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冰釋(上)
冰釋(上)
兩天後的傍晚,在上海市中心老城區,一家享譽餐飲行業百多年的老字號飯店的高級包間裏,有一大家子人正在其樂融融的把酒言歡,他們親熱的說着話,勸着菜,敘着舊,聊着天。
開席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房間裏的氣氛則由最初剛相見時的那種“他鄉遇故知”的老淚縱橫的感人場景轉變到現在的幾個都上了歲數的老人在酒桌上已經有些忘乎所以,酒酣耳熱,“遙想當年英雄事”的酣暢味道。
許父與何父,這對當年下鄉插隊就認識的多年至交,好兄弟,時隔三十年未見,如今因為巧結了兒女親家而再次相遇重逢後,除了感嘆世事緣分的神奇外,自然也是免不了要好好的聚在一起說說話。
兩人在這個時候早就把世俗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那些壓力,什麽領導,什麽權力,什麽官威,什麽政治,統統的都被抛諸腦後,他們此刻什麽都不想去考慮,只想顧及到眼下的盡興。
都已年過半百的他們,此刻就象是當年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一樣,喝酒喝到面紅耳赤,大汗淋漓的他們都甩脫了外面穿的衣服,勾肩搭背的坐在一起,醉眼朦胧的吐着酒後真言。
“孝宏,當年我們一起插隊的人裏,要好的兄弟幾個,恐怕還是你最有出息啊!”
“哪兒呀,佩國,你真不知道,實在是高處不勝寒,我現在還真是羨慕你!那以前我從不相信那句‘平平淡淡才是真’,如今是真的信了!
我現在肩上的壓力是真的大……年輕那會,我一心就想當個三軍統帥,指點江山,可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現在真的當上了這官,才覺得這個位置實在危險啊!不瞞你說,那真是如履薄冰,自從當上了這個司令之後,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塌實!”
“這是大實話,你這責任重大啊!我們外人呢,不過看個熱鬧,看着你風光無限,手握重兵,位高權重,可往深處替你想想,你如今掌管的是七大軍區之首,身在天子腳下,京畿重地,絲毫都馬虎不得,有個風吹草動,都得當成草木皆兵來看待。只要出半點差池,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事情啊!……孝宏,你是不容易啊!”
“可不,累,我是真累,身體倒也算了,累得象三孫子一樣只要休息好了,還能恢複過來,倘若這心累啊,可難調整……別以為軍隊裏的勾心鬥角就不嚴重,那可真是和真正的戰場沒差別,千萬不能行差踏錯,尤其不能站錯隊,不然真是‘死’得很難看……我這心啊,不堪負重啊!”
“沒事,沒事,過個幾年,你再熬個幾年,等退下來了,身上沒擔子了,也就好了。到時你別老呆在北京,在那裏呆的膩了,就來上海住,反正我們也都在這裏,你就兩頭跑跑,我也退休了,正好咱們老哥倆一塊玩。帶帶孫子,享享福!”
“呵呵,要真這麽着,那還真是個樂子啊!好,好,真好,是個好主意!佩國,還是你看得開啊!”
“來來,喝酒,喝酒,今天我借你老方的大面,曉雨也不管我喝酒,我正好趁興,大家高興,吃菜,吃菜,咱們邊說邊談,邊說邊談,幾十年沒見了,今天怎麽着也得說個痛快,喝個痛快……”說笑間,兩個人已經将一瓶葡萄酒給幹得一滴不剩,推杯換盞的,絲毫不覺時間流逝。
許母雖然沒有象他們一樣如此的忘情,卻也不似平時那樣的風風火火,此刻她仿佛也被眼前那兩個男人間的真摯情誼所感動,端着酒杯,陪在許父身旁,慢慢地啜着杯中的酒,聽着兩個已經開始口齒不清的“老男人”追憶着往事,回憶着插隊時的點點滴滴,回憶着他們在匆匆分別後各自遇到的種種人生挫折和重大經歷,有痛苦的,有歡樂的,說到動情處也會悄悄地抹抹眼淚,說到當年的趣事和興起之時,也會忍不住擊掌而鳴,粲然大笑,一如當年她做姑娘時的豪氣和直爽。
何向飛與許小非坐在一起,對于各自家長如此“失态”的表現,不發一言,而是安靜的坐在一旁聽着,替他們布菜,陪着他們,随着他們的記憶一起快樂,傷心,郁悶和惋惜。這是他們上一代人的生活,那是他們對當年火熱青春的回憶,是他們的燦爛歲月。或許現在看來,當時的他們追求的生活目标是何等的盲目,何等的狂熱,但有句話說的好——人不癡狂枉少年。
誰都有那樣的瘋狂歲月,誰也都有權力回首徜徉,因此,作為小輩的他們無權去批駁什麽,更無權去幹涉,他們能做的只是相視一笑而已。在長輩們的回憶中,親身感受如今與當年生活的天地之別,更能感受到身為後輩,活在新時代的幸福。
房間一隅,藍色的嬰兒車裏靜靜地睡着他們的兒子。小家夥在來這裏之前,就被許小非給喂飽了,所以現在,即使他的長輩們都沉浸在熱火朝天的氣氛中,但這種熱烈的氣氛也無法影響到小家夥的睡意。他就象一個小小的天使,努力地在睡夢中成長着身體。他微微撅着小嘴唇,睡夢中也會時不時的皺皺眉頭,揮揮小手,蹬蹬小腳,但卻始終沒有被他的兩位大嗓門的外公和爺爺驚醒,依舊乖乖地在自己的夢境裏沉睡。
“向飛,公公今天是不是喝太多了,你看他臉紅成什麽樣了?真成關公了!你稍微勸着點,我擔心他們身體要吃不消,就算再老朋友見面再激動,可他們畢竟年歲都不小了!等會警衛員還要送公公回去,被外人看見了,多丢面子呀!”
從未見過公公喝酒的許小非在見自己的公公連着幹了好幾杯紅酒下肚之後,看着他益發漲紅的臉色,不禁擔心起來,連忙拉拉何向飛的袖子,低聲的囑咐道。
何向飛眯起眼睛,朝父親的臉上掃了一眼,伸手朝小非的碗裏夾了塊蘆筍,然後淡淡地道:
“放心,不礙事的。父親的酒量極好,以前在北京的時候,他興致好的話,自己一個人就能喝掉一瓶五糧液。這次來上海有工作在身,他才改喝的紅酒。所以,現在這幾瓶紅酒根本不算什麽,對他而言,簡直象喝水一樣。
他這個人體質和別人不一樣,他一喝酒,臉就紅,你看他渾身都是汗了吧,其實他喝下去的那些酒啊,都通過皮膚毛孔散出去了,等會去洗手間洗個臉,立刻就精神了,這呀,就是他的本事!你是沒見過父親喝酒,不知道,我從小就知道這個事情,所以他出去喝酒,從來都是把別人給喝趴下了,他永遠是那個最清醒的人!”
“哦,難怪了,我說怎麽公公看着人還挺精神的,我爸可是有點飄了,說話都不利索了,不行,不能讓他再喝了,都喝到現在了,不然等會回家都不會走路了!”
小非一瞧自己的老爸的言談舉止越發的來勁,頗有點“人來瘋”的味道,知道他這已經是醉了,連忙起身要上前去奪他手裏的酒杯,卻被許母攔下了,許母有些微熏地搖搖頭,道:
“算了,讓你爸喝個盡興吧,回家,我再給你爸熬醒酒湯!這麽難得的機會,就放他一馬了!”
許小非聞言,便不再去奪父親的杯子,而是順從的坐了下來。這時何向飛道:
“別擔心,等會散了,我先開車送爸媽回去,然後我們再回家。”
許小非正要說話,這時,何向飛的父親方孝宏将手中的酒仰頭一飲而盡,然後有些醉意的對着身旁的老友,小非的父親許佩國大聲的說道:
“老許,老許,我要謝謝你!”
“謝我?你,你謝我什麽?”醉得有些糊塗的許父聽得這個無頭無腦的話更加的糊塗,他茫然的看了一眼訪孝宏,打了一個酒嗝問道。
“廢話,自然是要謝你生了這麽個懂事乖巧的丫頭,她,她能嫁給我家小子,是,是我家小子前輩子修來的福氣!沒,沒她,也就沒我家小子,我家小子的今天!我,我也不,不可能抱上大孫子,所以,所以,我要謝謝你!”
方孝宏邊說,邊朝小非一指。許小非聽到公公的點名表揚,自然很是高興,卻也不好意思馬上表露在臉上,只是腼腆地朝公公微微地笑了笑,然後湊到何向飛身邊,有些得意地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聽見沒?公公說你娶到我,是你的福氣嗳!記住啊,我現在有公公撐腰,你以後可不能欺負我!嘻嘻!”
何向飛一挑眉毛,別有意味的看着得意洋洋的許小非,看着她對自己的“挑釁”,卻也不說話,只是在臉上挂着高深莫測的笑容。
“瞧你說的那是什麽話!跟我,還,還說什麽謝呀!那麽客氣,不就是見外了,我們,我們那都是什麽交情,三十年的老朋友,現在還是親家了哦……我跟你說實話好了,其實,我家,我家這丫頭,平時都,都教我給寵壞了,最是喜歡胡鬧,沒嫁人前,我,我還真擔心沒人敢要她!如今,如今,向飛也不嫌棄這小東西太鬧,把她給收了去,我呀,一個燙手的山芋終于丢掉了,阿彌陀佛!”許父借着酒意,指着自己的女兒,哈哈大笑。
“爸,哪有你這麽當着我本人的面拆我臺的?在公公面前就這麽說我,我多沒面子呀!你還讓不讓我在家裏立足啦!你真當你女兒是沒人要的賠錢貨啊!就算你要謝天謝地我在沒變成老姑娘前嫁出去了,可也不能把我說成這樣啊!……真是酒喝多了,就胡說八道!我哪裏喜歡胡鬧了,我哪裏喜歡胡鬧了嘛!”
許小非被自己老爸當衆揭了短,自然是氣急敗壞了,俏臉立刻紅了起來,柳眉倒豎,嬌聲抗議。尤其她剛才還在何向飛面前那樣的神氣,現在反被自己老爸拆了臺,更是覺得又羞又窘。
何向飛見正在“胡鬧”的許小非如此窘狀,不由得笑了出來,他湊到許小非耳邊,捏住了她的厚耳垂,“以其人之身,還治其人之道”的調侃道:
“聽見沒有,岳父說了,你能嫁我,也該謝天謝地有人敢要你了!記住啊,我現在有岳父大人撐腰,你以後可要少欺負我!嘻嘻!”
許小非聽到這番話,只能氣極的跺跺腳,暗恨自己老爸多喝兩杯就搞不清楚狀況,讓自己丢了好大的面子,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又無可奈何,于是恨恨地将何向飛捏着自己耳朵的手一把拂開,然後朝他射出兩束自認為絕對堪稱“可以殺人”的視線,直直地盯在何向飛臉上,然後再配上一句自認為兇狠至極的切齒:
“哼!小人得志!”
沒料到,她這麽一說,倒是多生出幾分“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來,反倒讓何向飛笑得更歡,他用被許小非推開的那只手一把摟住她的腰,暗暗用力按住想要掙紮的許小非,然後對着她露出了有标準的二十四顆牙齒的大大的笑容,道:
“彼此彼此啊,我親愛的老婆!”
他們兩個人在那裏正進行着糾纏不清的“肉搏”的拉鋸戰,那邊方孝宏帶着些醉意,看着眼前這對“親親愛愛”的小夫妻倆,看了好半天,又接着對着老朋友大發感慨道:
“少年夫妻老來伴,這老古話可是說的一點沒錯……你看,你和曉雨兩個,一直風雨相伴走到今天,多好!可我,形單影只……唉!後悔啊,我真的後悔啊!……要不是看到向飛過得很好,不然我這心裏……我這心裏真是覺得太對不起他死去的媽了!……佩國啊,佩國,我好悔啊!我後悔啊!……”
說着,竟不由得潸然淚下,他用力的拍了拍許父的肩膀,捏緊了他的胳膊,一時間除了落淚,只是不住的搖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觸景生情,還是觸景傷心,又或者是那并不濃烈的酒精帶出了他心底裏一直壓抑着的感情,方孝宏淚眼朦胧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兩對夫妻,看着他們恩愛有加,和美幸福的樣子,再想到自己那過早去世的妻子,只要一想到她沒能有福氣活到看着兒子結婚,看着自己有了第三代,沒能有機會象老許夫妻倆那樣享享兒孫的福,甚至沒能和自己一起白頭到老……
只要一想到這些,方孝宏就會覺得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帶來一陣陣鑽心一樣的痛楚。這樣的痛楚讓他禁不住借着微薄的酒意而肆意地在自己的親人和朋友面前悄然落淚,這樣的痛楚讓他禁不住吐露了自己的心聲。
他向來要強,從不輕易服輸,年少時,心性更是堅強剛硬,想父母相繼離世時、上了戰場,在生死一線時、危險與恐懼同時襲來時、在條件艱苦的幾乎無法想象時,他都咬牙忍着挺了過來,也未曾落淚。而随着人生閱歷的增加,随着年歲的增長,原本堅硬的有棱角的心象是被逐漸的磨平了一般,竟也開始因為身邊環境和人的變化而動情落淚。
即使如此,人前的他依然強硬,除了自己的親密朋友和親人,他從不輕易顯露出自己的軟弱。幾次落淚都是在自己心頭大悲和大恸之時,妻子的去世,讓他生平第一次嘗到了自己的眼淚原來也是鹹的,讓他知道了什麽叫“生離死別”的痛苦,那種眼睜睜看着愛人在自己懷中去世的畫面,是他永生無法忘記和釋懷的。
今年的大地震,向飛突然與家中斷了聯系時,為兒子擔心的恐懼鋪天蓋地的朝他襲來,着實讓他這個身經百戰的大将軍也無法克制心中的害怕,在見到兒子完好無缺的出現在自己面前時,他落下的淚中除了放心的輕松外,還有着太多的對兒子的歉疚之情。
他對兒子,對妻子有着太多的歉疚,太多的遺憾,即使他每每為想到這些而落淚,卻也不曾說過自己深有悔意。他可以在兒子和老友面前承認自己有遺憾,自己有歉疚,但是他從來都不肯承認他自己的內心,其實有着深深的悔意!但是,今天,借着并不足以影響他心志的酒意,他終于對着兒子,對着媳婦,對着自己的親家說出了這句藏在心底很多年的話!
他後悔了!他真的後悔了!他後悔自己不該去當兵,後悔不該為了事業而放着妻兒不顧,他更後悔自己沒能早點抽出時間去接他們母子,他後悔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他甚至願意用自己這個軍區司令的大頭銜去換妻子的生命,去換與家人在一起的天倫之樂,什麽位高權重,什麽平步青雲,而今這些東西和親情與家人的價值比起來,簡直一文不值……
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如果人生的路可以重新選擇,如果……可惜人生只有一次,可惜人生的選擇沒有如果,從來都沒有任何的後悔藥可以吃,他能做的,只能是繼續朝前走,只能将這條自己當年親手選擇的人生路堅持走到底,但他的心中卻無法忽略這種充滿着後悔的心情,尤其今天看到許氏一家和樂融融的樣子,看到兒子與媳婦那種甜蜜的情景,更是教他無法不想到自己的結發妻子,無法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