬼,快滾。”
可是面前面目不清的瘦弱少年,仿佛沒聽到他刻意的挑釁,整個就像是掉到了冰窟一樣,身子抖個不停,嘴裏毫不放棄的重複着诘問:“你是誰?”
豐臣青木言語雖厲,整個人分明脆弱到不堪一擊,偏偏那樣挺直着脊背,維持着搖搖欲墜的驕傲。
“膽小鬼。”挑釁變成了無力的嘟囔,綠眼睛少年第一次對于除本校幾巨頭之外的人感到無可奈何,打不得,罵不成,再難聽的話對方也聽不見,“你,你沒事吧?我就那樣吓人?”少年沮喪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就算是被動提起自己名字,仍然掩飾不住的驕傲,“記住了,我是立海大的切原赤也!”
“切原赤也。立海大。”這兩個詞清晰的跳入豐臣青木亂糟糟的大腦,就像是無數鞭炮在其中炸響,豐臣青木呆呆的看了切原赤也一瞬,轉身就跑。
“喂!”切原赤也愣了一下,那人的身影就從視野中消失了,這樣的速度,就是學長們也望塵莫及吧!
他到底有些不放心沖出去的人,正想追過去看個究竟,未及邁步,門口就被幾個流裏流氣的青年堵住。
“武奉郎!”那幾個青年對着切原赤也身後齊齊驚呼。
切原赤也随之扭頭看過去,後面不就是躺着個小青年嘛?再回頭的時候,就看到那群人目露兇光,死死的盯住自己:“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那些人緩緩逼近。
又不是我學長,憑什麽教訓我!切原赤也舔着嘴唇,瞪大眼睛,毫不退縮,他或許怕眼淚,卻從不怕挑釁。
俱樂部中是什麽境況,豐臣青木根本無暇理會。他瘋了一樣奔跑在大街上,風淩厲的在耳邊呼嘯,似乎只有這樣,連呼吸也困難的時候,才能夠停止思考。
他跑得滿頭大汗,身子疲軟的再沒有一絲力氣,周圍的環境如此陌生,她跪倒在地,劇烈喘息,外套淩亂,狀若瘋癫。路人對他圍觀指點,卻沒有一人敢上前搭讪。
“需要幫助嗎?”一雙潔白的球鞋在她面前停下,那是個年輕的聲音,輕柔溫和。
“請幫我叫輛車。”豐臣青木撫住胸口,氣管火辣辣的疼,身上每一寸肌肉都酸痛到無法動彈,這樣酣暢淋漓的發洩,讓她困倦到極致,卻也冷靜下來。
出租車在身邊停下,豐臣青木閃身躲開那雙伸過來的手,踉踉跄跄走上車:“借我五百日元。” 他兜中所有的現金,混亂中全部留給了俱樂部,手在車門外攤開,直到手中有錢幣的質感,他才縮回手,關上車門,蜷縮在座位上。
自始至終,豐臣青木沒有看幫助他的人一眼,也許是因為心神混亂,也許是因為無法接受自己狼狽的模樣被別人看到——因為她擡起頭來,能看清那人容貌的時候,那個人同樣能清楚的看到他。
這件事情很快被抛到腦後,等豐臣青木回到公寓,渾身髒兮兮的癱倒在床上時,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分鐘。固定在頭頂的球帽滑了下來,紮起來的金色長發鋪滿了海藍色的床單……
實際上,豐臣青木是一個女孩子。
柔軟的床鋪,溫暖如母親的懷抱。她盯着天花板,身體疲倦到極點,卻始終無法入睡。
這裏究竟是哪裏?她從沒有如此确定過。回不去了,那個世界,那個城市,那個身為孤兒,獨自奮鬥了二十年的地方。
其實那個世界并不見得好,卻寄托了上一世她的所有希冀與願望,再糟糕的地方,也會硬化成蝸牛的殼。
在她還擁有母親,擁有渴望已久的親情時,她是恐懼那個世界的。然而母親去世了,父親與自己的關系走入了怪圈,從她在母親懷中睜開眼睛,就開始感謝的上蒼,偏偏在六歲時,把自己所有的幸福擊潰。
親情如今越來越像個笑話,這一世,豐臣青木仍然是個孩子,日日陷落在誠惶誠恐,無計可施之中,能安慰她的不過是上一世更糟糕的境遇,不過是那個擁有着另一個她的痕跡的城市。
那些東西告訴她:你經歷過最悲慘的生活,事情再也不會更糟糕了,如果注定絕望,你至少可以回到故國的懷抱。
正因為此,六歲以後的豐臣青木閉目塞聽,不再探究這個世界,只是沉默的打着網球。
或許可以說她是自欺欺人,可是能給自己希望的,偏偏只有虛假!
為什麽,為什麽要遇到切原赤也,豐臣青木猛然坐起,呆呆瞪大眼睛,看着窗外漸漸西去的太陽。
上一世只剩個泡影,所謂蝸牛的硬殼,早已碎裂成塵齑。
再不能自欺欺人了,豐臣青木抱着膝蓋,身子蜷成一小塊,仍然覺得冷意止不住的冒出來,“浮萍漂泊何所依”她一遍遍的在心中問着自己。
“叮叮叮叮……”電話鈴聲忽然響起,豐臣青木猛然從噩夢中驚醒,立即反應過來,她昨天剛剛搬來,打來電話的應該是父親,是父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