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北川風雲
北川風雲
休息室的門被敲了好幾下,許廷川在夢裏聽見的搶救鈴聲響越來越清晰,直到意識清醒。
“許醫生!許醫生!高架橋連環車禍,緊急搶救!”
許廷川被叫醒,從床上坐起來,尋思地抽了新的外科口罩戴上,跟着護士一起往樓下的急診跑。
連日的大雪,北川的路況很差,加上昨天又是驟然斷崖式降溫,有的路面上了冰,很容易就會出現交通事故。
電梯下行,許廷川趕緊打起十二分精神,打消困意,從白大褂的口袋裏掏出眼鏡戴上。
急救室人仰馬翻,輕重緩急不同,病人被疏導安置着,各個科室下來的醫生也都陸續趕到了,開始進行搶救。
其實一屋子的車禍患者,輕傷居多,重傷的幾個都是從最前面相撞的兩輛車裏擡出來的。
許廷川一邊接手,一邊詢問着患者的情況。
兩車相撞的瞬間,掉落的擋風玻璃碎成塊,由于巨大的沖擊力有一整塊大的碎片紮進了胸膛。
許廷川彎下身仔細檢查,皺了皺眉,又看了一眼剛扯出來的心電圖,“玻璃已經刺破了心包,血氧掉得很快,必須馬上手術。”
心外可以動這個手術的大夫現在只有許廷川,但他上次做類似心髒穿刺傷的手術時,是有另外一個主治醫生配合完成的,要獨立進行這還是第一次。
心髒被玻璃刺穿的傷口,距離前降支動脈很近,一旦剝離玻璃的時候不小心,就會劃破前降支動脈。
流水嘩嘩地響,許廷川一邊仔細地清理雙手,一邊在腦海裏不停地想着一會怎麽能更穩妥地拿出玻璃。
“許醫生,麻醉好了。”
“好。”許廷川點點頭,接過護士遞過來的手術刀,深吸了口氣,掃了一眼時間,“開始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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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的位置卡得很刁鑽,距離前降支動脈很近,但恰巧玻璃又穿破了心包,刺穿了右心室,留下了一個不小的創口,血順着右心室流到了心包湧入了胸腔內,造成了大量的心包積液和胸腔積液,病人已經完全喪失意識,随時有生命危險。
許廷川不敢放松,呼吸都輕了下來,額上都是緊張冒出的汗珠。
拔出玻璃,一定不能損壞弄斷前降支動脈。
他一向是穩的,為了練習穩準度,他讀書的時候就沒少下功夫。
捏着破碎的玻璃塊,許廷川在助手的幫助一鼓作氣拔了出來,血噴出來一點,但并不多,沒有傷到重要血管,他開始着手處理胸腔好心包積液,縫合心包創口。
這一場手術,整整做了五個多小時,縫合上皮肉下手術臺的那一刻,許廷川的雙手都控制不住地抖動,汗水順着臉頰留下來,累得不像樣。
“把病人送到ICU觀察吧。”許廷川垂下雙手,簡單交代了一句。
天都已經亮了,這一晚,全部耗在了手術室。
洗幹淨了雙手,許廷川也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時間,走之前還去病房又看了一下剛才動手術病人的情況。
寒冬凜冽的清晨,每刮起來的一陣風,都像是刀子一般淩遲過皮膚,又冷又疼。
許廷川好累,沒有力氣再開車,直接叫了網約車,回家洗了澡,終于可以躺下想好好睡一下。
拉上窗簾,屋子裏一片漆黑,好不容易安心地睡了一會,手機又響個不停。許廷川掙紮着看了一眼,是許聖炎。
昨天和黃恩寧攤牌,估計這會她已經在想能不和他扯上關系了,許家的人當然着急,眼看着這麽好的聯姻對象就要溜走,一個勁給許廷川打電話。
許廷川睡意被打攪得所剩無幾,太陽穴隐隐作疼,他撐起身,勉強起來,也沒有接電話,只是去書房開始收拾材料,所以他經手過的,許家生意的往來。
看着打印紙一張張染上黑色墨跡,許廷川安靜地看着,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
他花了很久把這些都整理好,所有的流水,往來,合同,以及資料進展,厚厚的一大摞,整整齊齊地擺在桌面一角。
這是他從開胸手術康複之後,一直到現在,所有幫着許家做出的努力的證據。他給許家創造的價值,也足夠多了吧。
生育之恩,應該也還完了吧。
許廷川垂眸沉默地看着那一頁又一頁紙,那麽多個日夜,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他從前還妄想着能從父母身上再獲得一點親人的溫情。
幫着許家打理生意也有幾年,他做得認真又盡責,原以為他們會知足,沒想到他們變本加厲,只想着剝削和榨幹他所有的價值。
他只是許家需要時,才會被想起來的一把好用的工具,還必須順手,沒有倒刺。
整理了這些,用了整整一天。
許廷川沒有再看手機,直接把所有的文件放進了紙箱子裏,然後去了許家。
天陰沉着,又在下雪,今年的冬天實在冷。
許廷川看着車窗外流動的夜色,飄落的雪花被路燈照得竟棱角分明,他看得出神,在想着姜可瑜此刻在做什麽,下班了嗎?吃晚飯了嗎?
車子駛進別墅區,許家小樓亮着燈,許廷川抱着紙箱子,站在門口仰頭看了好一會,冷風順着大衣的領口袖口肆意游走,終于他深吸了口氣,敲門進去。
正好,一家人都在。
“你怎麽不接電話?你到底和人家恩寧說什麽了?”
許廷川也沒有吭聲,只是俯下身,把所有的資料都放在客廳的茶幾上。
“這是這些年,我經手的,所有許氏的生意,全在這。”
黎念和許聖炎對望了一眼,“你什麽意思啊,廷川。”
“醫院那邊越來越忙,我能力有限,也不想再插手家裏的事了,你們的商業帝國裏,請不要把我算進去,我只想當一個醫生。”許廷川說得很直白,站在原地,然後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了桌上。
“這張卡裏,有四十萬,算是我還給你們當年為我支付的手術費用,留學的錢再過幾年,我也還給你們的。”許廷川說這話的時候,眼角通紅,睫毛低垂着,蓋上那片眼底的烏青,看起來疲憊到了頂點。口氣很輕,很輕,心髒難受得厲害,像是快要窒息了一樣。
“我懇請你們,放過我。”
像是羽毛輕輕落下來,寂靜無聲的客廳裏,許廷川長身而立在原地,肩上的雪花已經完全消融,黑色的大衣上看不見任何雪化掉的痕跡。
許嘉悅先反應過來,她去給許廷川倒熱水,“大哥,你......要不坐下來歇歇先。”
許廷川沒接,沉默地看着眼前那些紙張。
“什麽叫我們放過你?許廷川,你難道不姓許嗎?當醫生有什麽好,你作為長子,承擔家族責任,不應該嗎?”許聖炎氣得半死,“你現在什麽意思?給我們錢?要跟我們畫線?”
“廷川啊,別這樣想,你也是我們的兒子,你要是不喜歡恩寧,那媽媽再幫你看看其他的姑娘。我和你爸爸,可都是對你寄予厚望的。”
夫妻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話說得倒是好聽。
許廷川冷笑了一下,心底不免覺得可笑和悲涼。
也是他們的兒子嗎?那他們是怎麽舍得在他那麽小就把他送到南湖的呢?是怎麽狠心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候連面都沒露過一次的呢?
現在又要拿長子的身份來綁架他,就因為他姓許,就活該成為他們的提線木偶嗎?
那些他孤立無援又痛苦至極的日日夜夜,他康複期間疼得渾身冒汗,卻連個倒水的人問候的人都沒有,那個時候他們怎麽從來沒想過,他許廷川,也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過往的回憶侵襲而來,如同洶湧的潮水,頃刻就将他淹沒。許廷川渾身都在發抖,眼眶滾燙,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只是覺得心好疼,好難過,微微側了側身,躲開了黎念想要碰的手,一句話也不想再說,甚至一刻都不想在這個屋子裏待下去。
身後是什麽聲音他已經不想聽了,支撐着疲憊的身體走出了這個他以後再也不想踏進的家門。
大街上人來人往,霓虹燈亮閃閃,紙醉金迷的北川永遠是極盡奢靡和熱鬧的景象。
許廷川掏出手機,意外看到了姜可瑜主動給她發消息。
【哥,今天是冬至,要吃餃子,你吃過沒?】
竟然都到冬至了,白晝最短的一天。風雪交加,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他而亮。
許廷川的心空得讓他難受,他實在是太想她了,就這樣不自覺地來到了她的樓下。
冬至,也算是個小小的節日吧,他打電話問候一下,不會打擾她吧。
倒背如流的號碼,手凍得快要不能活動才敢撥出去,許廷川在漫長的盲音裏想了無數的可能。
直到,這通電話被接通,她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進耳朵裏。
“喂,哥......”
“阿瑜。”許廷川鼓足勇氣,應了一聲,像是懇求一樣,“我在樓下,你能下來嗎?”
電話斷掉了,不到兩分鐘,黑洞洞的樓道裏匆匆跑出一個身影。
姜可瑜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微紅的鼻尖和耳朵,踮起腳,心動地幫他撣掉了肩頭的雪,她剛想要開口,就被拽進了一個涼飕飕的懷抱。
雪在下,逼仄的老巷子裏沒有一盞路燈,連影子都沒有,徒留着白花花的雪地和幾串深深淺淺的腳印,除了心跳和體溫,沒有他們擁抱的證明。
許廷川從來不會當着別人的面流淚,被确診先心病複發的時候沒有,被父母冷落的時候沒有,被姜可瑜一次次推開的時候也沒有......
但此刻,他忍不住了,只是輕輕一眨,眼淚就掉了下來。
委屈,孤獨,失望,甚至是寒心。
二十幾載的光陰,他竟然一無所有,被至親背棄,被兄弟中傷,承受着生理心理的雙重折磨還要上趕着自讨羞辱。
“哥......”
姜可瑜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反應過來也沒想着掙脫,擡起手抱住他的腰,輕輕地摸了一下他的背,問不出口原因,見他這副樣子,鼻子一下子酸了。
“跟哥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