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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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幾人循聲看來,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住了。

倒像是被她打擾了一般。

不一會兒,張懷魯就引着裴尚書與羅大人匆匆走了,羅姝卻沒走,提裙朝雲浠快步走來,握了她的手,親昵地喊了聲:“阿汀。”

阿汀是雲浠的閨名。

雲浠問:“你怎麽到京兆府來了?”

“阿爹病了,晨時忘了吃藥,我為他送藥湯來。”羅姝淺淺一笑,又問,“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過幾日就要回金陵了?”

雲浠“嗯”了一聲。

羅姝柔聲道:“自從來了金陵,我們三人已好些年沒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來,你去與他說一說,尋個日子我們三人再像從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雲浠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她兒時住在塞北,與裴闌、羅姝算是青梅竹馬。彼時雲浠的父親乃鎮守嘉涼關的忠勇侯,裴闌的父親是當地的知州,而羅姝的父親,則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統領。

父輩們走得近,或是世交,或沾了親故,幾個孩子就一齊長大。

雲浠與裴闌是指腹為婚,她知道自己日後會嫁給她為妻,從小就學着要喜歡他,雖并非男女之情,亦可堪稱兄妹之誼。

少年時的裴闌是真的待雲浠好,軍營裏百十個半大的小子,有誰欺負小雲浠了,他必要為她讨回公道;冬日大雪紛飛,小雲浠想吃冰糖果子,他連夜騎馬奔出兵營,為她去鄰近的鎮子上買回來;他細心,上進,一表人才還心靈手巧,寒冬裏的小手爐,夏日納涼的竹子扇,他每年都會為她做一個新的,乃至于後來羅姝見了,歆羨不已,還去問裴闌:“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給姝兒做一個?”

雲浠天生重情重義,旁人對她好一分,她便要回報三分,對她好五分,她便恨不能回報十分。

後來裴闌的父親高升入工部,舉家要遷往金陵,小雲浠獨自一人騎着馬,追着送了三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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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銘入工部,不過三年,便做到了尚書之職,又想起羅姝的父親羅複尤文采不匪,舉薦他來京入了樞密院當值。

這已是忠勇侯府敗落之前的事了。

其實忠勇侯府敗落,也只在兩年之間。塔格草原蠻敵入侵,雲浠之父雲舒廣率兵禦敵而死,消息傳回京裏,也不知是誰參了他一本貪功冒進,朝堂裏衆說紛纭,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難免就有點偏聽偏信。

本來侯爵之位應該父死子襲,但昭元帝非但沒有準允身經百戰的雲洛襲爵,還讓他作為副将,跟着招遠将軍出征。

結果就是招遠叛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裴闌帶兵來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戶,早幾十年光景不好,旱澇交替,雲浠祖父那一輩便把田邑食祿交還給了朝廷百姓,畢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着朝廷俸祿也食飽衣足。

而眼下雲洛也沒了,那份本該給侯爵的俸祿,接到手裏,都是滾燙灼人的。

雲浠獨自一人驅着板車,将裝着雲洛的棺材從塞北帶回京城那一日,整個金陵落起淅淅瀝瀝的雨。

英雄戰死而歸,到末了,除了雲浠的嫂子,雲洛的遺孀方氏,沒有一個人來迎。

走到一半,長街上忽聞打馬之聲,雲浠急勒缰繩,卻避無可避,迎面與一輛疾馳的馬車撞上。

板車朝路旁翻倒,她雖沒怎麽受傷,但雲洛的棺材卻在這一撞下翻了蓋子,露出裏面的屍首。

屍首焦黑,渾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無一處完好——招遠叛變後,蠻敵在塔格草原放了火,大多綏兵的屍身都被焚毀,裴闌也是憑着這截手臂上的胎記才認出了雲洛。

對面馬車上下來一個人,一見此景,先掩袖遮了鼻,嫌惡道:“什麽味兒!”

雲浠一看,竟是程昶。

他大約喝了一夜的酒,整個人都醉醺醺的,定睛瞧了片刻雲洛的屍身,又哈哈大笑:“這是個什麽怪物,醜煞本小王了!”

他一笑,跟着他的小厮也一并嘲弄大笑。

周圍不是沒有百姓,甚至還有朝官,可誰敢得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呢?

況乎京裏早有流言,說招遠叛變,誰知道跟着招遠的雲洛有沒有叛變,之前仗沒打好,就是因為忠勇侯貪功冒進,說不定父子倆都不是好東西!

而這些流言傳到了朝堂上,連裴銘羅複尤這些忠勇侯的舊友都沒幫着分辯一句,大約是怕禍及己身。

雲浠看着雲洛仰倒在雨水裏的屍身,聽着程昶的嘲笑,心中憤懑不已,握緊腰間的匕首,就要上前與他算賬,後來還是方氏一把将她攔下。

方氏雙目噙着淚,緩緩搖了搖頭。

雲浠明白她的意思,她們得罪不起琮親王府,更重要的是,倘得罪了,只怕連哥哥的屍身也保不住了。

雲浠一寸一寸地将雲洛的屍身移回進棺材裏的時候就明白了,人事不經消磨,那些交情,所謂榮光,都會在日複一日的沉浮中被磨平殆盡,化為舊日風煙裏的一粒塵埃,一吹便散了。

而最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一雙手。

那年雲洛也叛變的說法在朝堂裏傳得沸沸揚揚,昭元帝本已決定要審,後來還是琮親王提議說:“左右招遠叛變,朝廷已給了将士們交代,雲洛本來就是沒襲爵就出征,審他勢必還要追查忠勇侯,塔格草原的仗還沒打完,這案子牽扯廣了,反倒動搖軍心,還是壓下去,等裴将軍得勝回京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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