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敵國将軍(14)

敵國将軍(14)

怦然心動是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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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馮淵一大早下了朝來府衙當班。

剛落轎到三坊七巷口,未落轎呢,更未踏入門檻,馮淵就聽見幾聲清爽舒朗的少年音。

馮淵側身掀了轎簾兒,遙遙遠目,只見那少年一身清麗扮相,寬袖大裳,戴卷梁冠,像是哪家的富貴子弟。

可仔細一聽,少年話裏的幾句苦苦哀求卻頗有些鳶肩羔膝之姿。

“懇請幾位衙役官爺通融通融,小子确有拜帖,只為見衙內大人一面,還請通傳。”少年道。

衙役幾個或奸笑、或陰笑、或兔頭麞腦地将少年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一群人道:“大理寺閑雜人等不得進,不過嘛,有拜帖,自然是要另當別論。”

少年遞了拜帖,又有一衙役道:“只不過嘛,光有拜帖也不大行啊。”

馮淵小聲呼停了轎子,靜靜瞧着這一幕。

這位堂堂三品官、九卿之一、當朝大理寺卿——馮淵大爺,躲在隐蔽處,藏在幕簾後,偷看着少年從袖口掏了銀兩出來。

而那幾個拿喬的衙役滿面貪色,似乎仍要獅子大開口。

看到此處,馮淵不由皺了皺眉。

他素來見不慣這種政以賄成、刑放于寵的惡行,遂一揚手掀開轎門簾,蹬腿跳下了轎朗聲道:“我大理寺接手的個中卷案,向來先由刑部審明,送都察院參核,再送歸此處勘核。何時一個閑鷗野鷺也能持個拜帖、呈些金銀就立進去的?”

“拜見大人,大人恕罪!”衙役驚恐萬狀,登時就跪倒一片。

衙役膝蓋跪地作揖,再手指少年道:“大人,非我等貪猥無厭,是這人居然強要塞與我等,以威勢逼迫得大家夥不得不收,我們這才勉為其難吶。”

另一尖嘴猴腮者附和道:“是啊,滿衙門誰不知您擺袖卻金?所治下的大理寺更是廉明公正!誰又敢頂風作案,觸犯您的眉頭呢?”

再另一肥頭大耳者上前,虛張聲勢道:“要我說,當街賄|賂公行,實屬惡劣!就該速拿下這不知何處來的市井之徒,以儆效尤!”

他們袖裏、腰間囊袋裏明明還揣着少年的金瓜子、銀裸子。

此時這群人以頭搶地,居然又一水兒地開始山呼起不敢、不能、不行,只統統将罪責拐到那少年身上。

馮淵為官多年,從不偏聽偏信。他又怎會掂量不出這群人谄上傲下、颠倒黑白的本事?

世人常傳他明察秋毫,如今亦是如此。

馮淵呵斥道:“休得罔論!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定奪。”

這位大官,龍行虎步地朝前踏了兩丈地,及至少年跟前,身形才穩穩定住。

他洞察幽微的視線,投射到少年俊俏的臉龐之上,再緩緩向下梭巡,到他棱角分明的鎖骨,到他瘦薄如紙的身板。

“大、大人?”當場,少年在馮淵如炬的目光之下顯得無處可藏。他微微瑟縮了一下肩膀,不知如何是好。

馮淵一身正氣,聲如洪鐘問道:“你來找左右寺正?主簿?還是獄丞?”

歸鶴攥了攥手裏的拜帖,支支吾吾道:“小可、小可要尋的,另有所人。”

瞧見少年這副小鼠般羞手羞腳、手足無措的模樣,馮淵本來倒要說重話的,一時那凜然森嚴的氣息也不得不憋回去大半,只好正色道:“你既手持拜帖,大可去所求之人宅邸登門訪問,不必來此處受無端磋磨。”

在小秦淮,歸鶴頗練出了一番認客的眼力卓識。

他瞧已然認出這位大人。

身着緋色服袍,袖擺和胸膛衣料處繡了祥瑞孔雀,行事舉動滿身漢官威儀——定是大理寺卿馮淵!

可他卻偏偏裝作懵懂無知的情态,期期艾艾地仰頭,看了馮淵一眼道:“實在是小可身負要案,懇請能與寺卿大人面談一番。”

少年竟是來找自己的?馮淵略一驚訝,挑眉道:“何事不尋承天府知府?找到大理寺來?難道你與寺卿相識不成?”

一語中的!歸鶴斬釘截鐵,言之鑿鑿道:“小民之冤恰是承天府知府所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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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淵許久不曾這般昏了頭了。

未入衙門,他便腳尖一轉,徇私帶少年歸了馮宅。

馮家積盛,多年的老管家還是頭一次見到馮大少攜了一位姿色殊麗的男子入府,忙問:“大少爺,可需老奴收拾出一間小院?”

馮淵一愣,他回首瞧了一眼亦步亦趨、踩着他腳印過府的歸鶴,霎然間有些沉默。

馮老管家倒真有些眼力見。

歸鶴從小練的是纖腰折舞、登的是鼓面金蓮臺,他體态輕盈、身姿優美,行走間自是異于常人些。

就少年身上這抹情态,有種說不清、倒不盡的婀娜意味——這不一看就是馮家大少爺領回家裏養的小情兒?

老管家覺得好啊。

他家大少爺斷袖多年,卻從不曾有過契兄弟、家倌人相伴。

叫旁人看來,是馮淵既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

常言道,熱衷佛法修禪的世家信徒,都沒馮家子過得清心寡欲。

馮家老人看在眼裏,可不得急嗎?

老管家還以為少爺總算帶了個伴兒回來,沒曾想馮大少居然兇狠地觑了他一眼,然後沉着臉,把少年帶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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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門扉阖上,馮淵面色中的陰翳尚且氤氲不散。

天光正亮,将本為淺白色的紙牕映得白中透光。

馮淵在窗沿邊背光而立,沉聲質問少年道:“你對區區幾個小吏尚且卑躬屈膝,竟敢當衆诋毀餘氏承天府知府,可曾知罪?”

立即,歸鶴“嘭通”一聲跪下。

像不知痛似的,他的雙膝狠狠砸在地上。

少年跪立着,脊背卻繃得筆直如青松傲然、如竹節挺拔。

歸鶴道:“蒼天可鑒!滔天之惡,皆在餘氏。奴若不将此惡昭明天日,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歸鶴也不再裝模作樣,他一身反骨盡出,将承天府知府餘成明與巡鹽禦史、步軍都虞侯勾結的事倒豆子般吐露了個一幹二淨。

他還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他搜集到的賬簿、交貨地址等書信。

空口無憑可以說是假,但确鑿的證據就擺在馮淵眼前。

望着那駭人的訴狀,一時馮淵只覺得觸目驚心。

賬簿是真的。

馮淵難以置信地顫抖着手,翻着賬簿上那薄薄的一頁紙道:“三千七百萬兩雪花銀!竟比我大照國庫一年所得還多!他們是要刮掉多少百姓一層皮啊!”

馮淵胸膛起伏不定,神色晦暗不明道:“先前知道東南和西北的災情,本官只當是天時不利才讓百姓遇了湖廣的久旱,又發了秦陝的蝗災。可在這麽難的災年裏,他們竟鹽照運、銀照收,甚至還能把鹽糧賣到千裏之外的晏大都去!”

“好能耐啊!餘家成明不愧是餘氏子孫輩裏除那個假貍貓之外最出息的一個!”

歸鶴叩首禮拜道:“還請馮大人為小奴做主。”

馮淵翻來覆去,縱覽了所有冊籍思量一陣,這才道:“此事幹系重大,罪狀銀兩數額甚巨、條目紛雜,關乎餘氏立身之本。且餘氏在本朝積威為甚重,我還需禀明族中長輩與朝中信友方能從長計議。”

歸鶴喜極而泣,毅然叩首道:“謝大人。”

馮淵彎腰,将他攙扶而起,義正嚴詞道:“你且放心,整紛剔蠹、匡扶社稷,乃我臣子分內之事。若你真有冤屈,待他日餘氏大廈将傾,官家一筆清算。是非對錯,自有定奪。”

歸鶴颔首道:“奴只求能為摯友讨要回當日所受萬般,便心滿意足。”

那便是要讓餘成明,也嘗嘗剜|眼、割|鼻、掏|腸、剖|心的滋味。好叫一聲“天道輪回!”

歸鶴磕頭後,額頭起了塊青紫。

襯着那白皙的肌膚,淤青顯得分外猙獰。

可他依然眼眶盈滿燙淚,滿含熱望地,昂首看向馮淵。

少年直愣愣的真摯眼神,盯得馮淵老臉一燙。

他不自然側身,偏頭,又莫名帶了幾分私心道:“既如此,本官會吩咐人,為你收拾出一間房。近來世道紛亂,未成事的日子裏,你就留在馮府吧。”

待歸鶴又拱手行禮,說了句:“如此,多謝大人體恤……”

“但要留你,需得有個前提。” 話鋒一轉,馮淵忽而打斷他道。

歸鶴垂眸道:“大人請言。”

馮淵莊重審視他道:“初見時,本官瞧你衣冠齊楚,似是哪戶小族的公子……”

馮淵再道:“可你穿成這副模樣,卻又去低聲下氣地求衙前小卒、還不惜以重金收買他們,可見你非但生性裏沒那點子纨绔氣,還頭腦靈活、擅于變通,倒像是個常年與官役打交道的。”

歸鶴垂眸道:“是。”

馮淵問道:“既如此,觀你身段與花街、畫舫之人有幾分不謀而合之處,該是哪出小|倌或憐人?餘成明喜歡殘|虐花街子,莫不成那其中之一條冤魂,便為汝所言之摯友?”

歸鶴動容,坦然拱手道:“馮大人見微知着,奴慚愧。奴乃小秦淮‘曳月’畫舫當季魁首,歸鶴。”

“好!你既肯真誠袒露身份,我便也不作為難。前提很簡單——”

霍然間!情勢急轉直下,馮淵居然掐起歸鶴的下巴,凝視他:“這位小君,你從實招來!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來尋大理寺卿?想挑撥馮氏與餘氏針鋒相投,竟還拿捏了我馮長水嫉惡如仇的性子,倒真是好一番算計?嗯?”

剎那間,歸鶴只覺得一陣劇痛,他的下颔骨頭,仿佛要被馮淵捏碎。

原來,馮淵先前瞧着對他頗為憐惜的模樣,轉眼也能這般翻臉不認賬?

在小秦淮,歸鶴常見過些暴躁多變的客人。

那些客,愛時便将他捧在手心裏,如春風化雨般溫暖。

不愛時便将他揉作破布,動辄打罵滴|蠟。

可曜希公子說的那位馮寺卿,竟照樣是這一副模樣的嗎?

歸鶴下颚劇痛,眼前一陣發黑,疼得面目淚痕交加。

他手上無力,只能顫顫巍巍地把懷裏的一封拜帖拍在了馮淵胸前。

馮淵沒有接。他身形不動如山,手仍牢牢挾制着歸鶴。

“咔噠!”

拜帖墜落,掉到地上。

折疊的花簾紙鋪散開來,随之,居然有一股子香氣逸散升空。

“糟了!”

香粉鑽進了馮淵的鼻腔,他登時心下一驚,連忙松開歸鶴的下颚,迅速掩蓋口鼻,一把将歸鶴打橫抱起帶出了書房。

出書房,氣味消散。

歸鶴被馮淵放在原地腿有些軟,不由虛坐了下來。

“大人?”忽而,歸鶴困惑地空喚一聲。

原是馮淵剛放下他,便一扭頭神色莫名地提腳離開了書房小院。

歸鶴獨自留在小院,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馮淵去而複返。

他來到歸鶴身前,竟重新彎腰又将院子裏跌坐的人打橫抱起放進了隔間的榻上。

“馮大人?”歸鶴摸不清馮淵忽冷忽熱的意,只覺得萬分恐懼。

他畏畏縮縮地注視着馮淵的一舉一動,直到馮淵從袖口掏出傷藥。

歸鶴一愣。

那個刻板嚴肅的中年男人,像挑了根繡花針似的,将藥抹在了他的額頭,使的力竟似比歸鶴自個兒呼一口氣還要輕巧。

“抱歉。”

不知是從誰的胸腔裏震出一句低沉的、淡淡的話。

“白玉蜜凝膏,禦賜之物,塗了能去淤青,還不留疤。”馮淵吞了口唾沫,喉結上下聳動了一回,才出聲道。

現在的馮淵重又回到在府衙前呵斥衙役的那副清正模樣,即是他本性模樣。

自然,這樣的他恍然與先前那副喜怒無常的怪異情态判若兩人。

淡雅的藥香蓋住花粉香,額頭微微涼。

歸鶴像被盛景煙火怦然驚到似的愣了一小刻,接着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霎時,少年覺得額上磕出來的血痕不那麽疼了,他笑如銀鈴向男人道:“大人您這般兇又柔,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倒令小奴想起某位故人。”

“呵。若你說他,倒是。先熱而後涼再熱,先禮而後兵再禮,先和顏悅色而後兇神惡煞再如春風化雨……”

言及此處,馮淵面色仍如冰霜凍結,手上不停,語意裏卻難得帶了幾分別扭意味道:“本官的确是從他那裏學過點東西。此招數于一明官而言雖難以啓齒,但不得不承認,若偶爾審犯,這一套格外好用。”

歸鶴俏皮問道:“小奴不曾言明。馮大人又怎知小奴在提的是哪位故人呢?”

馮淵不厭其煩地回到隔壁,從地上把那張拜帖撈起來到院裏抖抖灰,這才遞給歸鶴。

馮淵問道:“想來,你是沒看過這裏頭吧?”

歸鶴點頭道:“公子曾囑托小奴莫要翻動。”

馮淵道:“且看看。”

歸鶴只瞧了一眼,頓時覺得有些難以言喻。

拜帖上畫了朵醜了吧唧的花,歪歪扭扭一串字,再加惡作劇似的一堆粉灑出來。

反躬自省,歸鶴用腳指頭夾筆,都能畫得比這更傳神。

馮淵指了指,道:“此花兒,名叫無咎。”

歸鶴道:“無咎花?奴似乎從未聽說過類似花名。”

馮淵嗤笑一聲,道:“是沒有這種花。”

“某曜希當年為諷刺千歲,特意繪了一朵奇醜無比的雛菊,還求聖上開恩,将畫挂在了文華殿的架上。現今恩殿裏還保留着。”

“因花實在太醜,無人能仿,無人能臨,他才老愛将這僅他一人能繪的畫,瞎塗在亂七八糟的帖子上。”

歸鶴感到意外,驚嘆道:“想不到竟有如此來頭。”

馮淵再玩味道:“真要說,名居士帖子裏畫朵醜花,勉強能稱得上特立獨行也就罷了。但他年輕時還常愛在拜帖裏夾亂七八糟的東西——癢癢粉、惡臭粉、噴嚏粉……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你說這種事除了那個假貍貓還有誰能做?”

歸鶴深以為然,贊服道:“餘公子性情灑脫。”

說到這兒,馮淵試探着嗅了嗅拜帖上的餘香。

馮淵皺眉問:“汝可知,此乃何香?”

歸鶴一愣道:“是奴自個兒用的小香,除了珍貴些,無甚奇異之處。”

“非也,”馮淵搖搖頭道,“他這人從不做多餘的事,既是放了,必然有用武之處。你且告訴我這香粉何名?”

歸鶴乖巧道:“回大人,此香粉名有六字,琉璃、香鬓、芳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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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香鬓芳雲粉!好東西,真的!無咎叔叔,慎兒不騙你!”

大清早的,餘東羿單披了一件中衣四腳八叉地奔出院子來,挽留要趕去上朝的潘公公。

潘無咎威儀赫赫,瞪了他一眼斥責道:“胡鬧!”

餘東羿嘻嘻笑,手裏捧了一盒值千金的粉,對潘無咎道:“叔叔身上香,慎兒也喜歡聞啊。何況叔叔将慎兒困在這院裏許久,還不許慎兒多對叔叔渴慕些?您都給我買了香了,就不能為了慎兒好好試一試嗎?”

潘無咎倒想叫他滾,可撒嬌的餘東羿是一大只癞皮狗,怎麽甩也甩不脫。

潘無咎作勢要走,餘東羿就幹脆一猛個熊抱撲上去壓住他,趴在他脊背上。

“你想粉身碎骨嗎?”早朝時間将至,人卻還耽擱在院落裏,潘無咎不由額角青筋暴起咬牙問。

餘東羿賴在他身上,扭巴扭巴道:“不想的不想的。慎兒只是說想蹭蹭叔叔,叔叔您就要将慎兒肺腑震壞嗎?叔叔不愛慎兒了,叔叔好狠的心……”

潘無咎忍了再忍,才勉強沒動手,只是拎着餘東羿連人帶鎖鏈的把憨萌憨萌的兇狠動物甩進了小黑屋裏。

潘無咎一走,小黑屋外守着的霍蠻香開始瘋狂打噴嚏。

“一想二罵三感冒,”餘東羿輕巧地扣起琉璃盒蓋子問道,“香兒打了六個,是不是三喜臨門?”

霍蠻香道:“公子,奴婢确實一見您便想罵兩次。但奴婢并沒有感冒,是您太香了,奴婢才忍不住的。”

不香怎麽能蹭上呢?

餘東羿臉都豁出去了,這才求得潘公公給他買了西域千金的香粉。

只是不知他在馮淵那頭設的計如何了。

要是馮淵那死驢倔脾氣,慫到連送上門的歸鶴小家夥都不敢帶回家,狗鼻子聞了香粉也猜不出,那他不得再跟潘公公成日裏貼貼上十天半個月的?

敲起鎖鏈,奏了一首清樂,餘東羿斜倚着身子對窗外的老天感嘆道:“哎,香兒怕香了,可如何是好呀?要真忍不住,就令公子我來,替你招一陣東風吧。”

正所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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