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敵國将軍(3)
敵國将軍(3)
餘東羿:【哦豁?猜錯了。】
居然是小可愛。
“啪!”
電光火石間,一道尖銳聲響起,金鞭赫然甩下。
長鞭有破風之勢,狠厲地擊打在青石板上,卻打了個空。
餘東羿早在少年落下鞭子之前就已經挺身一滾。
只見他輕巧躲避後立刻暴而躍起,跨至行兇者背後,擰上對方細嫩的手腕。
他一用勁,少年痛呼,鞭柄落地。
“陛下!”
廳堂待命的侍衛們見到悍匪從背後挾持主子,不由紛紛大驚失色,一夥兒拔劍要沖将上來,卻被一聲驚吼止住腳步。
“都退下!”少年氣勢洶洶,瞪向衆侍衛,“朕命你們出去!關門!”
侍衛長愕然頓住,先呵停了手下人,再如臨大敵般觑了餘東羿一眼,最終颔首道:“喏,陛下!”
片刻後,衆護衛魚貫而出。
房屋門扉緊閉,門窗外皆圍攏一衆持劍站崗之人。
屋內只剩兩人。
兩人靠得極近。
一個的背,貼着另一個的胸。一個的胸膛,承着另一個人的脊背。
貼胸的,不上前一步把他背先挪開。
承背的,不後退一步讓他胸先空出。
反正就挨着,反正就聽彼此的心跳震顫。
奇異的點就在這兒。
若是嬌少爺與暴|徒這麽靠着,那必得是一方瑟瑟發抖,另一方面目猙獰,且那暴徒還得與外頭的人對峙,搞得個雙方劍拔弩張。
而他倆呢?
行兇者泰然自若,被挾制者扭扭捏捏。
若細看,那被挾持者的臉上似乎還浮現出一小團紅暈,煞是好看。
這就是久別重逢,算倆人互相冷靜了片刻。
良久,少年掙紮無果,胸膛上下起伏,扭過頭,憤然怒瞪身後人嬌嗔道:“你想抓着朕手臂舉多久?朕胳膊酸了、腕被你掐疼了。還不松開?”
可算等到少年先開口。餘東羿聳肩,輕快撒手,開始絮絮叨叨說道:“怎麽說也近及冠之年,見面一根鞭,上來便是打。莫說行鞭發力不對容易撕扯壞了筋脈,這屋裏的粉青釉景盆、月洞多寶閣、嵌玉落地屏……便是壞了一樣那也叫暴殄天物啊!行事如此莽撞,可叫哥哥如何是好啊?”
照歸錦哪成想他竟然先倒打一耙,轉過來面朝他,怒目圓睜道:“那你呢?一點兒小事就辭官逃遁,誰給你的膽子?又是誰許你走了?你是朕親封的探花郎,要罷官也是朕來罷!居然還敢借潘公來掩朕耳目,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臣知錯,”餘東羿順着他道,“知陛下願為臣與餘氏和潘公針鋒相對,臣便心滿意足。今日陛下肯見臣,臣銘感五內,甚是欣喜。”
照歸錦驕矜地昂昂下巴,道:“哼!你知道就好!朕剛剛打你那也是想給你個教訓,讓你長長記性!就算下次要走,也不要一句話都不跟朕說就一個人跑掉。”
“咳咳,你也別以為是朕離不開你,朕只是覺得宮裏無聊,缺個解悶逗樂子的人罷了。你如今雖是平民,但好歹也算朕的舊友,朕既然找到你,自然會使人照看你。”
“至于官位……朕再同潘公說說,總歸少不了你的。”
世家要把誰剔除族譜、逐出家門,連皇帝也無權幹涉。
況且,餘東羿當初的罷官來源于餘氏和潘無咎的從中作梗,又是太上皇批的聖旨,就連金玉帝也沒法收回他父親的成命。
可即便知道如此,小可愛仍想着關照他生活,再将他從爛泥裏撈起來給他個官當當。
一堆囫囵話聽下來,餘東羿不由感慨這花架子的金玉帝倒還算重情,不枉費他當初的一番特殊照顧。
餘東羿拱手,誇張道:“陛下良苦用心,小民不勝感激。”
聽這話,照歸錦不由大感吊詭地觑了他一眼,斜下偏開視線,聲音倒略比先前虛些道:“你,你別用這種語氣跟朕說話,朕不大習慣。”
“嗷!”小腦袋瓜被輕輕敲了敲,以示警告。
“你也知道拿皇帝架子來壓我不習慣,”餘東羿盯了他一眼,冷聲道,“把手藏背後做什麽?拿出來。”
金玉帝顫顫巍巍伸手,纖細的腕骨上赫然爬了一圈淤青,青痕的形狀與餘東羿的手痕和指印對應。
金玉帝自個兒疼了,人卻還伸伸縮縮的。他小心翼翼地擡頭觀察餘東羿的神色。那小模樣像是生怕男人因為他受傷而自責一樣。
啧。餘東羿一敲腦殼:“抱歉,是我手重了。”
喚奴仆送了上等藥油來,餘東羿便将金玉帝帶到堂正中的雕花美人榻上,将他的手腕放入掌心,揉搓,緩緩推開淤青。
兩人同坐一榻,少年的身子重新又與餘東羿交疊在一處,他的後肩膀倚靠在餘東羿胸膛上。
男人掐着少年的手臂。
金玉帝清瘦,手腕細得餘東羿一掌就能掐圓,且皮膚白皙滑膩。
而餘東羿這具身體,自幼習武練劍,虎口指腹皆有硬繭。
如此粗糙與滑膩、黑麥色與奶白色,兩相對比起來,反差感極其強烈。一人揉搓另一人的舉動更是迸發出了一種奇妙的性|張力。
粗粝滾燙的掌心貼上肌膚,照歸錦先是本能地敏|感地顫抖了一下,接着才乖巧下來任由他拿捏。
餘東羿傷了人,嘴上還得理不饒地道:“你說說你,細胳膊細腿的,皮又嫩。輕輕捏一下就這副德性,還綁什麽人?拿什麽鞭子?好好上來張開手喊一聲要你哥抱抱有多難?”
照歸錦嘟囔嘴說:“怪也要先怪你不告而別!”
“是是是。”餘東羿手上不停。
“痛!”揉至深處,照歸錦下意識縮手,重心倚靠向後,脊背貼上男人厚實的胸膛小聲說道,“哥哥你就不能輕些?我怕疼。”
“真怕?”餘東羿瞧金玉帝這副模樣,樂了。
表面上照歸錦像是怕疼在抖。
其實呢?小東西一個兒勁地故意朝餘東羿下颚哈熱氣。他撒嬌的音扭得一道兒一道兒。餘東羿一看就知道他不懷好意。
歉意壓下去,玩味又上來。
只見男人踢踢地上的金鞭,惡劣道:“只怕,你我不光是想我要揉得重些,還得将這鞭子也用上,是也不是?”
低沉的嗓音像是從男人胸膛翻滾着湧出來,震得照歸錦耳蝸發麻。
嘩然,如同被戳中心事一般,照歸錦只感覺一股熱氣蹿上腦門,霎時間面紅耳赤起來。
“你!誰,誰這麽想了?”照歸錦氣急敗壞,用力甩甩手腕。
餘東羿的手勁大,想擒誰想松了誰都收放自如。
換到照歸錦眼裏,那就是他剛剛怎麽掙紮都擺不脫的鐵鉗子,這會兒倒是一松,把他給彈開了。
照歸錦沒想到自己居然能甩開餘東羿的手,愣了愣。錯愕中他不由更生氣了,于是口是心非地道:“你我五年未見,早就不熟了!哪兒有剛見面就、就要做那種游戲……”
“自是生分不少。”
餘東羿才松手,就順勢從榻上跳下來,俯身,撿起金鞭,一手持柄甩開,另一手掌攤開,揣摩着力度,試了試鞭身。
“啪!啪!啪!”幾道抽響,一下,兩下,激得照歸錦肩膀輕顫,心如擂鼓,仿佛那噼啪作響下一刻就要挪到他皮肉上來。他忽然心虛中夾雜着一股後怕,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看着男人。
餘東羿朝當空甩了一把,倒挺意外這鞭子韌性十足,手感極佳,于是又抽一道,氣勢洶洶。
然而,待鞭子歇下,他一轉頭赫然就見金玉帝一副紅着眼、泫然欲泣的模樣。
“你……當真要同我生分?”
照歸錦早站起來了,立在原地,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
“唉,不過随口逗你一句,怎麽就進心裏了?”
又得哄人了。
餘東羿嘆息一聲,将金鞭纏起來,收束捆好,塞進金玉帝懷裏,又長臂一攬握着他的後腦勺,将人摁進胸口擁住他道:“好阿錦,我自小看着你長大,如今許久未見,何嘗不挂念?”
“那你為什麽要跑?為什麽這麽久不來找我?”照歸錦胸腔內壓抑許久的情緒,宣洩而出。他話語間不經意帶上了幾分哭腔。
“你在宮裏呀!我一個假餘氏身份尴尬,又與潘無咎素有恩怨,輕易難了。而你呢?夾在餘家人和大太監中間,宮裏宮外的眼睛都盯着。我自是舍不得你為難。”
“我已經學會了你當初說的制衡!也有自己的人馬,可以從他們手裏護住你!”照歸錦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至于其他的,無非就是些閑話罷了。反正我這個皇帝名聲也夠臭,他們愛罵就罵!”
“嗯,阿錦做得很好。”
餘東羿暗忖,金玉帝能偷偷溜出宮,還能派人把他給捆過來,至少也算懂得了馭人之術。
不過,憑他對潘無咎的了解,那人手眼通天,多半也早注意到了金玉帝這些偷偷摸摸的小動作。
只不過是潘無咎眼裏容得下沙子,沒聲張罷了。
照歸錦眼眸亮了亮,興沖沖問道:“那哥哥願意跟朕在一起嗎?你放心!朕保證,只要你肯同朕一道回宮,咱們還像從前那樣同席共飲、抵足而眠。這次沒了上書房的邵老頭整天叨叨,日子只會更松快!”
餘東羿笑了,揉他一把說:“你啊,還是先操心操心黃昏将近,怎麽趕回宮裏吧?一朝皇帝夜不歸宿,饒是潘無咎再縱着你也說不過去。”
暮色漸沉,夕陽染紅房檐瓦舍,透着窗戶紙把金玉帝臉映得像兩頰生了粉雲。
“你又哄我……”照歸錦早知餘東羿會顧左右而言他,埋怨地挖了他一眼,還是把金鞭塞回去,“這個你拿着,本來就是朕要送你的禮物,斷沒有收回的道理!”
接着他別扭地朝門口轉過身,耳根燙得緊,結巴着再補一句:“還、還有,你好好練練鞭法!剛才那幾下太重!朕可不想趴在床上,連上個早朝都爬不起來……”
他倒是小性兒!餘東羿嗤笑一聲道:“從前又不是沒試過?”
話音落,小家夥臉燒得跟猴屁股似的,一早兒落荒而逃竄出屋去了。
既然金玉帝已經啓程要走,侍衛長來尋餘東羿。他拱手道:“餘公子,先前多有得罪。陛下命我等護您回去。”
餘東羿微笑道:“不急不急,鄙人此行出來得匆忙,現下胃裏咕咕直響。老話說得好,空腹不得走。鄙人觀這樓閣水榭建得別致高雅,往來仆婦秩序井然,想來也是一處陛下常落腳的宅邸?不知大人您可否替在下通禀一二,賞在下一頓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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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東羿說要吃食,金玉帝怎會不應?
人一頭忙着起駕回宮,另一頭,便命了親信去置辦亭臺小宴。
流水般的珍馐奇材,送進宅邸小廚房裏。
沒多時,成群的仆婦便颔首排着隊,端着玉盞杯碟出來。
佳肴菜色豐富,比之禦膳也不差。
餘東羿啃了大半月雜糧米面,這會兒大快朵頤,通體舒暢。
餘東羿:【哎,還是小可愛跟前兒夥食好,我都開始想念當初在皇宮的日子了。】
彼時,餘東羿尚且是餘氏的長房嫡子,金枝玉葉,翩翩公子一位。
他年逾17歲,出落得眉目俊朗又自幼飽讀詩書、騎射練劍,可謂文武雙全、名冠滿華京。
同樣是彼時,恰逢11歲小皇帝登基——
金玉帝生性暴戾,動不動就對臣子宮人嗔怒打罵,或杖刑、或烙印,手段毒辣。
宮人的血浸過文華殿的青石板。接連刷洗了三日那臺階縫隙裏都還帶着一股子血腥味。
邵老太傅畢生清流、憂國憂民,見此狀那叫一個愁哦。他便在朝堂上領了一衆老臣子與外戚餘氏對壘。
争來吵去,邵老太傅與老餘丞相兩邊吶,是你撞柱子來我謙讓,你久跪來我上書,倒陰差陽錯地把餘家東羿送進了上書房。
自此,餘東羿成了一個名不太正、言還算順的小皇帝伴讀。
當初邵老太傅的本意,是瞧着這個餘家子雖是老餘頭的晚來得子,但舉止文雅、品行端正,不似一般餘氏人那樣奸猾狡詐。
邵老太傅期盼着他能出淤泥而不染。
不曾想,餘東羿剛進上書房第一天,居然就奪了小皇帝的荊棘蟒皮鞭,把金玉帝噼裏啪啦抽了一頓,害得聖上捂着龍屁股縮在了龍床上。
抽完,這小子還騎着金玉帝的馬逃到了京郊野獵。
邵老太傅勃然怒道:“此子豈敢?”
毆打幼帝,潛逃出宮。這宮裏的,是誰首肯給他開的宮門?
老太傅一查。竟然是當時任大內總管的禦前正一品太監,潘無咎,潘公公!
老太傅愕然:“潘無咎年歲長他近一輪,這小子竟何時與這位宮裏的九千歲相熟?”
況且潘無咎在深宮多年,人精如鬼,心細如發,緣何竟敢為了餘東羿冒如此之大不韪明目張膽地把人送出宣武門去?
縱馬出宮,人在何處呢?老太傅再一查,登時吹起胡子。
好啊!餘家野小子,竟然拐帶着他的親孫孫一同宿在京郊馬場的邵家莊子上了!
說來慚愧,面對邵氏門庭的男女老少們,邵老太傅素來秉持公允以待的态度,一視同仁。
可他獨獨對他那個身世可憐的小孫孫頗有偏袒之心。
他家邵欽,自幼失怙喪母,孤苦無依,卻有過目不忘之才,又勤于筆墨,廢寝忘食,于儒學經綸上有敏才思、大智慧,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好苗子!
可孫孫怎麽就跟餘家頑劣混到一起了呢?
偏偏這倆人還大大方方地在那馬場野莊裏出雙入對,縱馬玩樂。
要讓其他人知道是他邵家人、邵家莊包庇了行刺兇犯,可叫他這肱骨元老的臉往哪兒放啊?
總之這事兒混賬得很!
但要說湊巧——
鞭了皇帝的,是外戚餘氏子。
放了餘氏子的,是閹黨魁首潘公公。
藏了餘家逃犯的,又是清流頂梁柱邵老太傅最疼愛的小孫子。
這點兒巧,讓外戚、宦官、清流三方都詭異地、不約而同緘默下來。
以文華殿為界,前邊兒朝堂百官,後邊兒三宮六院,愣是半點兒消息也沒透出。
一夥人把流言蜚語捂得嚴嚴實實,就指着等金玉帝開尊口,再看情況。
結果隔了三五天,金玉帝好了。
陛下揉揉尊臀,下了龍床。第一句口谕,便是讓餘東羿回來。讓他回上書房,陪他聽邵老頭講書。
哎,大吉大利。無事了!
邵老頭提心吊膽數日,險些愁白了頭。望着瘋玩完,現下又滿面紅光、神采奕奕地回家來的小孫子,他恨不得把餘氏小子大卸八塊。
再之後,就是邵欽寧肯自賤身份、違逆師長,也要強嫁給餘東羿做男妻的事兒了。
至于從前那位矜貴的餘家嫡子,怎麽成了今天這樣姓餘、又非餘的野生庶民?怎麽金榜題名?又怎麽被貶官罷職的?後話還得後邊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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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餘東羿吃飽喝足,回了茅草院。
夜裏他口渴,摸着月光去廚房喝水。
如果說卧房是茅草廬,那廚房就是露天破杆子撐起的擋雨棚。棚上破洞大油布,棚下爬鼠灰竈臺。
人就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黃昏時他吃的是玉盤珍馐,如今星夜微涼,卻喝口水都被凍得牙酸。
想到明兒就得繼續清寒貧苦的生活,望着竈臺邊兒的黃豆紅薯和窩窩頭,餘某人頓時覺得難以下咽。
餘東羿:【寶啊,我雖知道生活不易、該當節儉,但不吃白米飯,這心裏總還是有點兒過意不去。明兒天亮記得提醒我去買點米啊。】
419正困着呢,用張懷民語音包開二倍速說:【買啊|您又不是沒錢|裝什麽窮逼|昨兒還吃燒雞呢。】
黃豆紅薯窩窩頭,乃是當初盤院子的時候,前東家半賣半送硬留在這兒的,餘東羿自個兒飯點的時候壓根沒動過。
怕糧食放壞,他也就每日閑得慌的時候,捏着窩頭,蹲在狗洞面前,姜太公釣魚一下,一準兒都能喂着幾只。
小半個月來,四鄰街坊的流浪狗都這知道這兒有冤大頭免費給食,到了點兒就呼朋引伴地來鑽洞。
餘東羿微笑:【嗯,就知道寶你最心疼我了,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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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清早,晨光微熹。
牆外菜市場的公雞正打鳴呢,餘東羿從床上被震下來。
419:【啊啊啊啊!先生漲了漲了!】
餘東羿打水抹了把臉,剃了胡子,出門,朝隔壁街走兩步,立在了糧店當口。
對着二等米的标價木牌,餘東羿颔首:【嗯,我知道它上輩子不是這個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