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片狀的雪花兒紛紛揚揚, 灑落了滿城,鋪蓋在了層層疊疊的磚瓦上。枯草被積雪壓住,蜷縮着積蓄着來年生長的力量, 大雪的冬日裏暖和,雪光帶來暖意, 連帶着寒風都溫柔了許多, 又是一個北方落雪的清晨。

門窗未壓實, 有幾片雪花兒順着風打着旋兒沁到了窗縫裏, 得以窺見室內的一角。

不知是不是長期緊繃這回終于洩了力,程涉川昨晚高熱徹底燒了起來,他生熬着沒有驚動他人, 還是今兒早上抱樸進去,才發覺郎主這回是徹底病了一場。

幼時體弱的人病根總是埋在身體裏的, 須得更精心保養着才行。

顯然程涉川從前沒有這般的覺悟, 或者說便是意識到了,也不曾在意。

他自小便慣于自苦, 對這世界也沒有太多深切的留戀,故而有幾分渾不在意的決絕。可現下不同了,程涉川躺在床榻上,閉目靜思, 他覺心中有一處在湧動,昨夜裏女郎不過是應了他陪他做戲, 他便輾轉了半宿,實是無法想象若是一切都成了真,他該怎般的欣喜若狂。

耳邊傳來奴仆的低語。

抱真壓低了聲音道, “郎主有好些年沒有病得這般重了, 今兒早上我一瞧, 真是吓了我一跳。”

可不是,程涉川日日苦練劍術,強身健體是自然,後來在北地戰場上厮殺,更是拼出了一身筋骨。只是啊,人都是肉體凡胎,久不生病病氣便上來得愈發猛烈。

抱樸應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郎主這回能都發出來也是好事,好得快些,若是一直纏纏綿綿,才要當心了。”

“你竟還懂得這些?”

“是女郎方才來瞧過,她說的,女郎說的總不會錯的,我們且寬心,免得惹郎主煩心,更是難好……”

後頭的話程涉川已是聽不清了,他只注意到了女郎二字,原來她一早便來過,這是再尋常不過的慰問,可現下聽在他耳朵裏,便多了幾分別的意味。

他瞅了一眼窗外,天霧蒙蒙的,滿眼的白色,應是快午時了。

今兒他借着生病的緣故,難得偷了一回懶,練劍沒練不說,便是朝堂上也請了假。他已猜測到若是今兒他去了,必會引來一些眉眼,那是他不耐煩應付的。倒不如幹脆借着生病避了開去,也算是名正言順。

昨兒他飲了兩杯酒,也算是有幾分酒意,今兒酒勁散去,高熱退去,渾身神清氣爽,內心的沖動與興奮卻是全然未曾熄滅,他坐起身來,徑自拿了衣服穿上。

抱樸回頭望見,吃了一驚,“郎主,你怎得起來了?”

程涉川看着心情不錯,連帶着臉上的病氣也去了不少,不過是沉沉睡了一夜,他竟像是好全了。抱樸看得心內一松,卻還想着再勸勸,生怕郎主又去書房裏用功,再敗壞了身子。

程涉川将革帶系上,“沒什麽大事,已好得差不多了,午食便在堂裏吃吧。”

他動作利落,交待完畢便已跨步出去了,神色裏帶着些興沖沖,倒不像生病了,更像是有什麽喜事兒。

抱樸抱真看得目瞪口呆,忙置了東西跟上,抱真是個傻的,抱樸卻心細一些,覺心內隐隐有個念頭破土而出,但也顧不及深思,郎主走得也太快一些了。

想來确實是病好得差不多了。

程涉川越走越快,待到了廊間,他握拳掩嘴輕咳了聲,步子才重新慢了下來,現出幾分悠然。

奴仆已往桌上上熱菜了,林九樾端坐在一旁,垂眸望着一旁的盒子,不知在想些什麽,竟像是入了神。

程涉川走過去,“怎麽了?”

林九樾回身,見是他,一驚,“你怎得起來了?”又續道,“是大夫人,方才遣了人送來了這盒子……”

程涉川擡眼,這位伯母他從小就少有機會接觸,不過印象裏是個精明能幹的,他随手打開盒子,鎖扣啪嗒一聲響,裏頭泛出一些金光,是一只金镯子。

镯子通身镂空,以純金鍛造,上頭雕刻着朵朵雪花,又以梅樹枝藤纏繞,樹枝上以細碎的紅寶石點綴,是冬日梅雪的意象,很考驗技藝和雕工,瞧一眼便知價值不菲。

略一想,程涉川便明白了這位大夫人的讨好,她必已是知了消息,這是在告訴他,她很認可,不會拆穿。其實她拆不拆穿又有何打緊呢,程涉川早已計劃好了一切。不過她這般識相,也确實省了一些麻煩事。

程涉川拾起镯子,笑道,“她既已給了你,你收着便是。”

“可是這也太貴重了,況且我們不是……”

程涉川打斷,後頭定是他不喜聽的話了,“女郎連聲名都不在意,這等世俗裏的俗物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他說得随意,聽起來略有些嘲意,林九樾疑心自己多慮。

可道理不是這樣的吧。

程涉川又道,“我上無高堂,女郎嫁給我已是委屈了,不過女郎放心,我有的皆是你的,絕不會比他人短缺了。”

程涉川說得認真,這會兒臉上帶着笑意,眼裏帶着憧憬。

“啊?”林九樾聽得一愣,半張了口。

他定是在開玩笑吧,怎麽說得像真的一般。

尤其此刻,為何明明他笑得這般溫和,她卻覺仿佛被野獸緊緊盯住了,下一秒便要被拆吞入腹了。

這般一想,很有幾分毛骨悚然。

耳邊驀地傳來朗聲大笑,程涉川似是覺得她的反應有趣,握拳笑得歡暢。

林九樾從未見他這般縱情笑過,一時間有些呆愣,片刻,才緩過神來,他果然在開玩笑,方才□□的氣氛一掃而空,空氣重又流動起來,林九樾心內暗松了一口氣。

“吓到了嗎?”程涉川問。

“那倒是不曾,只是……下回別這樣了。”

怪瘆人的。

程涉川半蹲下,林九樾又是唬了一跳,這是做什麽。

“我替你帶上吧,或者你若是瞧不上這個,我們再去街上瞧瞧有沒有入得了眼的,我記得庫房裏好像還有一些,是我母親留下的,不若我們去看看吧?”程涉川說得興起,已是打算起身拉着林九樾往庫房裏去了。

林九樾聽得頭疼,忙止住了他,“便就這個吧。”

程涉川似是很失望,很勉強地執起了林九樾的手,他很克制,一觸即離,須臾,一個轉動,镯子已牢牢扣在了林九樾的腕上。那镯子還帶着些許他手裏的溫意,沉沉套住,讓林九樾心內也跟着沉甸甸起來。實是不明白自個兒怎麽就被他牽着走,稀裏糊塗地收下了,現下已戴在手上了,再摘下來還回去又是一番折騰。既他堅持,日後事了了再還給他便是。

這般一想,林九樾又松快起來。

金銀這般的俗物,套在常人身上,難免顯得俗氣,映襯在林九樾白皙如雪的手腕上,與她的紅裙相襯,倒更顯得清雅裏透着貴氣。

程涉川将眼轉開,飲了一口茶。

難怪同僚不惜一擲千金購置首飾讨美人歡心,若是這美人是林女郎,他亦不能免俗。恰如此刻,他竟覺得這價值千金的镯子也配不上她,應得滿屋子的首飾任她挑選才好。可他也知道,她對這些定然是不感興趣的,不知日後她願不願意為了他佩戴一二。

風卷床帳起,簾後金镯随着白玉般的手腕晃蕩,發出清脆的聲響,镯子上的梅花從枝條上飛起又落下,終是和雪纏繞在了一起融化,腳腕上戴着的是銀線,銀線若隐若現,禁锢住了欲逃離的人影……

“将軍,再不吃菜就該冷了……”一聲清越的叫喚将他喚醒,将他從绮思中扯離出來。

他猛地回過神來,随即陷入深切的愧怍之中,他竟當着女郎的面,光天化日之下……他輕嘆了一口氣,再不敢擡頭瞧她一眼。

他按了按眉心,悄然緩解幾分方才的熱意。

林九樾驚奇,“是還不舒服嗎?”

他擺手,卻還是不看她,他怕他再看又會忍不住亵渎了她,從前他從不知自己是這般……無法自控又好色之人,目下他尚且還無法接受自己成了這般,都快有些自厭了,可依舊想沉入這般的縱意裏快意沉淪。

他心內再次嘆了口氣,終是拾起碗筷吃起午食來。

林九樾瞧得莫名,卻也不再多問。

一陣莫名尴尬的氣氛在他二人間環繞,瞬間便蔓延到整個堂間。

林九樾埋頭細嚼,只盼着時間過得快些,這裏太奇怪了。

好在,一陣腳步聲傳來,打破了這靜局。

他人未到,聲已傳來,“将軍,聽說你病了,我來瞧瞧你。”

林九樾憶起,這聲音她在鈴铛中聽過,是那位李副将。

果然,擡眼便見李軻邁步進來,後頭緊跟着喘着粗氣的抱真。

程涉川蹙眉,下意識想側身遮擋,卻已晚了一步,李軻愣在門前,步子停了,睜眼望着桌前的林九樾,兩眼泛出光來,随即半張臉便如同飲了酒一般迅速紅起來,手在衣服兩側下意識搓了搓,随即低下頭去,像是想出言,又不知說什麽。至于他要來探望的程涉川,此刻明明就在一旁,也早已被他抛到腦後了。

程涉川再也忍耐不得,他捏了捏杯身,脫口道,“想來你也聽說了,這位便是從小與我有婚約的林女郎。”

他話畢,已起身,要領了李軻出去。

李軻一聽,好似揮汗如雨的夏日裏迎頭澆了一盆涼水,霎那便是透心涼。

李軻欲還要争辯,“你別以為我不知,我從前怎得從未聽說過?”

程涉川不語,只管在前頭走。

兩人已走出了一段距離,林九樾耳聰目明,她非故意竊聽,實是那位李副将的嗓門實在是太大,她聽他嚷嚷着道,“你知道現在滿京城都在傳什麽嗎?都在說你是個……不行的,你這般不是耽誤了女郎嗎?也幸好你兩還未成親,女郎也尚可再做選擇……”

林九樾聽得輕咳一聲,差點兒被這甜羹噎住。

何時京城裏竟有了這般的謠言。

又傳來一聲不耐煩的低斥,“閉嘴。”

他竟是沒有否認。

林九樾再忍不住,趴在桌上笑出聲來,肩膀抖動,過了好半晌,才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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