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瑪蒂爾德剛剛告別接頭人,把隐藏在面包裏裝有行動時間的字條送了出去。
她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最近幾天不斷傳來德國軍官遇襲的事件,街上的巡邏隊加強了警戒,一發現舉止異常的人,馬上就會抓走審問。瑪蒂爾德向來謹慎,她已經很少流露出慌張的神色,看起來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到街上幫母親采購食物的少女。
她用餘光确認沒有鬼鬼祟祟的跟蹤者,接着拐進了一個小路。露天的咖啡館支起了白色的遮陽棚,幾個身着五顏六色洋裝的婦人正悠閑地喝茶聊天。
她正準備離開,卻發現離她最遠的遮陽傘下,一個纖細高挑的少女穿着白色襯衫,正低着頭閱讀一本書。那人金色的頭發藏在陰影裏,被蒙上一層灰色。
瑪蒂爾德丢了魂一樣停在原地,眼睛沒有離開少女半分。那女孩似乎感受到了目光的熾熱,她驀地擡起頭來,一雙純淨的海藍色眼眸撞入瑪蒂爾德的視線。
怎麽會……
瑪蒂爾德懷疑自己眼花了,或是記憶被磨損嚴重已經出現偏差。她怎麽會在這裏見到漢娜?她不是應該已經回到柏林了嗎,和她的納粹老爸一起,成為他們帝國最忠誠的下屬?
那雙眼睛的瞳孔放大了,好像一灘逐漸漫開的海水。
“瑪蒂爾德?”
顫抖的聲音宛若湧動的波濤,穿過透明的空氣,一波一波蕩開水花。
風停滞了,瑪蒂爾德覺得自己的耳邊傳來遙遠的回聲。
女孩的起身的動作被攪動的浪潮不斷拉長,變成了膠卷相機裏緩慢播放的慢鏡頭。
她是真實存在着的嗎?還是我腦中的幻影?
一陣馥郁的保加利亞玫瑰香味湧入她的鼻腔,漢娜的身影猶如無數個漂浮在空中的光點,逐漸聚合成清晰的人形。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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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蒂爾德聽見她說。
漢娜沒有想到自己搜尋了大半個巴黎的人竟然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眼前。瑪蒂爾德還是和三年前一樣,稚嫩的臉頰好像嬰兒的皮膚。她好像比從前更瘦了一些,還是她的錯覺,漢娜自己也有一些記不清了。
漫長的時間橫亘在她們面前宛如一道薄膜,漢娜伸出手想去觸碰她,卻被她後退一步躲開了。
漢娜愕然地望向她,才看出了那團灰藍色的霧霭之中警惕的神色。
她猛然想起自己頭上還沒有摘下的、印着帝國之鷹的納粹軍帽。
瑪蒂爾德的眼神冰冷得像比利牛斯山脈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她的嘴唇顫抖着,好像想要說些什麽,卻最終沒有開口。她轉過身,正要離去。
“等等!”漢娜叫住她。
瑪蒂爾德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我很想你。”
幾個破碎的詞語消散在微冷的空氣中,瑪蒂爾德藏起了長長的衣袖裏顫抖的雙手,徑直向前方幽靜的小巷裏走去。
她沒有想到,漢娜竟然追了過來。
瑪蒂爾德沿着灰色建築高大的牆壁,目視前方地走着,驟然間,肩膀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緊緊鎖住。她回頭看見漢娜在她眼前不斷放大的面孔,強烈的氣流将她壓在了牆上。
“你幹什麽!”瑪蒂爾德想要大喊,卻被捂住了嘴巴。
“瑪蒂,”眼前的人牛奶般的皮膚顫抖着,雙眼通紅。
“我還以為......”
瑪蒂爾德掙脫開她有力的雙臂,憤怒地盯着她。
“你現在穿成這樣,竟然還敢來見我!”
“對不起......”漢娜放開她,滾燙的液體從眼角溢出,“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遙遠的思念銘刻在骨髓深處,瑪蒂爾德逼着自己剜心剔骨,将她的記憶全部洗刷殆盡,可這張臉真的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時,所有的防禦都被一招擊潰。她任憑少女握着她的手臂,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猶如午夜時分的雨。
瑪蒂爾德依舊不放心帶漢娜回家,而是找了一家人煙稀少的餐館。
她們僵硬地面對面坐在狹窄的餐桌兩端,低着頭不發一言。
漢娜摘掉了三角形的軍帽,現在的她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歐洲少女。
她給瑪蒂爾德講述了父母工作的調動,以及自己來到巴黎的情況。只是,她避而不談在司令部工作的事情,就好像她故意不去觸碰,這塊石頭就會憑空消失一樣。
瑪蒂爾德早都猜到了,可她還是不理解為什麽。
明明她們說好的,誰也不要加入這場腥風血雨的戰争。而如今她們卻被裹挾着卷入,緊握着繩索的兩端,在這片汪洋大海裏浮沉。
她想起無數被強征到德國勞動的巴黎青年,想起街上饑寒交迫的婦人抱着年幼的孩子四處乞讨,想起集中營的戰俘、被鮮血染紅的農田和村落,想起哥哥......
猩紅的枝蔓在她的腦海裏結成了網,她眼前的視野開始模糊。漢娜的身影逐漸幻化成一個長着犄角的惡魔,正虎視眈眈地盯着她......
“瑪蒂!”
急促的叫喊聲将她拉回現實,瑪蒂爾德晃了晃頭,直到漢娜的面目越來越清晰。
她的藍眼睛好像波光粼粼的海面,一瞬間,她的心竟然平靜了下來。
漢娜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巴黎。
她曾親眼見到一張張寫滿服役名單的文件經過她之手流向惡魔,一批批人登上運往柏林的火車,鏽跡斑斑的軌道被枯草掩埋,站臺上哭泣的婦女和孩子正朝着緩緩前行的列車搖晃手臂......可是無人能夠回應他們的呼喚,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一句句叮囑、一個個名字消逝在巴黎清晨寂寥的秋風裏。
她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被父母呵護寵愛的小女孩了。她看着看着眼前的世界正一點一點剝落華美的外衣,露出它本來的面目。鮮血、硝煙與炮火勾勒出了它大致的模樣。她想起從前在少女聯盟的時候,教官對他們說過世界的秩序需要有人去确定。然而她看見那些被坦克的履帶碾過的土地,寸草不生,房屋被破碎的彈殼洞穿留下的一道道印痕。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秩序嗎?
她在心中默默地質問自己,然而回答她的只有在風中破裂撕碎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