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女郎們的眼神如芒在背, 林九樾心內微嘆了一口氣,憶及上回程涉川來接她鬧的那一出,只願這回他能收斂着些, 莫要更為她招恨了。
還好程涉川尚知分寸,與她保持着克制的距離, 言行舉止間并未有過分的親昵。
林九樾松了口氣。
可女郎們從窗臺上遙遙望過去, 見素來冷面的程将軍神情溫和, 微側低下頭, 專注地看着那位林女郎,兩人似是在小聲閑聊,林女郎像是話不多, 大多是應答,卻是程将軍不停地勾着人提問, 林女郎每回一出聲, 程将軍的臉上笑意便加深。不知說到了什麽,林女郎腳步微頓, 側臉掃了程将軍一眼,衆人心裏唬了一跳,卻見程将軍笑得愈發明朗,像是詭計得逞。
兩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消逝在園子的假山樹林後。
寒風掃過園子裏的松柏,樹葉稀裏嘩啦地發出聲響, 半晌,風止了,葉子靜了, 女郎們仍能聽到撲騰撲騰的響動, 女郎們撫胸, 哦,原來是她們的心在跳啊。
明明二人間沒有什麽親昵過分的舉止,不過是這般并列走着,也不知她們怎麽看着看着便覺得面紅耳赤起來。
女郎們回身,重又坐回到了暖閣裏,心不在焉地交際起來,只是到底興致減了大半,應付了幾句便也匆匆告家去了。
林九樾提裙,阻了程涉川的多事,一個躍步便上了馬車,待坐好,便見那人躬身進來。
便是躬身,他也坦然自若,瞧着無半分局促。
上了馬車,空間愈發局促,她聽程涉川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道,“阿樾好冷淡,這般她們要怎得相信我們的婚約啊。”
這是在抱怨她不盡事嗎?
林九樾蹙眉,微微反思,又覺不至于此,正待要争辯,
又聽程涉川似是調笑道,“分明在暖閣裏還在說愛慕我呢。”
林九樾擡頭,見他冷峻面色裏隐隐有些驕矜與得意,忍不住出言實話道,“都是為了完成将軍所托罷了。”
程涉川臉上的得意散去,有些索然地閉目,幹脆不應聲了。
林九樾懶得管他的神情,她暗暗思索,心內一動,出聲問道,“你是幾時來的?”
程涉川不答,恍作沒聽見。
林九樾暗暗撇嘴,幹脆也不說話了。
程涉川等了半晌,知自己過度了,心內微嘆了口氣,語氣裏帶着些歉意,裝作未發現二人間的尴尬,自說自話地補回道,“來得早,見你們遲遲未散場,便偷進了郡王府兜了一圈,驗證了一點東西。”
他這是勾着林九樾問什麽東西,可惜林九樾這回很是沉得住氣,等着他自己說。
程涉川面色不變,繼續溫和地續道,“這位世子爺不簡單,怕是與趙王有些牽扯。”
趙王?
林九樾一愣,兜兜轉轉怎得全攪在了一起。
程涉川淡淡道,“郡王府敗落,皇室式微,欲要再謀些前程,也正常。”
林九樾終于接話,“只是為何是趙王?”
是啊,英王和趙王雖說難分伯仲,但顯然如今朝堂之上,英王的支持者仍是更多的,趙王的優勢能大到一位郡王世子壓上身家性命去搏嗎,似乎不大可能吧。除非趙王有讓這位世子爺知道顯然能勝出的本錢。
程涉川眼神暗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林九樾又似是嘀咕道,“我瞧那位玉惠縣主似是很怕世子爺,有些不正常,便是你來了也沒能分她心神……”
程涉川打斷,“勿要什麽阿貓阿狗都往我身上靠,那位玉惠縣主我根本不認識。”
林九樾不理他刻薄的語調,“說來玉惠縣主是全陰女子,未曾被此次趙王的尋捕波及,難道也是因了趙王和世子爺的緣故嗎?”
程涉川轉頭,“怕是不止。”
林九樾又想起一件事,她沒什麽避忌地直問道,“你與司馬明相識嗎?”
今兒女郎們提及這位公子時,林九樾便已留了心。
程涉川警惕,司馬明與他算是有些忘年交,都是北地的舊事了,能入他眼的人都有些本事,他沉聲問道,“你提他做什麽?”又不情不願地補道,“算是有一些交情吧。”
林九樾答,“今兒聽女郎們提起,覺得他很有些風儀。”
如今這世道,世家與寒門泾渭分明,皇族也自恃身份,最不願意與寒族相交,大概是林九樾自己出身小門戶的緣由,抑或是她本人就是一個半出世的人,最看不過眼這般捧高踩低的行為,因而在女郎們暗嗤時,她倒覺得這人很有風度。又加之他的身世,更容易引起人的憐惜。
程涉川輕嗤道,“你贊他倒是直接。“
林九樾接口,“在說正事。“
沒聽着想聽的話,程涉川心內微刺,淡淡道,“是,你的事是正事,我的事就不是正事。“
他的事?
什麽事?
林九樾微哂,其實方才她已心裏隐隐有了決定,只是不知為何,她心裏還有些掙紮,既他已在催了,那便了結了吧。
她溫和軟語,意思卻是堅決,“我先前同你說過,我是想做女冠的,尚不打算改了志向。你很好,只是……想來日後也定會有更合意的女郎出現。“說至此,林九樾的心內也隐隐有些酸澀,實在是無法想象他的身旁站了旁的女郎,只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相較于困在宅院裏,她實在是更想做一個潇灑的女冠。養一只貓時日久了都會産生感情,更遑論是和一個人相處呢。想必時間會沖淡一切吧。林九樾的心內湧起一股悵然。
程涉川越聽,臉色越沉,全是風雨欲來之勢。
他撩袍起身,林九樾這才注意到,竟已是到了,出聲道,“随你罷。“
說着已踱步出去,仿佛再晚一步自己便會後悔,做了丢人的事。
他快步走了幾步,又停下,轉身對林九樾道,“趙王名普,女郎這幾日裏便是厭憎我,也請還是不要出去了,外頭多風雨。“
林九樾一驚,也不知是在驚訝他話裏的意思,還是驚訝他的态度。
話終于說開了,本該松一口氣,林九樾卻覺心頭沉甸甸的。
他走得快,不一會兒便已進了堂裏,而後一個拐彎,應是往書房去了。
林九樾慢行,她換了個方向,往園子裏頭去。
她沒注意到程涉川的腳步一頓,而後又擡步向前。
林九樾尋了一處亭臺坐下,既是按程涉川的意思,那位趙王八成與黑霧有關了,說不得正是因她而起。這倒是棘手,若是尋常人,找到了源頭便好辦了,可這位怎麽說也是一位親王,總不能跑去一刀了結了他罷,且不說能不能行得通,便是他底下的人,也不容得這般做啊。
還有那位玉惠縣主是當真如此恐懼,還是在她面前這般恐懼呢,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嗎。
這些疑問若是往常,和程涉川讨論讨論便能梳理出一些思路來,但是現下這人明顯是負氣走的,若是再湊上去,沒臉倒是其次,他定是會覺得她反複,扯出些沒必要的章程來。林九樾又想到他說她厭憎他,心裏又覺得很莫名。她只是拒絕了他,難道不喜歡便是厭憎嗎。可是這也是沒法解釋的,他既然這麽認為了,且讓他這般以為吧,只是林九樾心內有些煩悶。
像是辜負了別人的一番好意,又像是失去了一份喜歡,林九樾有些隐隐的遺憾和歉疚。她起身往堂裏去,晚霞已在天上暈染開,到飯點了。
以她對程涉川的了解,今兒晚食應是見不着他了,他最是驕傲,被拒了絕不會糾纏,甚至會避嫌。
沒想到,林九樾方邁進廳堂,卻見程涉川好端端地已在桌旁坐下,她一愣,步停了一瞬。
程涉川轉頭,道,“愣着做什麽?大冷的天,偏偏要去園子裏坐着,便這般不想見到我嗎?“
林九樾瞥了一眼狀作沒聽見的抱樸和抱真,臉騰得紅起來,生怕這人再說出什麽驚世之語,忙順着道,“沒有不想見到你。“
一出口,才知這話有歧義。
卻悔之晚矣。
程涉川不置可否,他神色瞧着冷淡,拿了湯勺将湯親自倒上,招呼道,“快坐下吧。我知你不是不想見我,你只是不想嫁我罷了。“
方才程涉川自是氣悶的,他向來驕傲,何曾将真心這般赤裸裸地擺在別人面前,讓人拒了,為着風度,也該不再糾纏了。尤其當他去書房時,林九樾頓步轉身,全然是對他避之不及的模樣。那一刻,種種複雜的情緒湧上來,求之不得的痛苦和不屑,高高在上的驕傲和卑微,攪和在一起,令他煩悶。不若就這樣放棄吧,他又何必去求一個得不到的人的垂憐,他程涉川何苦做這樣的事,他向來看不上陷在兒女情長裏的男人,更可況這還是他一人的獨角戲,便就這樣吧,放棄吧。可心內的不甘又在提醒他,他忍得痛苦。
他開窗向外望去,瞧見一抹紅色的身影往亭臺裏走去,她随意坐下,眉間輕蹙,像是有一股輕愁。那一瞬間,他心裏的煩悶忽然間釋然了大半,不只是他在煩憂,他對她并不是毫無影響。那麽他還能計較什麽呢。真心是他自己願意給出去的,難道就因為她不接受便将從前的情誼一掃了之了嗎,若是如此,他的真心也太過廉價了,又怎麽能指望她能看得上呢,便是他自己也會嗤之以鼻吧。
程涉川說得雲淡風輕,林九樾卻不敢輕易接話,這話怎麽接也不是。
抱樸抱真已退了出去,房裏就剩下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