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敵國将軍(15)

敵國将軍(15)

近來些個日子裏,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朝上餘氏仍戴了高帽兒,如螃蟹似的耀武揚威、橫走四方。朝下清流名世家蜂附雲集。

正所謂靜水流深,是這樣的。

大理寺的馮大人,馮淵,馮長水,一頭兒忙着織羅餘成明的如山鐵案,正潛身于湧動的暗流之中。另一頭,他的心湖卻像被蜻蜓點水般蕩起了些許一圈一圈漣漪似的小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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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說,餘氏假貍貓,托歸鶴小君,帶了封拜帖來。

拜帖散落在地,呈出裏頭小三樣兒——

一撮濃香粉,沁人心脾;

一朵鬼雛菊,百拙千醜;

另有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自然是餘某人親筆。說的叫:“小家夥膽子小怕疼,對他好點兒。曜希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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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鶴是當真珍惜那幾行字,天天瞧,日日看,弄得馮淵吃味無比。

老管家也覺着懵。

前腳他說給入府的小郎君置辦間房,大少爺便攢眉蹙額地瞪他一眼,如春寒料峭一般嚴酷。

後腳倆人從書房相攜出來,才幾炷香的功夫,大少爺便風和日麗般叮囑他領小郎君去府上休憩,好一派風清雲淨。

還得說小郎君剛歇在馮府,幾個星夜的時日,一瞬即逝。

隔了五天休沐,馮大少爺把老管家叫來問道:“怎不見他人?”

老管家躬身回禀道:“回少爺,昨兒的小郎君正宿在翠倚小築,老仆已遣調了兩小童兩婢女去,一應物什都是緊好的。”

馮大少爺果然不悅,皺眉道:“翠倚築太遠,今兒找個由頭喚他搬前院兒來。”

早說不好?恁的別扭。

老管家察言觀色,心領神會道:“哎呦,這不湊巧,今兒一早晨露重,壓壞了小築廊上好幾塊布瓦,那兒實在是住不得人了。老仆思來想去,這宅裏只有前院書房邊兒有一待客的空處,正待着人去告知小郎君呢。”

“嗯。”馮某人終于快心随意地颔首,一擺袖袍進了書房。

待日上三竿,馮淵才等到心心念念的某小君來拜。

這處書房僻靜清幽,有遒勁翠竹環繞,風一拂過,陣陣竹濤湧起沙沙作響聲,悅耳流動。

往日在家,馮淵常愛待此處。

馮府伺候的人,都管這處是馮少爺的桃源秘境,輕易不得闖入攪擾。

歸鶴小君初來乍到,臨時搬到這一處極近的廂房,且他知此地私密,難免要問候其主人兩句。

敲了門,歸鶴行禮道:“小秦淮歸鶴,新遷此處多有攪擾,望馮大人見諒。”

開了門,馮淵咳嗽一聲,朝屋內攬手道:“無妨,新沏了太平猴魁,還請賞光一品。”

歸鶴自無不應。

入內,歸鶴才瞧見,馮淵的書房清新雅致,焚的甘松香、挂的前宋畫、布的花梨木小幾一應皆有陽春白雪之意。

小幾半面臨窗,窗外風動竹響,蔥郁的竹風裹挾着濕潤的氣息盤旋後落到小幾上。

小幾上,自是茶具十二。

從金皮小碾子、雕紋茶托、磨茶的石轉運,到小巧可人的湯提點瓶子、茶筅、陶寳文,還有茶羅、茶臼、茶帚、茶籠等。

此十二件,無一不精,無一不巧。整套煥然天成,別有格調。

有意思的是,落座後,馮淵卻給歸鶴遞了盞泡茶。

太平猴魁抱芽的兩葉在清水中舒展開,歸鶴飲了一口,彎彎眉眼笑道:“小十二茶先生們立得好好的,卻不料大人您只肯用壺水燙葉子沖茶。若是先生們委屈了怎麽好?”

馮淵溫和道:“點茶會些,但總覺着缺了點什麽,不大有徽宗‘調如融|膠,環注盞畔’之感。因泛的湯花不好,吾遂不敢獻醜。如此一來,私以為不若純用水泡了飲實在些。”

歸鶴欣然微笑道:“大人赤誠,歸鶴欽佩。小可對茶藝尚有些淺薄見地,不如換小可來為先生制一碗水丹青如何?”

“善。”

馮淵颔首,坦然落座,隔茶幾與歸鶴對面相望。

·

正道個,千人千面。

餘東羿這人湊趣,慣常他愛與誰打情罵俏,那倆人處着必得是熱熱鬧鬧的,大喜大悲往心潮裏湧動。

誰與他相處,仿佛是要在深海更深處與龐然海獸起舞狂歡。

在下是萬流湧動、詭秘莫測。在上浮出海面,則要同他一道卷進滔天巨浪。

這是一種情态。

而馮淵,則截然相反。

馮淵老成練達、秉節持重,正應了他的字,馮長水,細水長流。

與他相處,歸鶴便只覺得恬靜寧和。

男人的眸光沉沉,像是澄澈的夜空般深邃。

歸鶴素手翻覆,水蔥似的指尖,游移在十二件茶先生們之間。

這是他游刃有餘、頗為自滿的一項技藝。

可是,此時,在男人的朗目之下,歸鶴霎時又有些生疏了。

正如歸鶴無比尊崇地對待花梨木上那小套器件一般,馮淵也正以欣賞、乃至于敬服的姿态谛視少年的一舉一動。

他們倆誰也沒先開口,誰也沒阻攔竹風蒸騰起的茶香在兩人的鼻息間氤氲往返。

少年持杯盞遞過來。纖長的手指落到眼前,馮淵接下杯盞。

他品了品,道了聲:“碾細香塵起,烹新玉|乳凝。香如蘭桂,味如甘霖。甚好。”

“大人謬贊。”歸鶴颔首道。

馮淵又措辭道:“近日你在府裏,可還習慣?”

“托大人的福,府中人待小奴甚好,小奴被寵若驚。”歸鶴道。

“……只是,”歸鶴話鋒一轉,秀眉微蹙,道,“小奴仍有一事相求,懇請大人允可。”

——他來求他。

馮淵心中稍喜,揚手道:“但說無妨。”

歸鶴猶豫道:“大人您前幾日與小奴要走了餘公子留的字,小奴鬥膽,想向大人讨回來。”

嘩。一瞬間,馮淵冷了臉道:“帖上香粉之事尚存疑待解,恕不能歸還。”

“不是那帖字,”歸鶴扭捏地扯了扯袖口,道,“乃是公子在小秦淮夜時,于繪花詩箋上,寫給小奴的五言絕句——‘乘醉臂鷹回。’”

這下水落石出了!

原來,馮淵這老小子見不慣歸鶴小君日日惦記着餘東羿,不僅要走了拜帖,還要走了餘東羿在入幕之夜寫給歸鶴的一支花箋。

花箋只是繪得美,縱使上頭噴過香,時日漸久香也早已消散無味。馮淵不還沒道理。

可即便被戳破了,馮淵也照舊不見半分慌張地深沉道:“餘曜希身份特殊。縱觀京中,就連有餘氏做底的拜相樓握有其筆墨都只敢将書畫私下裏供貴客賞閱,半幅也不肯傳揚出去。你要來何用?是禍非福。”

歸鶴略有些急道:“小奴決計不會令外人知曉,只求大人開恩,便當做是留個念想也好。”

“念想?”馮淵頗有些難以置信,又恨鐵不成鋼。

怎麽會是他呢?怎麽能是他呢?

馮淵起身來回踱步,而後又在歸鶴擔憂的神情中落座。

馮淵深思後,凝神望向歸鶴道:“你可曉得大宴的邵将軍?”

歸鶴稚拙,颔首道:“血雲将軍威名赫赫,奴自然有曾聽聞。”

馮淵問道:“既如此,你知他與邵欽之事?”

餘東羿曾托付他送玉佩到西域邵将軍之處。若是這一件事,歸鶴道:“自然知曉。”

馮淵簡直忍不住撓頭,動之以情道:“那你怎還執迷不悟?”

接連三問,三個“你你你”急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

瞧馮淵這副焦心模樣,歸鶴恍然。

莫不成這位馮大人以為他對餘公子癡情不改?

恁的一股癡情稚态,有意思。歸鶴簡直想笑出聲。

然而他還是歪歪腦袋,懵懂道:“曜希公子對小奴有大恩,小奴無以為報。”

只好以身相許!

馮淵又被他激得站起來氣喘了幾回,愣是沒能沖歸鶴生出氣。

歸鶴是清瘦如弱柳、不堪勝衣的好人兒。面對他,馮淵連半句重話都吐露不出。

他只好自個兒憋着,表面仍是原先那般龍威燕颔的神情。

這表情襯上他一番又起身、又深呼吸的舉動顯得格外诙諧。

馮淵試探道:“小君待如何報恩?”

歸鶴微笑道:“自然是先尋得公子,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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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馮淵實在是太痛了。

多年來他好不容易瞧上個面容清朗、有根骨氣節、甚至還精曉茶道的小郎君,誰曾想,這小郎君早已心有所屬?

且這小郎君,還是一顆成了精的小白菜,被餘東羿那頭家夥給勾得魂不守舍的小白菜。

急煞人!愁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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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淵就帶了一股子煞氣去上紫宸殿的早朝。

這煞氣真醒神。

他醒透了,一鼻子,清楚明白地,聞到了那股芬芳馥郁的冷香。

香氣!

琉璃、香鬓、芳雲。

生平頭一次,馮淵如此地恨自個兒的鼻子敏如狼犬。

可他聞到便就是聞到了。

循着味過去,擡頭定睛一看,馮淵霎時間瞠目結舌。

好個琉璃香鬓芳雲粉。

旁人聞香尋美人。換他馮長水,整成聞香識公公了。

馮淵當真是咬牙切齒。

他就知餘東羿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位不孝師弟,當年能為名利背棄邵門親師,一紙休書扔出去,眼睜睜瞧着男妻遠走塞外邊陲,現如今還要将他師兄馮某人折騰到與九千歲撞上。

要聞就得湊近,要聞清就得湊跟前面對面。

馮淵業已與潘無咎對上。

此情此景,馮淵皮笑肉不笑道:“許久不見,九千歲豐神俊朗,倒是好一番神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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