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夜色漸深, 雨聲纏綿至急迫,敲打在屋檐上,發出轟隆的聲響。原以為是一場及時雨, 倒沒想到這雨下了便不停,直至月上中天, 也不曾停歇。

夜裏的官道上, 駿馬奔馳, 身後跟着幾騎軍士, 到半閑居門口方停下,馬發出急停的呼聲,又止住, 街邊的店鋪早都關了門,只有這處瓦樓燭火通明, 正是熱鬧的時候。有女子迎出來, 要接了馬上人的蓑衣,被避過, 來人幾個一言不發地往裏走去。

女子也不驚訝,巧笑着領了人往樓上走去,那間包廂常年為官爺們留着。

夜裏的半閑居不比白日,陣陣淫/靡的氣息傳來, 程涉川皺眉,不耐地掃過, 無視了數個想要上來勾搭的歌伎,進了包廂便将門阖上。已入了室內,蓑衣卻還不曾脫去, 他移開屏風, 往櫃子上的花瓶一轉, 那牆上竟出現了一個洞口,堪堪可過一個人。幾個跟着的軍士早見怪不怪,幾人留下來應付後頭的歌伎,幾人跟着程涉川穿過了牆洞,順着地道左拐右拐,再出來時,已是到了純陽觀內。

門窗分明緊閉,急雨卻依然滲透了一些進來,更遑論那徹骨的寒意。林九樾皺眉矮上書,抱玉早已被她趕去休息,此刻偌大的島上一片靜寂,大概也只剩下輪值的暗士和她尚還醒着。方才因看到了興頭處,竟舍不得阖上,結果至眼睛酸澀才算是反應過來,此刻怕是已經醜時了。

雨夜更夫也不曾躲懶,很快更漏聲傳來。

林九樾蹙眉,攏緊了身上披的外套,拎起一旁的燭燈,待出了書房門,又忍不住側頭往門口望去,程涉川已出門許多個時辰了。這般的深夜,又下着大雨,他是去幹什麽呢。他不曾明說,卻也不曾與她隐了蹤跡,他為她準備的路引就這樣明晃晃地放在桌上,唾手可得。像是怕他來不及親手給她。

林九樾心裏隐隐有些猜想,又覺得不大可能,她倒是不怕,只覺得程涉川是再典型不過的儒家君子,應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吧。但又不是很确定,她加緊了腳步,風雨打在她身上,弄濕了她衣裳也不好,所幸她的房間離書房也算近,不一會兒便到了。

抱玉是個貼心的,屋裏的蠟燭未曾滅掉,林九樾脫了外套,鑽進被窩裏,被暖熱的湯婆子一溫,忍不住偎嘆了一聲。暖意從腳底席卷全身,睡意漸漸升上來,林九樾朦胧睡去,至于心裏隐隐牽挂的人,在夜色的遮掩處悄悄冒了出來,又在風聲雨聲裏暗暗沉下去。

半夢半醒間,林九樾尚在心裏不着邊際地計劃着後頭的事,須得抓緊時間去黑衣人處一趟,想再多都不如試一次,至于程涉川,甭管他在做什麽,後頭還得再與他談一次。于是,便由着這名字又想到了這個人,林九樾有些煩惱地蹙了蹙眉,只覺這人惱人得很,夢裏也不安生,側了個身,像是要把人抛到腦後。

半晌,終像是放棄一般,認命得由着腦內胡思亂想着,蠟燭又往下燒了一小段,林九樾才算是徹底睡去。

至于程涉川,他從半閑居的地道裏拐到了純陽觀,這樣寂靜又不安寧的雨夜裏,一片寒寂,道觀裏早有人已在候着他了。那人身着道袍,臉上綴着一把灰白色的胡須,幾縷已染了風霜的頭發由簪子束着,赫然便是仙風道骨的至純道長,若是林九樾在此,怕是也會忍不住驚訝,這二人怎得又有了牽扯。

寒風吹進來,那一盞半明半暗的燭火随風搖曳,在牆壁上留下猙獰的暗影,像個随時要吞噬人的怪物。

程涉川便就那樣站着,眉目沉沉,眉眼裏沾上了外頭的寒意,讓人愈加不能直視。

至純半躬着身子,眼看着程涉川手上溢出幾縷黑霧,在地上緩緩爬行,直到捆住了他的腳跟。

樹影倒映在床上,風吹過,樹枝搖晃,影子抖動,好像窗也要被搖起來了。

至純壓制住內心的恐懼,嘴唇微抖,發出了幾不可聞的氣聲,“已混進去了……”

頓了半晌,臉色灰白,掙紮道,“他已吃了……”

程涉川面不改色,恍若渾然不知自己做着怎般大逆不道的事情,只從蓑衣裏頭掏出一個木盒子,那盒子瞧着拙樸,裏頭卻是特制的丹丸,瞧着和別的丹丸沒甚區別,和當今皇帝平日裏沉迷修仙吃的那丸子更是看着一模一樣。他将盒子置于桌上,至純像是早已習慣,顫顫巍巍得抖着手接過。

程涉川開口,他似是無所顧忌,連聲音都不曾刻意放輕,“這回多放一些。”

至純的面色更白了一度,雖說這丹丸瞧着沒甚分別,可往日裏他只敢混着給那位吃,以防被查出來,這會兒這位程将軍怎得像是更急了,“多放一些怕是被人發現……”

“無妨,左右便是這幾天了。”

至純不敢再聽,黑霧在他身上纏繞,如一個蠶蛹,他沒有選擇。

雨始終不曾停歇,程涉川轉身離去,黑霧并未随着他離開,只是滑進了至純的外袍裏,滾動着。

至純頹然地癱在地上,這般寒冷的雨夜裏,一滴熱汗從他的額前滑下。

風雨聲掩蓋了蹤跡,程涉川腳步不停,心神卻已飄到了在島上安睡的女郎身上。

道觀肅穆,雨夜冷清,前路不明,他卻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影,她應是睡得很好吧。

程涉川輕握了握掩在身後的手,他知已是再沒有退路了,怕是從第一盒丹丸起,或者更早一些,從遇到了黑霧起,這便已是他注定要走的路了。從前一個人時,戰場上時時生死難測,也從不放在心上,因不曾有留戀故而不畏死,現在卻是難得的畏縮了一些,他無比的肯定,若是這回他當真沒能逃過,他大概是無比的遺憾的吧。

自然有對時局的遺憾,但那說到底不過是身外事,更深刻的遺憾都是因了她吧。

從半閑居出來,已是天明,因雨下了一夜,仍在連綿,這天也霧蒙蒙的。

有同僚挽着歌伎的腰出來,頭斜靠在歌伎的肩上,渾身的酒氣連風雨都吹不散,見是程涉川,暧昧地笑道,“怎麽,程将軍也在這半閑居過了一夜?“

他擠眉弄眼,襯着兩頰怪異的紅暈,說不出的詭異。

程涉川并未否認,只淡然一笑道,“時辰不早了,該去上朝了。“

同僚早習慣了這人的冷淡,瞧了一眼程涉川眼下的青黑,明了道,“程将軍仗着年輕也不可太揮霍,否則……“随即,又似是想起了京裏的流言,一時間面色更加怪異起來,酒醉的頭腦都跟着清醒了一些,又想起昨兒夜裏似是聽到幾回痛叫,這人玩得可真開啊,難怪……難怪啊。同僚已不知想到了哪裏去,臉色瞧着愈發誇張,半晌讪讪閉了嘴,擺擺手尴尬地離去。

從朝堂上下來,程涉川又被趙王攔住,許是有了眉目,趙王這幾日裏愈發精神抖擻。

他親昵地攬肩,湊過來低聲道,“賢弟,我怎麽聽聞昨兒夜裏你竟往半閑居去了,怎得大晚上的,火氣這麽大?這般的雨都忍不住?莫非……“

趙王倒也确實算是盡了心力,已是送來了好些醫正,按理再難治的也該治好了。偏偏瞧過的醫正各個搖頭,均是有心無力。這事兒趙王起初還算是遮遮掩掩,後頭見程涉川自己都冷了心,懶得再遮掩了,于是大半個京城都确信了謠言非虛。

只是,怎得,這般的情況,這位程将軍驀地有了心思前往勾欄裏去,也不是為了應酬,那麽難道竟是悄悄治好了?

京城裏果真是沒有秘密的,不過是深夜裏往半閑居去一趟,趙王便得了消息,前來探問。

程涉川苦笑出聲,“原以為是行的,結果……“

後頭的話不必說了,趙王讪讪,也不知怎得,分明這事兒難堪的該是程涉川,倒弄得他有些尴尬,他假作無意道,“賢弟,別着急,到時候本王幫你全天下找找得力的醫正。“

已是叫喚出天下了,這些時日趙王愈發輕狂,早不遮掩其野心。

程涉川一笑算是應過。

前頭走過一個儒雅的身影,只是瞧着有些單薄,是司馬明。

趙王瞥了一眼,臉上的笑意隐去一些,又渾不在意地咧嘴道,“程将軍可識那人?“他用手指了指,神情裏毫無尊重,仿佛那位不是他的兄長,不是當朝的皇子,不過是他府中的仆從。程涉川垂眸,這沒什麽好瞞的,他輕描淡寫道,”北地時有過幾面之緣。“

趙王一頓,似是沒想到這二人竟真的有淵源,他一拍腦袋,“倒是,本王想起來本王的這位兄長最喜做些出格的事兒,好似是有幾年竟往那北地去了。“

做慣了高位的人便是這般,毫不體察他人的處境。

那位司馬明去北地是出格,他面前的這位程将軍又算是什麽呢。

程涉川淡笑不語,并不接話,倒符合他一貫謹慎的風格。

趙王不以為意,續道,“不提他了,是個不足挂齒的,賢弟,今兒可要去府裏一聚?“

趙王瞧着像是随口一問,全無上回的熱絡。

程涉川恭謹道,“昨兒夜裏在半閑居住了一夜,不曾睡好,今兒就不去府上叨擾了。“

趙王瞧着他的眼神又有些可惜,他眯着眼,拍了拍程涉川的肩膀,并不挽留。

程涉川又恭謹地行了禮,往後退去,漸漸地,他腳步越走越快。

方才,他驀地意識到若是滿京城都知了他在半閑居,那女郎那兒怕是也已知了消息。他昨夜裏本該說清楚的,只是一則事情緊急,他沒有多少時間,二則又實在是不知怎麽說,幹脆便不曾多說,卻也不曾如從前一般隐了蹤跡,若是女郎有心,問一問暗士都是能知曉的。

不過,依着女郎的性子,怕是不會問的。

想至此,他的腳步愈發快了一些,可別誤會了才好,好不容易才緩和了一些的關系。

雨勢小了一些,雨仍在下,程涉川阻了仆從的多事,幾個跨步便鑽進了馬車裏,又命車夫趕得快些,他心裏隐隐有些發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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