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李軻滿眼興味, 程涉川巋然不動,由他打量。
終于,他似是看夠了, 扯了一把椅子癱坐下,“方才我進去撞見, 還瞧着你滿臉春風, 怎得, 這會兒不在女郎跟前, 便又恢複了這般神色?欸?我說,女郎見過你這張冷臉嗎?可別被吓壞了。”
那位女郎瞧着嬌弱,看起來是個膽小的。李軻回想, 心神便又有些蕩漾,連帶着臉上也帶出些來。這般美貌的女郎怎得又被程涉川這人捷足先登了呢, 想想又是一陣扼腕。
程涉川叩桌, “少想你不該想的。”
聲線冷淡,面色冷峻, 活似一個閻王爺。看得李軻欲要繼續打趣的心思歇了一大半,這人就是實在太過正經又古板,那位女郎如何受得了。李軻滿腔的憐香惜玉,全噎在了肚子裏, 半點也不敢再表現出來。生怕眼前這人當真提了劍就往他身上砍來。
當真是恐怖如斯,在京城裏呆久了, 他都快忘了這人在戰場上是怎般冷血的樣子,李軻不禁擡手搓了搓自個兒的脖子,總覺得那上頭有陣陣涼風吹過。
擡眼見人已低下了頭, 沒再看他, 才算松了一口氣。
程涉川垂眸, 手指在紙張上摩挲,他向來不在意別人的評價,可這會兒李軻随口一說,心裏竟也有些不得勁。從前女郎似是也怕過他,後來漸漸相處久了,才重新松泛下來,但二人之間好似總隔着一層幡布,隐隐約約,看不真切,更不提再進一步。
他尚不知自己心意時還能忍耐,可如今既已明了了,再想着以女郎的聰慧,想必假婚約的事必然是拖不了太久的,若是屆時仍未弄假成真,由着女郎去做了女冠,更甚者女郎瞧上了別的男人……紙張斯拉一聲,竟是被手指劃破了,程涉川的手指上劃拉出一道細微的傷口,沁出血來,滲透到紙上,綿密的輕微的疼痛鑽到心口,讓人無法忽視。
當真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程涉川擡眸,手指輕輕摩挲掉血跡,悠然翻過一頁,面上雲淡風輕,狀作無意地問道,“你這般年紀了,也該考慮考慮成家的事了。”
李軻一愣,牙口泛酸,眼前這人不過是被傳出了婚訊,且這婚約十之八九還是假的,便這般說話了,像是旁人聽不出他的隐隐炫耀之意似的。
李軻暗哼一聲,這回是他不搭話了,他倒要瞧瞧,這位程将軍還能說出什麽人話來。
程涉川渾不在意,窗外的雪光映透在他臉上,更顯出幾分如玉般的矜貴來,“與女郎相處也是有些學問在的,似你這般,如何能得女郎的青睐。”
越說越不像樣了,李軻粗聲反駁道,“你竟也好意思說我,你才分明是未曾和女郎打過交道的,我日日在瓦子裏厮混,難道不比你更懂些?”
“哦?那你說要如何讨好女郎?”
李軻氣不過,順着道,“左不過便是送些金銀首飾,糕點甜羹,女郎們喜歡什麽便送些什麽喽。”
程涉川暗忖,金銀首飾女郎應是無意的,但也可再送一些,不過不可弄巧成拙了,糕點甜羹女郎确應是喜歡的,只他平日裏早讓人日日常備着,也沒見着女郎對他多一分在意。或許尚還不夠吧。
李軻接着在那賣弄,“還有些新奇的玩意兒,最易讨人歡喜,像是什麽空竹、彈棋、話本,女郎們平日裏無聊,最喜歡拿這些解悶。”
程涉川恍然,這李軻講得倒是有幾分道理。他自個兒有朝堂上的事兒要忙,平日裏又是個悶慣了的,可女郎不同,她在這島上,日日裏都不知怎麽消遣,當真是他怠慢了。
李軻說累了,呷了一口茶,總結道,“不過啊,女子的心是最柔軟也是最堅硬的,若是那看不上眼的,怎般使力都是不管用,若是入了眼的,輕輕巧巧便動心了。“說着,他哀嘆一聲,”有時這感情上的事兒也是玄學,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便像是那等已相處了許久,仍未動心的,那基本是不必指望了。“
程涉川皺眉,“歪理。”
李軻一驚,驀地他似是回過味來,“你是不是在套我話?我早知那位女郎瞧你沒情意,原來人竟是尚未鐘情于你啊。”
他似是驚奇,又瞪大了雙眼,如瞧天外飛物一般,上下來回拿眼掃着程涉川。程涉川這人堂堂的一個大将軍,也算是年少有為,兼之家世有之,容貌有之,那位女郎竟是沒瞧上吧。該不會……李軻的眼向下掃去,難道京裏的謠言不是謠言?
程涉川的額角青筋直跳,他一猜便知這人在想些什麽。
“你怎得還留在這兒,不是已經瞧完了嗎?”
“啊?不留飯嗎?”
“無飯可留。”
李軻啧了一聲,不情不願得起身,得,方才他又是一時沒顧上克制,話說太直白了,平白失了一頓飯。
林九樾從園子裏散步出來,瞧見李副将離去的背影,那背影裏還帶着些讪讪然。
她回身,問程涉川,“李副将不留飯嗎?”
頭頂枯樹枝随風抖動,上頭的積雪晃落,烏雲遮日,隐隐有雨雪之象。
李軻離去的腳步一頓,他等着。
程涉川臉上溢出溫和的笑意,“你怎得出來了,這般冷的天,小心着涼了。不必管他,他成日裏在瓦子間厮混,多的是吃飯的去處。”他說得坦蕩又随意,如同在誇那位李副将是位君子。
“額……這樣啊。”林九樾半張了嘴,又阖上。
李軻重又擡起腿,腳重重踩踏在地上,落雪生成的水滲進他的鞋襪裏,苦不堪言。這程涉川當真是個表裏不一的,方才尚還是冷面,這會兒又已是謙和君子,分明在故意讨那位女郎歡心。
他步走得重,卻不快,後頭的聲音還隐隐傳過來。
“瞧着似是又要下雪了,不若還是喚他回來吧?”那位李副将分明走得踟蹰,她不知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又試着詢問道。
“你怎得總在看他,他是個風月場裏玩慣了的,若是阻了他,飯怕也是吃得不安寧。我們便別管他了,且讓他眠花宿柳去吧。”他含笑淡道,“外頭風寒,我們快進去吧。”
林九樾方才不察,這會兒站久了果真覺得有些,又想程涉川才病愈,怕是不能吹風,免得又反複,于是不再糾結,跟着他進去。
那二人的腳步聲響起,交疊在一起,而後漸漸遠去,随後是木門被關上的聲音。
李軻聽得欲吐血,心內氣息亂竄,一口銀牙快咬碎,腳下的步伐都亂了不少。
是,他平日裏是喜歡于瓦子勾欄裏晃蕩,可那不過是飲酒作樂,頂多聽曲觀舞,何曾眠花宿柳。他雖向來自诩風流,可現下裏被程涉川這般一描述,竟仿似是個夜夜不歸宿的浪蕩子一般,哪有這般不堪!
李軻這會兒真想跑回去,推開那扇門,沖到那位女郎前頭,好好勸谏勸谏她,那是個表裏不一的,女郎可千萬要睜大眼睛,別被哄騙了去!幸好,理智尚存,腳下如灌鉛了一般,不曾真這般動作了,他是當真怕程涉川給他來一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罷了罷了,他大度,他寬容,他不予計較。
便沖着戰場上這人救了他數回,他也不能計較。他暗啐了一口,咬牙生吞了這口悶氣。腳太冷了,他再顧不得心內吐槽,跺了跺腳,疾步離去。
雖瞧着天色不佳,實則離晚食尚還有一些時辰。
金镯箍在女郎的手腕上,時而擡手,衣袖劃下幾分,露出隐隐綽綽的一角,程涉川瞥過,心內暗熱,他特意慢下步來,兩人并排而行,女郎的紅裙曳地,輕輕掃過兩人疊在一起的影子。
程涉川抿了抿嘴,拿眼瞧她,又收了回去,如此幾番。
林九樾心內暗嘆了一口氣,出聲道,“将軍是有什麽要說的嗎?”
程涉川握拳輕咳了一聲,“女郎下午做了什麽?”
“哦,不過是看看話本子,與抱玉姐姐閑聊罷了。”林九樾今日裏和抱玉姑娘一聊方才确定,那不能有子嗣的消息竟像是程涉川自個兒透露出去的,也不知他怎得想出了這般……奇特的方法,總之現下裏聽說滿京城都在議論年少有為的少将軍……林九樾想至此,又憶及上回她不過是小心勸谏他應注重保養,他便那般生氣,這會兒形勢是把他逼到了哪種份上,才令他出此下策。
一定是到了萬分不得已的地步吧,才甘願用謠言自污,這樣比來,假婚約倒是算不上什麽了。不過,于他這般清高的人而言,勿論是假婚約抑或是謠言,都是心內不快的吧,竟只能這樣解決。
程涉川回道,“從前是我怠慢了,女郎日日在島上一定很無聊吧,改明兒我命人找些小玩意來,女郎玩玩吧。”
他說得懇切,林九樾愈發不好意思。
何曾有怠慢,更何況她早已習慣了這般的日子了,忙擺手道,“不必勞煩的。”
他分明心內不好受吧,還要顧及着我,林九樾越瞧越覺程涉川笑得勉強。
女郎眼神灼灼,随意掃過便能激起一陣熱來,程涉川強逼着自己不避開,臉上的笑都快僵了。
他溫和應道,“算不得勞煩,都是應做的。哦,對了。不知女郎是否有字,我總這般女郎女郎地叫着,外人……”
他未說完,林九樾已明了了他的意思。
腳旁有些濕膩的苔藓,冬日裏進入了休眠,林九樾小心避開,程涉川上前推開随牆門,止步等着。
“我不曾有字……”
“那我便喚你九樾吧。”程涉川接道。
随即又似有些赧然,“我字攸濟,我母親又喚阿難,女郎盡可挑一個。”
多周全的提議啊,竟還有的選。
阿難像是個乳名,實在是太過親密了。
至于履險險難,必曰涉川。應是取自這裏的典故吧,林九樾回憶着讀過的周易,尚還存有一些印象。
“那……我便在人前喚你攸濟吧。”
程涉川終于不再多話,瞧不出滿意或是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