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林九樾心內一怔, 面上卻是瞧不出變化,與程涉川待久了,将他的這分神韻也算學了個四五成, 唬個外人足矣。随即她又狀若羞澀,拿手半掩住唇, 又似是知失了禮, 忙放下, 仿佛有些無措地道, “我與将軍少時确也有過婚約,原以為将軍去了北地,一別經年只當是家裏的戲言了, 哪知将軍是個重諾的……承蒙不棄,我目下想來仍覺得不真實着呢。”說至此, 她似是很感動, 若是細瞧,甚而能看出她眼裏泛着些微盈盈的淚光。

話本子瞧多了便有這樣的好處, 這等肉麻的話她張口便來,還好程涉川不在眼前,否則這話她當真是說也說不出口了。當時她不知怎得被迷了心竅,竟答應了這般的差事, 原以為簡單的很,現下在女郎堆裏坐着, 被他們拿眼掃着,才知這事兒遠沒她當初想的那般簡單。

年輕的女郎啊,哪有什麽深沉的心思, 縱是因了教養和矜持, 按捺了心內的惋惜、豔羨和一些微苦的嫉妒, 面上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了一些。不過大部分的女郎都是要面子的,這些在心裏過一遍也就算了,事已至此,斷斷不會說出來跌了份,平白讓人看低了。

但偏偏也有那不信邪的,坐在正中的那位女郎,唇紅齒白,臉似圓月,兩眼一轉,未語先笑道,“要我說,似這般情況,是程将軍重情重義了,只是林女郎也該知情識意啊”。她話畢,臉上的笑意還未斂去,襯着臉頰的紅暈,仿佛說的是多讨喜的話兒,被這般一說,衆人心內頗認同,各個心內暗嗤,這林女郎也是,哪裏是不會知情識意,分明慣會順杆子往上爬的。

林九樾拿眼輕掃過,女郎們的心思昭然若揭,她看在眼裏卻不覺冒犯,只是隐隐覺得有些可惜。這般春花正茂的女郎們,拈酸吃醋也不會讓人覺得讨厭。只是一想到這般榮華的女子們日後被困在了宅院裏,拈酸吃醋也變成了勾心鬥角,全圍繞着一個男人轉,便覺眼前的這暖閣也顯得有些逼仄起來。

她狀若不知閣樓裏的女子們的小九九,将一個愛慕了程将軍的女郎扮了個十成十。紅暈爬上了她的耳畔,她低頭垂眸道,“田女郎說得對,原确實是該拒了的,只是将軍這般的偉岸風姿……”餘下的話她未再說,衆人心裏已是明白了大概。都是少女懷春過的,哪還有什麽不清楚的。

程将軍這樣難得的郎君,又有哪個女子拒絕得了呢。

設身處地,女郎們自覺自己也是不能的。

這般一想,心內的酸澀卻是去了一些。人啊,便是這樣的奇怪,若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他人獲得的輕而易舉,那真是心裏暗恨得咬牙了。但若是那人也是這般誠惶誠恐,視若珍寶,倒能覺着她順眼一些了。畢竟她頂多算是運氣好罷了。所以有時啊,這也算是一種示弱的智慧吧。

又想,似這般為着恩情娶的,婚後又能有幾分情意呢,與他們設想的郎情妾意實在是差的太遠,便也談不上什麽嫉妒了。

這般幾番交鋒下來,室內的氣氛松散了大半。

有女郎好奇地出聲問道,“林女郎怎知方才那位是田女郎呢?”

是了,還不及一一介紹呢。難道異士還有這樣的本事嗎,女郎們回神,也一齊望過來。

林九樾笑開,不過是瞧着這位田女郎和玉惠縣主之間氛圍微妙罷了,又聯想了抱玉上回與自己講的事,順水也就推出了。只是這樣的思路是不便說的,她坦然道,“頭一回參加女郎們的聚會,唯恐不懂事驚撞了,特命了家下的女婢講了講女郎們的樣貌,這不,一下便就對上了。”

沒人不喜歡被鄭重放在心上,這位林女郎頭一回參加,必然心內惶恐吧。女郎們又想起,自己當年都是由家裏的姐妹們領着,也是生澀忐忑的很。林女郎坦蕩,這般小家子氣的事兒由她說出來只覺得讓人看重。于是,氣氛更好了。女郎們重新叽叽喳喳起來,又命了女婢在室內搭了火爐,拿橙子、梨子放在鐵網上烤,陣陣果香便就飄蕩出來,又親手煎了茶,圍坐在一塊講各家新聽來的趣事。

林九樾也跟着坐在其中,她話少,因而也并不打眼,只凝神聽着,間或附和上幾句,心思卻留在了那位玉惠縣主身上。

按着抱玉的描述,這位玉惠縣主是個跋扈的,但她今日裏的樣子便是連活潑也瞧不出,整個人神色恹恹的,仿佛打不起精神來,眼神閃爍,瞧着有幾分不自覺的惶恐,便是方才衆人都在好奇林九樾和程涉川的事兒,她也提不起多大的勁兒。這實在不像是一個為了程涉川能将人推入水中的跋扈女郎。

女郎間隐隐也可看出些派系,一派以那位田女郎為主,那頭談笑歡暢,另一派以玉惠縣主為首,可惜玉惠縣主今日裏顯見的不在狀态,很快便是連其他女郎也發現了,只當她病還未好全,漸漸也将她冷落了。

林九樾暗地裏觀其魂火,魂火順暢,瞧着并無問題。她凝眉沉思,想不出問題出在哪兒,總覺得自己錯漏了什麽。

不知怎得,女郎們閑聊了許久,話題竟又繞回到了她的身上。

那位是何女郎吧,她擡頭道,“林女郎,似你這般,做了異士的,也可成親嗎?”

她們對異士實在是好奇,又囿于表面的矜持不好多問,現下裏有人開了這個頭,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了,衆女郎狀若無意地将目光轉了過來,都在等着回答。

林九樾說是,她淺笑解釋道,“異士也是分門別派的,似是我們這般的,成不成親都不要緊的。”

只是她自己想做個女冠罷了。

想起這處,心裏便也有些煩悶,女冠是她從前的決心,現下裏好似也不願意改變。只是目下的這一樁假婚約卻好像是越鬧越大了,屆時希望能好好收場吧。至于程涉川,他之言,也實是讓人煩惱。總歸是不願意就此将關系鬧僵的,只是若是就此從了他的意,又覺得好像沒有那樣的決心。

若說全然沒有好感那是不可能的,從前是沒有意識,現下裏越是回憶越覺得怕是早生了好感了。只是這好感啊,那也是輕薄又複雜,欽佩、信任、熟悉……種種複雜的心緒擾在一起,那裏頭有幾分愛慕呢,林九樾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又能否為了這點愛慕就此舍了做女冠的潇灑生涯呢,這點林九樾倒是可以确定的,現下是萬分不願意的。

可能人生終是難得圓滿吧,便是在這樣一個女郎圍坐的暖閣裏,林九樾好似下了決定。

那位何女郎接話道,“原來是這樣,那是從前的我淺薄了。我向來瞧異士們都是飄然若仙,獨來獨往,便也當全天下的異士都是如此,原來并非是這般啊。”

她又道,“只是等日後你二人成了親,女郎也得做回常人了吧。”

女郎們對異士總是有無限的想象,這般一想,竟覺得如林女郎這般的異士嫁與程涉川也未必是個好歸處。不過,這等全然莫名的想法很快便被她們掃去了腦後,實是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這般離經叛道的想法,世間女子的歸宿就是如此,能嫁得程涉川這樣的郎君已是萬分的好福氣了,還要多想一些什麽呢。

林九樾順着她的話道,“若是成親,那是自然的。”

不過大抵,他們是成不了親的吧。

聊到了成親的話題,女郎們雖羞澀,但話題也就展開了。

有人故作神秘地掩嘴壓聲問道,“你們聽說了嗎,悠潭已是許了人家了。”

石悠潭也是他們圈中的人,雖則平日裏不打眼,但這樣的消息哪裏會不知道呢。

更何況她要嫁的人可是那位尴尬的明公子,女郎們縱是不關心政事,也知道司馬明的地位之尴尬,更何況兩人年歲上也相差太大了,都能做她父親了,又是續娶。這便是有了後母又有了後父的苦楚吧,婚事全然掌握在他們的手裏,自己又有幾分能做主的呢。勿論石悠潭,便是她們這些家裏寵慣了的,又哪能全和了自己的心意呢。

這般一想,氣氛又有一些沉悶起來。

暖閣裏的女郎們心思各異,林九樾接過女婢們烤好的水果,并不吃,只撥了撥,聽着女郎們小聲議着司馬明的事兒,也聽得得了趣味兒。

“這位明公子最喜與寒門子弟混在一處,成日裏在外游蕩……聽說前些天和一個武将,叫……好像叫李軻?一起被人告了狎妓,皇帝在殿上發了好大的脾氣。”

李軻?

李副将?

林九樾不禁豎起了耳朵,這位司馬明她是知道的,皇帝的長子,因有了前朝的血脈而惹了皇帝的厭棄,奪位是斷斷無望的,李副将怎得和他混到了一處?想到這位李副将,林九樾便思及程涉川,不知程涉川和這位司馬明之間是否有關聯呢。

正想到程涉川呢,便有女婢的腳步聲傳來,随即房門被叩響,女婢清脆的聲音響起,“縣主,世子爺和程将軍往這邊過來了。”

程将軍?

林九樾也跟着一愣,随即她注意到女郎們都在小心地整理衣裳,有矜持的要了帷帽,也有大方的,便就那樣端坐着,奇怪的是,旁人都這般了,那位聲稱愛慕着程涉川的玉惠縣主面上卻全無見心愛的人的心喜或是羞澀,反倒是有些細微的惶恐和心不在焉。

她壓下心內微妙的訝異,也跟着擡眼往門口望去。

有男子的腳步聲傳來,而後停住,知禮地将身形掩在門後,看來并不打算進來。

女郎們也說不出是松了一口氣還是遺憾。

世子爺的聲音響起,“女郎們請繼續吧,我和程将軍不過是門口遇見,過來與諸位打聲招呼罷了。”他又似是揶揄,“林女郎,若是瞧着時辰差不多了,便随着程将軍回去吧,他可已等了太久,怕是都心焦了。”

林九樾一怔,聽這意思,竟像是特意來接她的。

衆女郎豔羨的目光投來,林九樾卻注意到方才世子爺聲音響起時玉惠縣主明顯地瑟縮了一下,腳微微向後撤,這是恐懼至極的表現。

怎會如此,二人有這樣的年齡差,便是能起龃龉又能起多大的矛盾呢。

程涉川并未否認,只道,“冬日天黑得早,我不太放心。還望沒擾了女郎們的雅興。”

話裏有幾分真假林九樾不知,但确實在她心內起了幾分波瀾。

她只得起身,與女郎們一一告別。

女郎們心內複雜,強笑着應和,原以為是沒情意的,這樣看去,将軍這般黏人,分明是愛重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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