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雨停了一會兒,又開始下,天暗了,孟新竹打開燈,房間亮起來,心裏的霾暫時被驅散。

周醒背對着人,跪在榻榻米上布置她的臨時小窩,嫌頭發掃來掃去礙事,随意捆了個髻松松挂在腦後。

她平時大概有健身的習慣,擡手時袖子滑到肘部,小臂有若隐若現的骨肌曲線,手背筋絡随動作起伏,充滿勃發的生命力。

她說要走,孟新竹當然不會同意,也知道她只是随便說說。

高一開學不久,孟新竹通過初中同學秦南認識了她的同桌周淩,三人同班,自然而然成為朋友,常聚在一起玩耍。

周淩性子冷,又是個難伺候的主,每天上學都是孟新竹先去找秦南,二人再結伴去找周淩。

周家房子大,人多,關系複雜,內部結構松散,大人對小孩管得不嚴,她們喜歡在那玩,一來二去,孟新竹自然也認識了周醒。

那時周醒還是個小學生,十月國慶發了場高燒,染上鼻炎,衣服穿一天下來,兩只袖口都是幹巴了亮晶晶的硬鼻涕殼。

孟新竹和秦南站在院子裏等周淩下樓一起去上晚自習,周醒揮着胳膊從房子裏跑出來,倚門框看她們。

小孩長得乖,大眼睛神氣活現,就是有點邋遢,孟新竹跟她對視一陣,書包裏翻出包紙巾遞過去。

紙帶香味,小孩湊到鼻尖聞,說謝謝,然後揣進口袋,繼續歪着腦袋看人。

孟新竹和秦南互相看一眼,笑笑,孟新竹從小孩衣兜裏把紙巾翻出來。

同時翻出來的還有兩枚鴿子蛋,半塊吃剩的蓮蓉月餅,揉皺的紙飛機。

月餅好多油,她的口袋裏好亂好髒,孟新竹嘴角抽搐一下,仍是堅持到底,紙巾蓋到小孩臉上,捏住她兩邊鼻翼,“用力。”

收拾得差不多,周醒散了頭發翻身平躺,猝不及防對上身邊人專注的視線,呆愣半秒,快速扇動兩下睫毛。

心一時“咚咚”跳起來,周醒聲線有點顫,用笑聲掩蓋,“吓我一跳。”

“忽然想到了小時候。”孟新竹音色如常,擡手比劃了下,“第一次見你,你上五年級還是六年級,才那麽丁點,現在長這麽大了。”

“也沒小多少吧。”

那時周醒追得挺辛苦的,小學生和高中生,如隔天塹,離開學校後,五歲的年齡差就不值一提了。

初次見面,周醒當然也記得,她一下就喜歡上那個給自己擤鼻涕的漂亮姐姐,姐姐到處都香香的,手很軟,喜歡笑,頭發長長。

現在還是很喜歡。

“你這次回來真就不走了。”孟新竹再次向她确認。

“竹子姐舍不得我啊?”周醒半開玩笑的口氣。

“嗯。”孟新竹答應得爽快。

她心裏有了些別的想法,想試着改變生活方式,不再是一天24小時都耗費在公司和周淩身上。

想了很久,一直缺少變革的契機,周醒來得正是時候。

“你愛玩,也會玩,玩耍的時候能想起我就好了。”

周醒偏頭盯她兩秒,點點腦袋,“沒問題。”

孟新竹彎腰,手掌貼合在榻榻米試了試軟硬,“再鋪點東西。”

她從衣櫃裏把一床閑置的羽絨被抱出來,鋪在榻榻米上,“蓋毛毯吧,這個天氣蓋羽絨被有點熱,毛毯正合适。”

周醒擔心把被子弄髒,幫着一起罩上被套,孟新竹又翻出只小鯊魚公仔,臨時小窩更加溫馨舒适,周醒原地打了兩個滾。

吃完草莓,她們上下鋪躺着,閑聊天,跟小時候一樣,周醒說得多,孟新竹只不時笑兩聲,問“然後呢”。

孟新竹一開始确實是去找周淩,但相比前者,她更關心周醒。

那時候周家生意剛起步,大人都在忙着賺錢,沒時間照顧小孩,周醒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生病,周淩是姐姐,必然要擔起責任。

周淩喂藥很敷衍,黑黑的中藥液常弄得周醒滿身都是,孟新竹看不過去,主動挑過擔子。

後來,照顧周醒就成了孟新竹的日常,是幫周淩減輕負擔,也挺樂在其中。

現在小孩真的長大了,跟幾年前去新加坡時又不一樣。

“現在還常常生病嗎?”孟新竹問。

她趴在床邊,頭發垂下來,像河畔的柳葉,被風吹得一晃一晃,唇瓣含了兩根頭發,自己沒發覺。

周醒平躺着,伸出手,說“等一下”,指尖觸碰到她柔軟的腮,勾住發絲。

孟新竹配合微微揚起臉。

緩緩地、戀戀不舍地分離,周醒收回手臂,手指蜷起來,藏進手心裏,像偷走了什麽。

“從上高中就不怎麽生病了。”

周醒上高中,孟新竹上大學,不常回老家,兩人見面自然就少。周醒上大學,孟新竹開始工作,跟周淩确定關系,她們就只能家庭聚會時碰面。

後來周醒跟媽媽出國,徹底見不着了。

對孟新竹,周醒其實并沒有太多想法,也沒考慮過以後。她是堂姐的女朋友。

她們平常聊天,周醒說起在國外認識的新朋友、工作結交的同事、繼父的女兒,還有迥異的天氣、文化及飲食習慣。

很瑣碎,周醒想到什麽說什麽,只挑好玩的說,繪聲繪色描述,表情動作非常誇張。

孟新竹不時被她逗笑,雙眼熠亮,神情向往。

她的生活,還有她口中別人的人生,一切都讓人感覺新奇。

說得口渴,孟新竹才想起沒給周醒準備水,起身離開,正撞見門外的周淩。

周淩表情不太好,周醒笑得太大聲,兩扇門都隔不住,刺耳。

“我去給暴暴倒水。”孟新竹腳步不停。

她回到房間門口,周淩還站在那不動,孟新竹壓下門把手,把門推開,“進來一起玩吧。”

周淩黑着臉進屋,看到周醒坐在床邊榻榻米,下巴墊在床沿正擺弄手機,床上也只有一個枕頭。

算她識相,周淩臉色稍霁。

“堂姐來了啊。”周醒知道她在想什麽,有點陰陽怪氣。

“我再洗點水果吧。”孟新竹把水杯擱在床頭櫃,又走了。

周醒百無聊賴刷着朋友圈,察覺到一股尖銳的視線,擡頭看向周淩,說話很不客氣,“看我幹嘛,我臉上有錢吶。”

周淩冷笑,“說啊,怎麽我一來就不說了。”

“我跟你有什麽好說的。”周醒莫名其妙。

“你跟竹子就有得說?”周淩反問。

“當然。”周醒理直氣壯。

周淩深吸氣,不自覺拔高音量,“你別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周醒總有本事惹得她情緒失控,“麻煩你跟我說話客氣點。”

“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家,竹子姐說可以讓我住的。”周醒大聲。

“怎麽了?”孟新竹端着果盤進來,她又洗了些葡萄。

周醒瞬間變臉,招牌嘟嘟嘴,胳膊一摔,“哼,堂姐欺負我。”

周淩氣到掐人中,“你剛才可不是這個樣子。”

“我什麽樣子?”周醒來回切換。

周淩問你裝什麽裝,周醒說我裝什麽了。

周醒演一陣歇一陣,周淩拿不住她把柄,也不知道該如何精準描述她的善變,氣得肝疼。

她倆從小就不對付,小時候周醒經常挨揍,打不過就往周淩書包裏放毛毛蟲、死耗子,嘴裏含一口水,瞅準機會朝人臉上噴。

長大了,不再繼續那些幼稚游戲,還是氣場不合,話說不到三句就吵起來。

周醒噘起嘴巴假裝要吐口水,周淩驚恐萬分連連朝後躲避,周醒嘎嘎笑,指着周淩對孟新竹說:“瞧她吓得。”

“你惡不惡心!”周淩大怒。

周醒撇嘴,搖頭晃腦學她說話,“你惡不惡心。”

孟新竹沒有勸架的意思,站床尾看她們,眼睛彎彎像月牙。

好玩,熱鬧。

“看見你就煩。”周淩徹底不裝了。

“那你走啊。”周醒雙手抱頭躺在軟乎乎的羽絨被上,翹着二郎腿,腳尖得意晃。

周淩直接躺下,給自己扯被蓋,“我憑什麽走,這是我家。”

“那我也不走,有本事你把我抱出去。”周醒原地撲騰兩下,擺正身體,閉上眼睛睡覺。

周淩嗤笑,“我還抱你,我直接把你從窗戶扔出去。”

“你來啊你來啊!”周醒又睜眼挑釁。

“好了好了。”孟新竹出聲打斷,“給我個面子,休戰。”

小時候就這樣,她一說休戰,這對堂姐妹就乖乖閉嘴。

周淩在床上用力地翻身,周醒冷哼一聲。

暴暴不愧是暴暴,她一來,家裏頓時多幾分熱鬧人氣,孟新竹心情很好在兩人中間躺下。

周醒回國第一天,同她的兩個姐姐莫名其妙睡到一個房間裏。

熄燈時,她仰面望着天花板,看吸頂燈還未散盡的淡淡乳白光暈,像一輪昏昏的月亮。

孟新竹睡在靠近周醒的裏側,背對周淩,細細的一截手腕搭在床沿。

客卧一米五的床不算大,距離拉得有點開,中間再躺個人也沒問題,周淩伸出手,摸到她一縷涼滑的長發,于指尖纏繞。

羽絨被窸窣響起來,孟新竹翻身,被子裏捏了一下周淩的手。

周醒很久很久都沒睡着,窗外有光,黑暗中足夠視物,那只手縮回去了,手表解下來,就擱在她頭頂方櫃。

她莫名想到一句歌詞: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裏。

她在床底。

心情有點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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