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萍

第2章 浮萍

自打男孩的娘親去世後,他就挨下了那些先前落在她身上的拳頭。他也不過是個孩子,常常被打出一身傷,又無處可逃,只能縮在牆角獨自低泣。

他爹見誰都不順眼,就像這世上所有人都欠了他錢似的,常常罵罵咧咧,一不順心便對男孩拳腳相加。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對,笑也不對,不笑也不對,種種不好。

先前幾年,他還能跟着同村小夥伴們去田野裏撒歡,如今家務沒人做,他爹命令他學着洗衣做飯,掃地喂雞,在那個還需要被人照顧的年齡,他就被逼承擔了所有家務活兒。

做的好尚且好說,做的不好,男人只會一個勁兒地罵他笨。久而久之,男孩越發寡言少語。

他的阿娘死了,他長大了。

可是他一點也不想長大。

兩年後,他爹另娶了一個女人。興許是有了個暖床的伴兒,那段日子,男人收斂了脾氣,對着女人甜言蜜語言聽計從。

家裏漸漸變成後母喜歡的樣子,先前的物什,換了許多,不論是他曾喜愛的亦或是阿娘留下的,皆被抹去了痕跡。

後來,女人有了身孕,生了個兒子,男人高興壞了,什麽活兒也不讓她幹,這些活兒自然全落到男孩頭上。

村裏人常常能瞧見女人抱着孩子在村口的大榕樹下同人閑聊。而不遠處小河邊,男孩則要洗一大桶髒衣服。春夏倒還好,冬日,河水冷得刺骨,一桶衣服洗完,手被凍得通紅。

他後母會抱着小弟弟輕聲哄着,會逗得他樂呵呵的,他只能遠遠地瞧着,而後繼續幹活。

至于年關,村裏熱鬧起來,家中雜事也多,男孩成日忙得腳不沾地。年三十夜,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飯,後母抱着小弟弟,一勺一勺給他喂湯汁,不厭其煩。男人笑呵呵地去逗他,他揚起小手,氣嘟嘟地去錘男人手臂,看得男人樂笑了,見着丈夫開心,女人也笑了。

這一切熱熱鬧鬧,與男孩無關。他像空氣一般,兀自坐在桌子另一邊悶頭吃飯,無人注意他,無人關心他。

他就像個蝸牛,縮在他小小的殼裏,瞧着他們阖家歡樂,母子情深。

真想阿娘啊……

Advertisement

年後一日,正當男孩拎着桶打算出門時,房內傳出了女人的驚叫,她放在櫃子裏的銀錢沒了,一口咬定是男孩偷的,讓他交出來。男孩什麽也沒拿,自是交不出來。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那日男人嘴裏吐出來的那句比寒冬的風還要冰冷的話。

“告訴你,這是老子的家,老子的家裏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不過是個浪費米飯的東西!”

接着,他拎着一根比男孩手臂還粗的木棍,打得男孩渾身青紫。

他被打得實在受不了了,當晚,逃了出去,逃出了那個家。世間那麽大,竟沒有一個他能睡覺的地方。他跑啊跑啊,冰冷的風吸入口中,穿過腹部,産生一種仿佛空氣都在身體裏燃燒的灼燒感。

不知跑了多久,他在山裏找了個洞穴,堆了些葉子,坐在洞裏瑟瑟發抖。淚珠在眼眶裏碎了,他看見的世界也碎了。

他的兩個親人,一個陰陽兩隔,一個咫尺天涯。

村裏的老人們常常告誡他,山上有吃人的野獸,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可怕的妖魔鬼怪,但是男孩覺得,大抵沒有比他的家更可怕的地方了罷。

月光下,土崖陡高,樹影婆娑,自土崖之上投下的影子張牙舞爪,四野一片寂靜,偶爾還能傳出一兩聲野獸的低吼。

男孩竟然不覺得害怕,那一夜雖然冷,但是他睡得很安穩,他夢見了他的阿娘在抱着他,用軟綿綿的聲音給他講故事。

翌日,天蒙蒙亮,霧色似是綿軟流長的絮,在無月無日的空中悠然彌散。他爹終究是寬心不下兒子,又帶人來山上尋他。尋着他之後,剛回家他就覺着女人很不高興。

“不訓乖了,他以後還會跑的。”女人揚起細細的眉,貼着男人耳朵道。

他爹受她挑唆,竟是把他用鏈子拴了起來,像對待一只狗一般對待他!

他徹底失去了一個孩子愛父親的能力。

九歲那年,逢上旱災,家裏頓時捉襟見肘,眼見再也養不起四口人,男孩作為多餘的那一位,被賣了出去。他就像個被大風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只能任人擺布。

同他一道被賣給人牙子的孩子,皆在哭哭啼啼,只有他分外安靜。

他本就是浮萍野草罷了,能離開那個“家”,也好。

他被賣進一座府邸當家仆,日子也沒有改變多少,洗衣做飯掃地,稍有不慎便會遭受一頓鞭笞,着實比狗還累。所有的苦水酸澀只能往肚子裏咽,實在傷心得緊也僅能趁着睡前那會兒落點眼淚,匆匆哭完還得趕緊歇息,畢竟雞鳴聲一響就要起身幹活。

府上有個公子哥,每日男孩打掃庭院時,都能瞧見他在池邊的亭子裏讀書寫字。

若是他也能讀書,那該多好啊!

不過這也只不過想想罷了,他這種出身低賤的仆人,能活下去就不錯了。

他只能每日在庭院那兒多掃一會兒,如此,也多聽一會兒他的讀書聲,俱是些知乎者也,能聽懂不大多,但就是這些之乎者也,對他有種天然的吸引力。

在那位公子哥眼皮底下晃悠的次數多了,他記住了男孩。他天性頑劣,時常拿男孩撒氣,沒人要的孩子誰都可以欺負。挨打慣了,男孩沒什麽反應,他讨了沒趣,也就走了。

那日,鉛雲重得似乎要下雨。男孩照常掃地,那公子哥的先生臨時有事,他坐在池邊假山上盯着男孩。男孩被他盯得發怵,只覺着他心情不大好。

須臾,他冷笑道:“髒死了,你幾日沒洗衣裳了?”

男孩停下手中的活,也不曉得該如何作答,他們這些下人幹的都是些髒活累活,衣裳怎可能幹淨呢?

那人輕蔑地啧了一聲。

“誰把你賣來的?”

男孩低下了頭:“我爹。”

“那你娘呢?”

男孩的頭更低了:“她死了。”

公子哥拉長尾音唉了一聲:“有娘生沒娘養。”

男孩默默握緊了掃帚。

“自己命賤生的孩子命也賤,死了就死了吧。”他口無遮攔,像看穢物一般瞥了男孩一眼,起身要走。

“不許你這麽說我娘。”他咬牙小聲道,死死地捏着掃帚柄,似是要把它捏碎。

“你說什麽?”那位公子哥鄙夷地哼了一聲,腳下拐了個彎,來到男孩跟前,伸出食指狠狠戳上他的頭,一下又一下,似是要朝他臉上用力蓋上卑微的印章:“你是什麽個東西,敢跟我頂嘴?我說你娘賤,她就是賤!”

男孩猛然擡起頭,紅色的雙眸猶如熊熊燃燒的火焰,像把高挂天空的太陽鑲到了眼中:“不許你說我娘!”

他的聲音堅定而清明,此刻,他一改往日的畏畏縮縮,直直回瞪他的眼睛。

【作者有話說】:各位看官走過路過求求點個收藏,感激不盡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