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阮秋雖然對于這個突發的小插曲雖然頗感古怪,但是在金錢和霍揚的雙重“誘惑”下,他依然每天都奔波于打印店和醫院兩頭,以至于阿婆看着每日早出晚歸的阮秋,不由得心疼地勸起他來:“小秋啊,身體才是最要緊的。”
阮秋拿着毛巾揉搓着自己的短發,對上鏡子裏自己眼下有些泛青的眼圈,用手指輕輕揉了揉,仿佛這樣就能讓黑眼圈消失似的,然後朝着阿婆露出一個笑來:“我、我沒關系的。”
阮秋并沒有撒謊。
他其實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從舊巷子來到這座北方城市的時候,那時候的每一天都比現在還要辛苦。
他在嘈雜的市場隔間裏睜開眼,掀開簾子看見的是殺魚的夫婦一地的血水與那些密密麻麻的鱗片。他記不清自己到底打過多少份零工,一天要在這座小城裏輾轉多久,只記得那時候自己的鞋是很容易穿壞的。他捏着票子站在批發處理的地攤上,買最便宜的鞋,晚上在臨時搭建的棚裏入睡時,在民工熟睡到震天的鼾聲裏,他在昏黃的電燈泡下,才看到疼痛到麻木的腳上是觸目驚心的血泡。
他吃了教訓不敢再買廉價的鞋,因為省下的這些錢反而浪費了他更多的時間。他瘦弱,沒有其他人那樣使不完的力氣,便盡可能地做得更好。
他晚上入睡并沒有那麽困難,往往是一天做得太累,夢裏大部分時候都是一片空白,偶爾才會做一些阮秋連想都不敢想的夢。
他習慣吃苦,習慣受累。也習慣在他人白眼裏讨生活。
他覺得挺好的,這個世界還願意給他留一扇窗戶,給他留一個做美夢的夜晚,教他如何在夢裏彌補那些痛苦。
阮秋早就習慣了。
只是到現在唯一還不能習慣的,是與他從前三年生活裏突然偏軌、突然闖進自己人生裏的霍揚。
他感覺自己的一切努力在霍揚的面前,就好像徹底清了零。
阮秋總以為自己已經逐漸成為一個社會人,他已經開始賺錢,已經開始履行阿婆将自己撿回家,他坐在阿婆髒兮兮的躺椅上鄭重許下要給阿婆養老的誓言。
可是看到霍揚的時候,他便總能想起無數個夏夜裏,有一雙寬大的手掌,牽着他,闖進蘆葦蕩。
那時候的水真的很清澈啊。
阮秋想,栓在岸邊的木船,藏在霍揚手裏原本盛着金平糖現在盛着螢火蟲的透明瓶罐,和天上一彎皎潔的月亮。
“你知道劉教練嗎?”
兩個少年依靠在船邊說起悄悄話來,霍揚趁着螢火蟲的微光,拽了根狗尾巴草随意地編着。他低着頭,但是卻難掩臉上的興奮,“就是那個來學校裏選拔的。”
阮秋想了一會,才記起從前不久霍揚就一直略帶着興奮的語氣和自己聊起過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他話裏的“劉教練”是哪一個。
他很為霍揚感到高興,因為阮秋知道,沒有把握的事情霍揚一般不會開口,像現在霍揚這樣正式地向自己提起,阮秋便知道十有八九,霍揚想要實現的事成了。
阮秋看着從霍揚手裏變成來的狗尾巴草小狗,不由得由衷地笑了起來:“那、那你、就要去省隊啦?”
“應該吧。”
霍揚把狗尾巴草小狗放在阮秋的手裏,在月光下看着阮秋露出一個笑。他的面容雖然繼承了他母親的鋒利,顯得有些陰沉,但來自父親眉眼裏的俊雅又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這一點,讓他在笑起來的時候,有種讓人甘願為之沉淪的魔力。
他從自己的衣服口袋裏拿出那塊兒童手表來,輕輕地摩挲着表面,像是說給阮秋聽,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等我回去……”
後面的話阮秋有些聽不太清了。
那時的他依然沉浸安靜祥和的夜裏,看不到那些黑色的夢魇在自己和霍揚的身後,正一步又一步地逼近。
阿婆的聲音依然在喋喋不休,将阮秋從記憶裏拉出:“小秋啊,你聽點話,買點好吃的補補?怎麽老覺得你又瘦了?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可不行……”
阮秋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個明亮安靜的月夜像是從指縫裏溜走,睜眼便覺得霧氣消散,只留下他孤身一人站在現世的原地。
他笑着看向阿婆:“好、我、我都聽奶奶的。”
*
幾天後,風塵仆仆的段樾來到阮秋的店裏。
和從前時候的段樾看上去不太一樣,現在的他看上去很疲憊。
阮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還是匆匆忙忙地起身找出段樾留在店裏的杯子,拿出暖壺給段樾倒上茶水。
對方卻擺了擺手,只是把一沓紙推到了阮秋的面前。
阮秋不解,但等他低下頭看清紙上的內容後,神情不由得也跟着凝重了。
段樾帶來了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查完了。”
段樾神情很平靜,“是霍揚找的人,幫你放在論壇上的。”
阮秋愣了又愣,手上的紙頁本來很薄沒有多少重量,但在聽清段樾說的話後,阮秋只覺得這些紙頁好似有千斤之重。
他下意識地便是否決:“不、不可能。”他翻來覆去地看着自己手裏被段樾打印出來的“證據”,一種荒謬的矛盾感油然而生。
會不會是重名?或者,是不是段樾弄了個烏龍?
霍揚怎麽可能會為了自己做這些事?
段樾目光深深地看着阮秋:“不僅如此,那天送到店裏的攝像頭,你撥過去的那個電話,也是霍揚的舍友接的。”
“什、什麽?”
“他對你挺上心的。”
段樾臉上雖然挂着如常的溫和笑意,但阮秋怎麽都不覺得那是一個發自內心的笑,“不過,我倒是能猜測出他的意圖。”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什、什麽意圖?”
段樾看了他一眼,卻并沒有回答阮秋的問題。
阮秋覺得段樾看上去似乎不是很高興,但阮秋想不出所以然來,翻來覆去把“證據”來回看了一會,又有些羞于啓齒地問:“那、那我可不可以、問個問題?”
“你說。”
“霍揚他……”
阮秋的臉不自知地紅了,“他……他有女朋友了嗎?”
這句話幾乎用光了阮秋所有的勇氣。
可是這個問題讓他每晚都輾轉反側,他心裏雖然有隐約的答案,但他實在不敢那麽直接地向霍揚求證。
他能站在霍揚面前就已經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他怎麽也不可能真的在霍揚面前問出這樣剖露心意的問題。
段樾深深地看了一眼阮秋,那眼神裏是阮秋看不懂的複雜。他似乎想直接問些什麽,但是很快就忍住了。
他說道:“你們之前就認識嗎?”
“不、我、那個……”
阮秋在段樾近乎逼問一樣的目光下,整個人都變得混亂起來,本來就不流暢的話語現在變得更加磕絆,“我、我和他——”
段樾靜靜地看着他,眉頭微微蹙起。
“我、我不認識他。”
阮秋終于将憋着的最後一句話順利地說出,甚至臉都因此變得微微有些發紅,“我、我只是、有些好奇。”
段樾沒有說話。
他的臉上浮現一點很古怪的笑,這是一種讓阮秋感到不太舒服的笑,或許是因為這個笑和段樾平常示人的樣子大不相同,帶着些隐隐約約讓人不适的壓迫感。
他笑道:“那你為什麽不好奇我?”
阮秋被問愣住了。他擡起頭,有點不敢置信地看着段樾,但看了半天也沒能從他的臉上找出一星半點的破綻。
他試探着、小心翼翼着開口:“那、那學長有、有女朋友了嗎?”
段樾的臉上依然是溫和的笑:“沒有。”
他還想再順着說些什麽,卻看到阮秋那雙望向自己、顯然還希冀自己繼續說下去的眼睛。
段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阮秋雖然乖乖地問了這個問題,但實際上心還挂念在上個“霍揚”的問題上。
“我不知道。”
段樾很平靜地開口,又像是很随意地補充了一句,“聽說追他的人挺多的。不過說回來,像他那樣出身背景的人,也很難沒有吧。”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半天才慢吞吞地“哦”了一聲,表情僵在臉上,眼睛裏的失落幾乎要滿溢出來了。
段樾看的很清楚,他勾了下唇,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中午要一起去吃飯嗎?路對面開了家川菜館,口味還挺正的。”
阮秋依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等段樾戳了戳他,他才恍然從失落裏抽出身來,低着頭有些勉強地開口:“哦、我、我就不去了。我還得去——”
“霍揚的身體還沒好嗎?”段樾看起來很擔心地開口,“他練體育的,身體素質應該挺好的,怎麽拖了這麽長時間都沒好呢?”
阮秋老實地說道:“他、他腸胃不好。不、不能吃辣椒。”
“是嗎。”
段樾眯了下眼睛,很快又像以往一樣笑着說道,“我們的口味倒是很一致,都很喜歡吃辣。今天中午要不要去試試看?”
“不、不了。”
阮秋拒絕了,“謝、謝謝學長。”
他今天已經答應霍揚,要給他做蔥油面。之前爽約過一次,霍揚就很不高興,這次他得信守承諾才行。
“他還在要求你去給他做飯嗎?”
段樾的聲音在不知不覺間又重新變得微微有些發冷了,“小秋,你有沒有想過,他一直拖着病不好,是對你有所圖謀。”
“圖謀?不、不可能。”
阮秋呆呆地看着段樾,搖了搖頭垂下眼睛,“你、你誤會了。學長,我、我不值得、被圖謀的。”
阮秋想,霍揚這樣對自己,大概也只是覺得耍自己好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