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認識了一個姑娘
我認識了一個姑娘
姜筳再次見到顧淵,已是隔周的周一清晨。
大概天底下沒有比姜筳更迫不及待去上班的員工,大清早剛過七點,她就元氣滿滿地拿着一串鑰匙,打開了顧淵的家門。
“姜筳,早……”
甫一進客廳,低沉暗啞的問候聲,突兀地傳入姜筳的耳中。
她完全沒料到能跟顧淵碰到面,愣怔片刻,彎腰換上拖鞋往客廳裏面走。
她邊走邊道:“早上好,你這麽早就起來——”
轉角瞧見顧淵,姜筳把沒說完的這句話咽了回去。
他斜斜地倚在廚房料理臺邊,手裏端着一小杯意式濃縮咖啡,兩眼發紅,眼眶發青,嘴唇四周冒出一層青青的胡茬。
身上白襯衣皺皺巴巴,衣角還沾着咖啡漬,十分不修邊幅。
顧淵将放涼一些的咖啡一飲而盡,揉了揉眼睛,露出一個疲憊的笑:“我不是起得早,是還沒睡。”
姜筳頓時心生幾分憐惜,忙道:“那你趕緊去休息吧。”
顧淵:“還有一點事情要處理,結束了馬上去睡。對了,你随意,給自己煮咖啡和茶都可以。”
姜筳的目光,大略掃過淩亂的料理臺。
深色暗紋大理石臺板上,七扭八歪地堆放着好多大中小號的咖啡杯和玻璃杯,有的空着只留殘漬,有的幾乎還剩半杯,還有兩個白瓷盤,一個留了兩口吃剩的土司,另一個則剩了一口炒蛋。
顧淵順着她的視線,瞧見了自己夜裏弄出來的杯盤狼藉,有點不好意思。
Advertisement
他長臂一擡,拉開料理臺右上方的櫥櫃,指給姜筳:“這裏還有幹淨的杯子。這些……嗯,你不用管,一會兒有阿姨過來打掃。”
“你在辦公室裏等我下,今天我就不給你發工作郵件了,一會兒過去找你。”
姜筳應聲:“好。”
顧淵匆匆上樓,姜筳見他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便轉過身來,先将深灰色金屬質地的燒水壺裏,灌滿礦泉水,然後輕點燒水按鈕,讓它緩慢加熱。
随後,她從包裏取出新帶來的龍井茶,用小湯匙取出一勺,輕輕抖進透明玻璃茶壺裏。
幾分鐘後,水燒至沸騰,姜筳環顧亂七八糟的料理臺,皺了皺眉。
反正還要等水的溫度降下來一些,她潔癖發作,實在忍不住,便動手收拾杯杯盤盤。
剛将杯子裏殘餘的咖啡和飲料倒入盥洗池,盤中食物殘渣扔進垃圾桶,“蹬蹬瞪”的腳步聲又響起來。
顧淵人未至,聲音先到:“姜筳,不是說了不用你收拾嗎?”
“哦……”姜筳讪讪地放下手裏的杯子,一時間不知該把手放到哪裏。
顧淵走到她身邊,再次擡高胳膊打開放杯子的櫥櫃,看起來想要拿杯子,踟蹰一下,手又縮回來,頓了頓,跟姜筳說:“那你幫我煮杯咖啡好嗎?”
姜筳剛要應好,忽而想到開水的溫度應該已經降下來,心裏一動,問:“咖啡對胃不好,熬夜應該多喝綠茶。龍井好不好?”
說話間,她拿過燒水壺,将近八十度的熱水對着透明茶壺沖瀉而下,碧綠的茶葉舒展開來,在清澈的水中打着旋兒。
顧淵低下頭,對着茶壺,深深地吸一口氤氲的熱氣,道:“好。”
姜筳擡頭望向未關的櫥櫃門,帶着點不為人知的小心思,選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情侶杯,将透亮的淺碧色茶水,慢慢倒滿兩杯,一杯遞給顧淵,一杯拿在自己手裏,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
到了辦公室,關上門,她傻兮兮地雙手握着杯子,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才珍惜地,輕輕抿了一口茶。
甘甜爽口,回味無窮。
原來這包龍井這麽好喝,一定要把姜主編剩下的那包也順過來。
**
過了好一會兒,顧淵過來給姜筳交代了工作內容,便精神萎靡地上樓休息。
于是,姜筳今天又是獨自渡過。
不過想到顧淵可能就在自己頭頂的房間裏,安靜地熟睡,而兩人其實近在咫尺,姜筳心裏便又多了幾分安慰。
看起來顧淵周六周日也沒休息,就這麽兩天,他整理出來兩個案子的梗概,列了一張長長的清單,讓姜筳查一些細節和專業知識。
估計等她補充完畢,就可以跟節目組其他成員做最後确認,然後開始設計場地布置了。
工作狀态的姜筳,效率很快。
顧淵也不拘束她一定要在辦公室裏坐滿八小時,每次都是告訴她做完事情就可以下班。
他這裏靜谧舒适,姜筳經常完成任務後,會利用剩餘時間碼碼字,倒也十分惬意。
**
第二次去電視臺布置現場,姜筳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再提前半個小時到了顧淵家,在三樓樓道裏大聲呼喊,硬生生用喊魂兒一般的女中音,把顧淵從床上吵了起來。
然後,她再次羞紅着臉,去更衣室幫真心不是想潛規.則的老板,挑選出他要穿的衣服,趁着顧淵在洗澡,還悄悄透過指縫,瞄了一眼內褲的尺寸,猛地醒悟過來,又懊惱自己的不純潔,趕緊拍拍自己花癡的臉,小碎步跑出更衣室。
這一次錄制很順利,沒有出現第二個不地道尬節目的小鮮肉。
姜筳惋惜的同時,也在心裏暗暗慶幸,這要是哪天顧淵真的像明星一樣爆紅,那他還是自己能偷偷藏起來的男神嗎?
**
靛青色的夜幕垂下,黑色奧迪到達唐槐路十八號,姜筳把車停在路邊。
顧淵解開安全帶,剛要打開車門,忽然想起什麽,上身斜傾過來,側對駕駛位上的姜筳,輕聲說:“明天放你假。”
姜筳不解:“為什麽?今天也不是太晚啊。”
顧淵躊躇一會兒,把頭再稍微斜側一點角度,正臉離姜筳更遠,說:“我有點事。”
姜筳随口問道:“什麽事?我開車帶你去啊!”
顧淵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模棱兩可地回:“我得去看醫生。”
“看什麽——”
姜筳剛要開口問,看什麽醫生,卻發覺街旁泛黃的路燈,給顧淵臉上突地打上一層憂郁的光,他的眉目輪廓驟然明朗,若有若無的距離感,在黑暗中迅速滋生。
姜筳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可能有點冒失。
她抿了抿唇,也沒道歉,反而輕笑出聲:“行,那老板,汽車我開回家,明天公器私用,你不介意吧?”
顧淵握緊拳頭的手松了松,也微微一笑:“當然不介意。”
**
這是一家環境清幽的心理診所。
咨詢師謝醫生輕輕關上問療室的門,走到窗臺将百葉窗拉下一點,遮擋住刺眼的陽光。
窗臺上,顧淵帶來的百合花散發出陣陣幽香,室內光線柔和,氣氛舒緩。
謝醫生背對百合花坐下,面上帶着一絲和藹的微笑,靜靜地打量着對面的病人顧淵。
這個年紀能做她兒子的帥氣年輕人,跟她咨詢已經近兩年。
平日裏咨詢時挺配合,他自己應該也一直在讀各種專業書籍。
談到治療方案時,甚至可以熟練運用各種專業術語侃侃而談,跟謝醫生以探讨的方式進行交流。
但每當謝醫生試圖探究到他的過往,他就總是沉默寡言,雙手十指糾結地絞來絞去,臉上抗拒不安的神色,總讓她無法繼續追問。
後來兩人建立了初步的信任關系,他簡單提到過父親很早之前就酗酒而死,母親從他十三四歲後就再無聯系,具體細節卻一直諱莫如深。
經過兩年的咨詢,治療效果也挺顯着,他正逐步開始與外界的交流,從表面行為模式上看,除了還有點輕微的強迫症,大致也與正常人無異。
謝醫生笑着開口:“前些天你打電話過來問參加綜藝節目的事,後來錄制順利嗎?”
顧淵點頭:“ 還可以,很有意思。”
謝醫生:“那會再去嗎?”
顧淵反而搖頭:“應該不會。我感覺有點應付不來,太多需要注意的東西,很累。後來強迫症有幾天很嚴重。”
“噢,是嗎?”謝醫生在紙上記錄下來。
顧淵慢慢回憶:“嗯。之前我控制得很好,倒水,旋開筆帽幾乎只重複一兩次後,感覺就夠了。可錄完節目後情緒總是有些焦慮。有次晚上煮咖啡倒掉六七次,在電腦整理工作時幾乎每個字都必須敲四五遍,出門選衣服無論如何都做不了決定,每拿起一件,心裏就會有念頭,這會帶來不好的事情。 ”
“什麽不好的事情?你最近不是挺順利,接到新工作,新書也要開始銷售了。” 謝醫生循循善誘地問。
顧淵低垂着眼睛,十指交叉,互相摩挲了一會兒,然後擡頭,坦白地說:“我知道。可總會覺得如果不再重複一次、兩次,或者六七次,節目組會突然取消合同,新書一本都賣不出去,我明天就會無家可歸……”
謝醫生跟他開玩笑:“你新書不會一本都賣不出的,我預定了十本。”
顧淵唇角上揚,輕笑出聲:“謝醫生,謝謝你。”
謝醫生:“不用謝,要謝也得謝謝你這個大方的病人,把我們門診的咨詢費提高了很大一截。 ”
顧淵唇邊弧度微微放大,正要輕快地笑起來,卻突然“嘶”的一聲,捂住右臉。
“怎麽了?”謝醫生問。
顧淵手貼在臉上,眉心微微皺起,說:“牙有點疼,可能是智齒。這也是我擔心的事情,打字時總覺得這個字有毒,會讓牙發炎,然後爛掉,感染……重複輸入好多次,總覺得下一次才沒有問題,最多一次重複了近二十遍,好累。”
謝醫生又好氣又好笑:“謝大作家,你打出來的字有沒有這個魔力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跟我聊天沒有這個魔力,只有牙醫才可能有。”
顧淵有點不好意思:“這些我理智上都清楚,可最近幾天,我的确比較難說服自己。”
謝醫生:“慢慢來,要是感覺不對,先退到你熟悉的空間。”
顧淵點頭,原本向後傾的脊背往前挺直,嘴唇張了張,卻欲言又止。
謝醫生自然不會忽視這一點。
從剛才她就發現,顧淵的生活裏,肯定有什麽重大的變化。
否則他不會在強迫症加劇的時候,還保持着如此相對平靜的心情,甚至于,眼睛裏時不時地透出一縷星芒,耀眼美麗。
謝醫生起身,将百葉窗又合上一點,房間裏的光線再次暗下一層,營造一個盡可能私密的空間。
“最近生活裏是不是有什麽變化?” 謝醫生坐回原位,表情輕松随意地問道。
顧淵挺直的脊背向前傾,一只手擱在兩人之間的半身小方桌上,慢慢地開口:“我認識了一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