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見
相見
在場所有人包括六皇女與各位使臣全部躬身行禮,一聲拜見之後,殿中再無任何聲響,便是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來者仿若地獄修羅,竟使在場之人無人敢擡頭側目擅動一分。
那人從樓清這邊走過,樓清低垂的眉眼中,只看見一片墨擺輕輕的掃了過去。
待聽見女使一聲“賜坐”,衆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卻沒有一個人擡頭出聲,安靜如雞。
樓清心裏懷疑上面坐的是不是真的不是人。
這時六皇女出聲道:“倒是不曾想到皇姐會來,晚宜敬皇姐一杯。”
五殿下卻沒有應她,淡聲問道:“那是誰?”
六皇女神色頓了頓,自然地放下了酒杯,看向場中被吓得瑟瑟發抖地小公子,眼底劃過一抹可惜。然後開口道:“是壽王家的公子,剛才在彈奏琵琶呢。”
六皇女似是想擡舉他,贊聲道:“這位小公子的琵琶聲如珍珠落盤,不輸仙樂呢。”
五殿下淡淡道:“既如此,就再奏一曲,讓本殿也聽聽。”
突然聽“铮”地一聲,琵琶弦竟是斷了!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原是那小公子六神無主,一時不察扯斷了琵琶弦,來不及顧手上已然見血的疼痛,當即便磕頭求饒。
五殿下高坐雲臺,未曾開口,而場中諸位也仿佛沒有看到一般,無人聲援。
那小公子只能繼續求饒磕頭,“嘭”“嘭”“嘭”結結實實的聲音下去,額頭很快便腫了起來。
樓清看着這副場景,當即就想出聲,卻被樓渟死死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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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清是聽了五皇女不少事,卻終究沒有直觀感覺,如今親眼所見才知,此人竟如此暴戾!故意恐吓宗親公子,這位公子甚至沒有一分冒犯于她!
樓清小聲說道:“阿姐!”
樓渟卻微微搖了搖頭,五殿下手握日月,不是樓蘭小國可以抗衡的!
樓清這時看向了六皇女,希望她能出言幾句,她畢竟和五皇女同為皇女,這位小公子也是因她之故才出來彈奏琵琶。不說出言維護,讓此人退下都不可以嗎?
然而事實卻是,六皇女也是作壁上觀,沒有出聲。
地上已經見血,這是想讓他磕死!
“五殿下!”頓時大殿上所有人都看向了出聲那人,五殿下也順勢擡眸。
樓渟幾乎立刻想拉住樓清,樓清卻錯開樓渟動作,站起身來,緩緩說道:“這位公子技藝高超,彈奏的琵琶也的确動聽,但俗話說好曲難聽第二遍,一首動聽的曲子彈奏下來,彈奏者難免疲累,總是不如第一遍彈奏的樂音。這位公子想來是覺得殿下您身份貴重,怎麽能用次等的琵琶樂音來敷衍您呢?況且今日是大朝盛會,朝臣屬國竟相來賀,如何能一個人獨占盛時。”
樓清此番話一是擡了五殿下的身份貴重,二則點出今天是大朝盛會不值得為了一個人鬧得不開心。
五殿下沒有答話,而是就那麽靜靜地看着樓清,既沒有面露兇色,也沒有眼含殺意,仿佛她就只是想聽一聽樓清的聲音,看一看樓清的樣貌。
樓清卻在衣袖下緊緊握拳,挺胸擡頭,不想怯了場。
恍惚之間,樓清好像從這雙眼睛裏看見了許多複雜莫名的情緒,卻又在一瞬間歸于平靜。
不等樓清細究,樓渟就起身賠罪道:“愚弟年歲尚小,言行無狀,不知所謂,沖撞殿下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五殿下沒有應樓渟的話,反而向樓清問道:“你是樓蘭國的小殿下?”
聲音不似先前,低沉微冷,卻讓樓清聽出了幾分……溫柔?
樓清将腦子裏的胡思亂想踢了出去,回道:“回殿下,我名樓清,确是樓蘭國王第二子。”
樓清,這兩個字在口中轉了一圈,終究沒有吐出來。
五殿下終于将目光移開,“還不謝過樓蘭小殿下。”
那位懷抱琵琶的小公子連忙千恩萬謝謝過樓清,便被人送了下去。
五殿下似是不經意又轉過了目光,道了一聲:“坐吧。”
樓渟二人這才坐下。
随後,五殿下再次開口,語氣卻瞬間冷了兩個度,“壽王。”
左邊的坐席連滾帶爬出來了一個人,跪在了中央,“臣、臣參見殿下!”
“兒子受傷,你這個母親倒是安坐得很。”
“殿下,臣沒有!”許是覺得自己竟敢高聲辯駁,壽王立即收聲降調,“殿下,殿下明鑒啊,羽兒是臣的兒子,臣怎麽能不疼他呢?臣只是一時惶恐,他竟然沖撞了殿下,殿下您是何等身份,您……”
五殿下看向壽王,壽王頓時讷讷無言,不敢言語。
“既是心疼,便去照看。傳本殿的旨意,請兩位太醫給他看診。”
“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壽王謝恩後就想退下,五殿下卻敲了一下桌子,說道:“古語有言為人父母者,為之子女計深遠,但為人臣者,更應守其本分。”
“壽王,你說是不是?”
那一瞬,壽王直面五殿下撲面而來的氣勢,幾乎無法動彈。勉強扯了扯嘴角,壽王低頭應道:“殿下,所言甚是!”
可又憑什麽我為臣,你做君!
壽王退下後,五殿下身旁的女官示意宴會繼續。歌舞再起,一時殿中又好似之前一般熱鬧非凡,可這一次衆人卻很有默契地低頭吃菜。
壓抑,這是樓清的自我感受,而且他相信不止他一個人有這種感覺。
如同一群小雞崽被一只兇猛的大灰狼看着啄米,被迫幹飯,還不能出聲。
樓清被自己腦子裏的畫面逗了一下。
然後他就覺得有一道似有似無的目光,好像停在了自己身上。
下意識樓清就想轉頭,樓渟這時卻在底下死死按住他,唯恐樓清再有什麽動作。
樓清看向樓渟:?
樓渟:祖宗,我求你了,低頭,吃飯,行嗎?
樓清:……
默默低頭幹飯,啊,好像之前吓到阿姐了,但我不是有意的。
宴席過半,六皇女開口說道:“皇姐,此次衆使臣來賀,進獻了不少稀奇珍品,不妨拿出來讓衆人一觀?”
這也是歷年大朝會的習慣。
六皇女說着,就着登記的侍女一一報來。
“舒庸國進獻飛鳳奇石一座,賀大漢鳳于九天!”
一座鳳凰騰飛的山石被推了出來,精雕細琢,栩栩如生,果真精品。
同時舒庸國使臣起身躬禮,朝賀祝詞。
“桐國進獻鳳凰于飛玉雕一座,賀大漢千秋萬代!”
……
“樓蘭國進獻大東珠一對,賀大漢如明珠照世。”
兩顆比成人拳頭還要大上一圈的大東珠被捧了上來,飽滿圓潤,晶瑩剔透,的确少見。
六皇女聽完樓蘭國獻禮後,輕笑一聲,“樓蘭果真地大物博,竟能得如此一對大東珠。”
“本宮敬樓蘭國兩位。”
樓渟與樓清回敬回去,樓渟笑道:“六皇女言重了,樓蘭小國,素來沒有什麽出彩的東西,今年僥幸得了兩顆大東珠,進獻于朝,不及其他屬國精心選取。”
“王女這般說就太過謙了,西域樓蘭,百年古國,本宮在京都時就心向往之。”
樓渟面色一頓,樓清心裏也有些奇怪,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六皇女這兩句話怪怪的。明面上似乎在誇贊樓蘭,可是樓蘭不過是臣服于大漢諸多小國中的一個,如何能讓皇朝六皇女心向往之?
“既然這般向往外面的風景,此次大朝會後,你就上奏一本。本殿特準你為大漢使臣,出使列國。”
五殿下平淡的一席話,卻直接否了六皇女未來的太女位。六皇女自知失言,急忙行禮道:“皇姐恕罪,晚宜多喝了幾杯酒,胡言亂語了幾句,還望皇姐息怒。”
“原來你也知道你喝昏了頭,本殿還以為你想效仿古人,合縱連橫,抗擊強秦呢。”
古時有蘇秦合縱六國對抗強秦,如今中原只有大漢最為強盛,五殿下這話無異于說六皇女有不臣之心,想效仿蘇秦抗擊大漢。
這如何能認!
六皇女臉色一白,跪地請罪道:“是晚宜胡言亂語,言行無狀,請皇姐降罪!”
六皇女跪地請罪,其他人不能作壁上觀,一時紛紛請五殿下息怒,跪了一片。
五殿下抿了口酒,說道:“既然自知酒量淺薄,以後就知分寸些。你身為皇女,當以身作則。”
六皇女諾諾應是,不敢違背。
“起吧。”五殿下說了一聲。
這件事暫且翻篇,所有人重新落座,心下無不在想:這場宴會當真是——
刺激。
列祖列宗保佑,希望不要再出任何幺蛾子了。
但也許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人倒黴了喝涼水都塞牙。列祖列宗有沒有聽到她們的祈禱不知道,但在場諸位卻聽到了一句——
“餘蓼國進獻美人兩位,獻于六皇女殿下,希望六皇女殿下早日綿延後嗣,多女多福……”
一片死寂。
六皇女幾乎立刻跪地請罪:“皇姐!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這樣的,我……”
五殿下站起身來,看向六皇女,“你,跟本殿來。”
六皇女只能面色難看地跟着走了。
兩人走後,殿中仍然一片安靜,沒有人敢開口,也沒有人敢動彈。
其後不久,一位女使高聲道:“奉殿下旨意,今日宴畢,退席!”
衆人躬身一禮道:“諾!”
散席後,人群三三兩兩低聲交談着。
“這六皇女不是一直都挺謙卑和順的嗎,怎麽今天處處捅那位的肺管子?這又是想出去,又是想多女多福的。”
“這不是被人捧得太久了,不知進退了呗。”
“可不是,若是幾年前六皇女哪敢這樣大聲說話,還不是這半年那位處處護着她,給她鋪路搭橋。結果你看,這不就養了個白眼狼出來。”
“要我說,那位幹嘛一定要培養這個,自己生一個不好嗎?”
“你知道什麽!”說這話的人刻意壓了聲音,秘密私語道,“那位據說身體有疾,不能生育,這才便宜了六皇女。”
“不會吧!真的假的?”
“那還能有假,不然為什麽不自己生,反而去培養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
“倒也是,那……”
樓清和樓渟慢慢和衆人分開,漸漸聽不清她們說什麽了。
上了馬車後,樓渟捏了捏眉心。
樓清輕聲詢問道:“阿姐,你還好嗎?”
“暫時還死不了,但是以後就不一定了。”樓渟略顯無奈和疲憊地說着,“阿清,我覺得你跟六皇女的事還是三思而後行。”
“阿姐?”樓清略有些驚訝地看着樓渟。
“今天六皇女說得話你也聽到了,你覺得她說得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沒有給樓清說話的機會,樓渟繼續說道:“也許她真的是覺得樓蘭很好,也許她是真的想去看看。”
“但是阿清,她在大朝會上這般說話會給樓蘭帶來什麽後果,你我都清楚。”
百年古國,心向往之。
這是想捧殺樓蘭,怕樓蘭死得不夠快!
顧氏皇朝一統天下,建立到如今,已有八位帝王,兩百年歷史。樓蘭雖僥幸依據地勢存世百年,但如今已有後繼無力之态。這樣偌大一個皇朝怎麽會羨慕一個小小的樓蘭?
退一步論,便是皇朝建立沒有樓蘭國存在的時間長,可那又如何?如今大漢俯瞰四方,哪裏輪得到一個小小的樓蘭自以為是。
六皇女身為皇女,本就天之驕女,她那般“贊譽”樓蘭,無疑是暗示樓蘭自大輕狂,有不臣之心,有反叛之嫌。
而樓渟又不能反駁回去,畢竟六皇女是在誇樓蘭,樓蘭既然沒有心虛為什麽要惱羞成怒?
即使樓渟自謙否認,別人也會以為,樓蘭不過做戲僞裝,不然為何六皇女不點名其他附屬國,只談到了樓蘭?
被皇朝懷疑,可以說是滅國災禍的開始。一旦有一天掌權者“認為”樓蘭有逆反之心了,那麽就是樓蘭王室甚至是子民遭受滅頂之災的時候了。
不能自辨,又無法掩蓋這個話題,樓渟那個時候真的害怕,甚至比樓清為他人求情的時候還要怕。
如果高臺上坐的那位對樓蘭上心了,樓蘭真的就是毀在了她這一代,被她親手斷送了。
“那五殿下是在幫我們嗎?”樓清猶疑地問出了這句話。
樓渟搖了搖頭,“不像。”
“五殿下的确是幫我們岔開了這個話題,并且險些給六皇女安了個叛國的名頭。但是她的初衷,應是六皇女口不擇言、肆意妄為,她才出口警告。”
樓渟緩緩解釋道:“阿清,身為世家貴女,言行一旦出錯就會被人抓到把柄,進而受制于人,甚至為人所攻讦。更何況,六皇女她還是默認的皇太女。”
“大漢皇朝的皇太女,竟然向往區區一個小國,這可是狠狠打了大漢的臉!”
“自然了,她那些話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不過就是一句玩笑話,端看五殿下怎麽看。但很顯然,五殿下她認為六皇女她失了分寸,忘了尊卑。”
“也是六皇女她今天運氣不好,剛剛才被訓斥,轉眼就收了餘蓼國的美人。還綿延後嗣,多女多福,她六皇女可還沒登基稱帝呢!”
樓清有些緊張地問道:“那她會被五殿下懲處嗎?”
“阿清,你應該希望五殿下去懲罰她。”迎着樓清稍顯迷茫的眼神,樓渟接着說道,“懲罰她,意味着五殿下對她還抱有期待,還期望她能成才。”
“如果就這麽算了……”樓渟面色微沉,“五殿下大庭廣衆之下公然帶走六皇女,明顯是要教訓她,結果她沒事人一樣回了皇女府。你覺得她這個皇女還能做多久呢?”
“阿清,你要記住,對于掌權者而言,只有沒有價值的東西才不值得費心思、費精力。”
樓清不是不知道生在皇家要比尋常百姓家要艱難的多,可是……
“阿姐,我們樓蘭并不是這樣啊。”他仍然心存僥幸。
樓渟無奈地笑了一下,“那是因為我們父母伉俪,你我姐弟情深。如果母親三夫四侍,或者你和我同為女子。阿清,我們兩個絕對不可能如此和平相處。因為你和我沒有利益沖突,甚至你需要依附于我,所以我們兩個才相安無事。”
樓清面色郁郁,有些悶悶不樂地點頭,“原來是這樣嗎……”
樓渟看着樓清,她心中也諸多不忍,可是……再不忍心,她也得說給樓清聽。
六皇女不知道為何緣故今日為難樓蘭,但卻給了樓渟蒙頭一棍,打醒了她。
之前是樓渟太過想當然,端知道六皇女品性不錯,賢名在外,加上樓清又有定情信物在手。這一路行來處處妥帖,樓渟難免飄飄然,認為六皇女可為弟媳,能照顧好樓清。
可現實卻是,六皇女在大朝會公然為難或者說針對樓蘭,而樓渟沒有辦法自保,更別說保護樓清。
樓渟甚至一度認為,是六皇女故意如此,好警告樓蘭,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莫要胡亂攀扯。
但細想又覺得這不符合常理,畢竟六皇女何等身份,若是怕樓蘭糾纏,只需要着人暗示一番便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想到最後,樓渟甚至懷疑這一路便宜,是不是另有其人安排,但只能心下自嘲一聲。
不是六皇女還能是誰,整個皇朝還有誰能手眼通天,能把手伸到西域去?
……
雖然,那位有那個能力……
可若真是她,她圖的又是什麽?
五殿下和阿清從未見過,她為什麽要這麽幫他們?
見色起意?
一見鐘情?
還是她對樓清早已情根深種,所以處處小心維護?
踢掉腦海裏那亂七八糟的,樓渟十分鄭重地對樓清說道:“阿清,我知道讓你突然知道這些,你一時難以接受。可你終歸要嫁入京都,不是皇家就是勳貴,你只有學會如何處事,才能在這裏生存下去。”
樓清明顯一怔,問道:“阿姐,你不是讓我再考慮考慮我和六皇女的婚事嗎?”
樓渟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樓清,“我的确是想讓你多想想,可除了六皇女,其他的世家貴女,你也該多看一看。宗親貴女如此之多,你不一定非要嫁給六皇女的。”
而且今日六皇女如此做,怕也是有拒絕和親之意。
畢竟,樓蘭既不能為其提供權勢,也不能為其提供錢財。
無甚助力,甚至還要替樓蘭謀劃,皇朝太女怎麽會娶這樣的男子為正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