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敵國将軍(21)

敵國将軍(21)

公子閣,因公子揚名,享譽天下。

在這裏,一粒米都貴如黃金。

可眼下八珍玉食如流水般地呈上來,滿桌裏卻沒有半個人動了筷子。

滿桌上,實打實也就倆人。

一個圓頭圓臉、眉濃皮黑的青年名喚皮七,是邵欽派來的親信。

一個面白無須、如蓮似玉的大公公名喚潘無咎,是九千歲本人。

他倆對坐,不動筷,不舉杯,吃飯不似吃飯,飲茶不似飲茶,倒像是一副僵持了很久的模樣。

萬幸,閣裏的氣氛倒沒比他們的坐姿更僵——這倆人還說着些風涼話。

皮七道:“多虧潘公您與餘相二人相得益彰、治下有方,才有了大照的鹽糧替我晏地養活數萬百姓,在下便替百姓們謝謝潘公了。”

皮七以茶代酒,敬了潘無咎一杯。

潘無咎自然不會舉起盞與皮七一個小輩客套。

潘無咎佁然不動,皮笑肉不笑道:“還是晏主同你們邵将軍慷慨,上等的生鐵巴巴地送來燕京。倘若當年西征時,餘家軍能整裝換了這般的新兵器,也不至于廢了半年功夫才将客人請出玉門關外。”

潘無咎一番話刺下來,皮七頓了頓,面色難堪了些。

他們難道不知送鐵器給大照無異于飲鸩止渴嗎?

餘家軍的兵精糧足、淩霄衛的士飽馬騰,此強盛絕非一日之積。

揚湯止沸,自古都不長久。

假以時日,再讓二|黨|昌隆下去,大晏只會被燒得寸草不生。

——誰都不想親手壯大自己的敵人。

可大晏的軍民要用鹽、要吃飯,不用鹽沒力氣,不吃飯更是活不下去。

不拿僅有的銅鐵、金銀礦産來換,狡猾的餘氏、陰險的宦官又哪裏肯松開口、吐出點東西來給他們呢?

利用燕京的貪官蠹役、米囊蛀蟲,誘他們去剝削大照的民脂民膏,再以此盤出米糧來送到晏地養育自己人——

此舉,亦是無奈之舉。

于是,皮七和潘無咎兩人就你來我往地跟說對口相聲似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諷刺着彼此。

·

什麽亂七八糟?

某位正在從事高強度體力操|練的,餘先生,聽得那叫一個撧耳揉腮。

他認得出邵欽的聲音。

邵欽說話,如高山流水,擲地有聲。

老婆自幼習武練劍,話語間一字一頓都如出鋒捶拳頗有章法,聽得人心悅神愉。

可現下樓上那倆人誰?

一個潘公公,音如冰川化水自深澗汩汩流淌,語調叫人不寒而栗。

另一個,哪裏兒來的小子?

小子那話說得,上一句頂下一句,一跳一蹦還撺掇着一些異域的腔氣,尾音上挑。

聽音,像是一個人小鬼大的少年郎。

再言,邵欽素來沉穩持重、處變不驚,又哪兒會被潘無咎随口戳一句,就磕巴了嘴?

所以上面的人決計不是邵欽。

邵欽人呢?

傻媳婦沒來找他餘郎?

·

老婆不在,餘先生霎時失了興趣。

他也不挂着了,抻腿一翻,健腰一轉,人翻回了四樓。

“嘩。”

餘東羿堪堪落地,就見李侍衛也緊随其後,蜻蜓點水般同他一道落在了木地板上。

餘東羿一回頭望他,李侍衛似笑非笑。

李侍衛道:“公子不聽了?”

餘東羿輕笑,挑眉道:“李大人這模樣,倒像在下不聽也成?”

“還是慎公子火眼金睛,”李侍衛忍俊不禁,倒了杯春山茶敬他,“蠻香說您足智多謀又善撥草瞻風、抽絲剝繭,推敲事理遠勝常人。臣此舉之本意在您面前定掩藏不住。”

餘東羿一尋思便恍然大悟,于是失笑道:“是我平日戲弄香兒太甚,她托你報仇來的?”

李侍衛颔首道:“誠然。尊主只令臣在将夜、月升之時送您至閣上。”

而李侍衛卻在黃昏前就早早敦促着餘東羿出了門。

“既如此,倘若我無意間聽了多餘的東西或哪裏磕絆碰出點聲音,叫潘公發現了,大人您不就該挨罰了?”

李侍衛怊悵聳肩,無奈笑道:“若非這樣,您恐怕也不會輕信。若是您不信,臣又怎樣才能騙得您在高樓上多挂幾刻鐘呢?”

言及此處,李侍衛黯然道:“況且,臣有官職在身,為蠻香的遺願犯些小錯也不妨事的。”

李侍衛又補了一句道:“臣也信公子大義,不會輕易洩露風聲,置臣處境于不顧。”

香兒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慎公子天天鬧她,有朝一日她定也要慎公子啼笑皆非一回。

可不驗證了?

餘東羿啞然失笑,接茶盞卻不抿,而是擡着杯尋了處倚着窗的軟塌靠坐下來。

天色還未晚,光影斑駁,日暮染成了漸深的紅紫之色。

樓下的坊市人聲鼎沸,極鬧。

樓上,拜相樓上下被潘公包圓。

閣內更有淩霄衛先前打點過。前後左右,閑人屏退。

此時餘東羿所在之處,除他與李侍衛外,一人也無。

——是以,極靜。

而餘東羿夾在極靜與極鬧之間,向下,可衆裏尋他千百度,向上,則高處不勝寒。

一剎那,他只覺世間種種都紛沓至來。

小靜片刻,茶涼了,餘東羿聞着漸幽微的茶香,淡淡問:“……大人方才說,香兒的名諱是哪幾個字來的?”

李侍衛愣了愣,道:“蠻香,霍蠻香。荒野之蠻,寒梅之香。”

霍蠻香?

“好,好名字啊。”

靜默了良久,餘東羿長嘆一聲。

應為春山蕩殘恨,燃盡枯槁一蠻香。

竟是到此時,他才得知了她的名諱。

他舉杯。

那杯中,是李侍衛遞來的茶。

春山茶,适宜涼飲。

他終于一飲而盡。

飲盡了,這幾遭就算過了。

哪幾遭?

香兒必然身死,是一遭。

香兒的兄長、餘東羿在小秦淮的救命恩人因行刺邵欽而死于餘東羿前妻劍下——

這,又是一遭。

茶湯進肚香冷清冽,像是裹挾着的恩怨被吞進腸胃裏。

人飲食消化、生生循環,一并也将過往種種吞噬殆盡。

管它是香兒這般舉重若輕、狡黠而清淡的遺願,還是李侍衛對她何種的念念不忘,都會随之散去。

一了,百了。

·

日落,月出東山,是夜。

李侍衛瞧了眼滴漏上的時辰,道:“慎公子,該登閣了。”

“且慢,”餘東羿笑道,“這久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一朝就得上玄天梯……大人您乍然就說要登公子閣,在下還有些緊張。是以小子尚有一事不解,大人不如先替在下解了惑咱再上去也不遲啊?”

李侍衛颔首道:“公子請講。”

餘東羿問道:“潘公叫您帶我來是何用意?若是見故人,方才張耳朵一聽,在下識得的樓上人也不過潘公一個。若是要交貨,那……”

李侍衛道:“尊主用意,臣不敢妄自揣測。”

翻臉不認人是淩霄衛的職業技能。

任憑餘東羿如何哀婉懇求,李大人俨然又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樣油鹽不進。

·

餘東羿就恨自個兒烏鴉嘴。

上個屁的公子閣,那上頭人誰啊?邵欽不在,還擺了一鐘姓潘的瘟神,他作甚上去?

那不是等着任人魚肉嘛?

出門時解了鎖鏈,此刻李侍衛又将他手反扣在後,逼他踩樓梯往上走。

上閣,繞過屏風,一桌席面如柳暗花明般展在餘東羿眼前。

啧啧,多好的菜?半筷子沒下,全擺得涼透成了一桌子明日黃花。

被李侍衛送進了屋,餘東羿咂舌,先沖潘無咎笑笑:“潘公晚好,莫不是有什麽喜事,怎今日在此設宴吶?”

潘無咎陰恻恻笑笑:“是你的喜事。”

餘東羿抖了抖,咳嗽兩聲,但看那位長手長腳的黑皮兒郎,他笑道:“想必這位便是咱們公公宴請的貴客了吧?幸會幸會。鄙人不才,先自我介紹一下……”

“餘公子請免,”皮七嗤笑一聲道,“無須您多言。曜希君的尊姓大名,小人已在将軍那兒聽過不少。”

餘東羿拱手道:“那敢問這位小公子您怎麽稱呼啊?”

“公子不敢當,在下乃是将軍麾下一員,姓皮行七。”

皮七還算講禮,說完,先學着餘東羿也拱回了一個手,再扭頭對潘無咎道:“潘公,既人已到手,在下便告辭了。”

“嗯。”潘無咎矜持地微微颔首,一派威坐高堂之态。

“什麽?”

餘東羿一驚,猛側身,堪堪躲過了皮七擒過來的爪子。

皮七獰笑一聲,再反手扣朝他咽喉道:“自然是奉将軍之令,帶公子出城!”

餘東羿擡臂一擋道:“你家将軍的令?無憑無據,誰知道是哪位荒郊野嶺的将軍?讓你家将軍自己來!”

皮七氣笑了,被擋的手順勢大力捏住餘東羿的手腕翻手一擰。

皮七道:“将軍何等日理萬機,哪兒有空閑來見你一個無名小輩?還是由我皮七來押送罪|人回大晏吧?”

餘東羿腕骨一疼,當即腿蹬地懸空翻起來。

後空翻一個,餘東羿甩脫了皮七捏死緊的鋼爪子站穩,正巧後緩沖了一步,蹬起小腿将一扇屏風踢朝皮七。

餘東羿笑道:“這話是邵将軍親口說的?他當真不肯親自來見我?”

皮七一掌劈裂屏風,憤憤然一聲:“是又怎樣?你餘東羿衣冠禽獸,棄我将軍于不顧,還指望将軍肯露面救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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