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朕的亡妻
朕的亡妻
事後,梅幺幺被罰幽禁鳳瑤臺,窗門全被紙給糊上了,殿裏暗的像地窖一般。
又受凍,又挨餓。
衣衫褴褛的美人,不顧地板上被踢倒的獸爐,赤腳走上冷榻,她早已不知冷暖。
有人喊了一聲:“皇後娘娘。”
已經三天沒人跟梅幺幺說過話了,她恍惚以為是在夢中。
“誰叫我?”
“是我,林螟。”
林螟戳破窗紙,遞進來幾塊糕點。
梅幺幺接過吃食,毫不猶豫的塞進嘴裏。
“林螟,謝謝你,不過你還是最好離我遠一些。”
窗外沒了林螟的動靜。
梅幺幺握着手裏的糕點,吃的極慢,如蠶食一般。
只剩最後一塊糕點時,殿外走進一個小太監,他搶過梅幺幺手裏的糕餅,丢在地上,用靴子踢到殿外。
“皇後娘娘,陛下說了,不準您吃東西。”
梅幺幺眼圈紅紅的,心中的委屈擠壓成了怨氣。
午後,天陰沉得像踢倒了墨瓶,黑壓壓一片。
窗紙皲裂聲傳來,梅幺幺擡頭,見窗邊遞來一壺髒兮兮的酒壺。
林螟:“姐姐,我怕你口渴,剛剛回去給你拿水喝了。”
梅幺幺小心翼翼的爬到窗前,捧起酒壺,盡管辛辣無比,也甘之如饴。
剛咽下一口,一把劍穿過窗戶,擊落了梅幺幺手裏的酒壺。
本就精力疲弱的梅幺幺,吓破了膽。
孟浔野:“把這個小畜生捆起來,押進獸籠。”
獸籠,是有豺狼虎豹病死過的大籠子,腥臭異常,血淋淋的。
孟浔野帶着幾名禦醫,一聲令下,他們圍上來為梅幺幺診脈,鑒毒。
梅幺幺憤恨的瞪着孟浔野。
“孟浔野,你不是人!”
見梅幺幺罵他,竟把他罵爽了。
孟浔野睥睨着伏在地毯上的梅幺幺,緩緩蹲下,勾唇一笑。
“朕不是人的話,早就把你殺了。”
梅幺幺語無倫次,畢竟他是帝王,生死一念,誰都無法左右。
禦醫皺眉,頭上冒汗:“回禀陛下,有一壞消息,也有一好消息。”
孟浔野面露急色:“老頭子,別拐彎抹角的,趕緊說!”
禦醫長:“皇後娘娘已經有了半月的身孕,可這酒裏有劇毒——雷公藤。”
連梅幺幺也感到驚詫:“怎麽會有毒呢?”
難道,林螟想殺了她。
孟浔野揪起禦醫的官帽纓子,怒吼:“那你倒是趕緊給皇後服用解藥啊!愣着幹什麽?找死嗎?”
禦醫連跪帶爬去拿藥箱,一旁的醫官們也争先恐後的開始配藥,他們都知道這是個升官加爵的好機會。
梅幺幺一陣頭暈目眩,毒素已經發作了,鼻腔裏像有熱氣湧出,片刻後,血便從鼻下流了出來,眼皮也沉得睜不開。
孟浔野扶住梅幺幺,眼淚當着全場禦醫官以及太監們的面灑了下來。
“幺幺,你別吓朕,朕就不該把你關在這,都是朕的錯。”
梅幺幺身骨越來越軟,無力的倒在孟浔野懷裏,這也是她第一次主動抱住孟浔野。
孟浔野痛徹心扉,似裂帛一般哭吼。
整個大殿站滿了人,卻總覺得空蕩蕩的。
數十雙眼睛,盯着痛哭流涕的帝王,紛紛跪下。
“幺幺,求你了,給朕醒過來。”
梅幺幺微睜着眼,望着孟浔野模糊的臉,在走馬燈裏回到了少時與孟浔野初見的那天,他還只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将軍。
“孟小将軍。”
從前她總親切的叫他孟小将軍,後來便只能稱陛下,她情窦初開時種下的芽,從未枯萎。
蹑手蹑腳的禦醫長在梅幺幺遏制毒素散播的穴位紮上幾根銀針。
“陛下,娘娘精神恍惚,仿佛是到了彌留之際,此時看到的走馬燈,都是一生中最開心的回憶。”
原來她的心裏,一直有那位孟小将軍的一席之地。
梅幺幺已然氣若游絲,卻還能清晰叫出那聲“孟小将軍”,孟浔野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感覺虧欠她太多。
“愛是常感虧欠,是承認脆弱,皇帝,你也別太傷心。”
太後尉遲蓮站在殿口,由一小道姑引着。
孟浔野跪到太後面前,乞求道:“母親,你日日吃齋念經,你求神佛救救她,幺幺不能死,不能死啊!”
尉遲蓮嘆一聲,扶開孟浔野,默不作聲。
孟浔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走出鳳瑤臺,萬念俱灰。
殿外霜花漫天,斜斜下落。
頃刻,升起金燦燦的孔明燈亮,除夕将近,民間的煙花爆竹不斷。
孟浔野一人,失魂落魄的走在宮道間,濃烈的煙火氣中,他仿佛身在陰司。
拐角處,林螟剛被太監們關進獸籠。
林螟扯着稚嫩的嗓音,笑着大罵。
“孟浔野!你這個不可饒恕的暴君,陰陽兩隔的滋味如何?”
孟浔野怔怔望着籠裏滿身髒血的林螟。
“她真心待你,你怎忍心殺她?”
林螟入魔般抓着籠子搖晃。
“我能看出來你有多愛那個姐姐,她死了,你一定會生不如死,你難受,我就開心!”
孟浔野怒不可遏地拔出劍,連着獸籠與林螟的項上首級一起斬斷。
“該死的畜牲。”
一小士兵捧着令牌,從宮門處趕來。
“陛下,不好了!酉國趁着年下備戰軍械松懈,突然大襲來犯,眼下已經攻破了三座城池。”
剛剛太後也是來向孟浔野通知情報,卻撞見梅幺幺遇害的場面。
正好,沒了梅幺幺的牽絆,他終于可以對酉國大開殺戒。
“很好,都叫朕暴君,那朕就一不做,二不休。”
太後的情夫——陸大将軍戰死了,太後也以一條白绫自缢,随他去了。
孟浔野只在皇宮大門外留下百名侍衛,一半守城門,一半守財庫,又在宮內安排了十個太監,定時清掃萬歲殿與鳳瑤臺。
他了無牽挂,當夜騎上戰馬,禦駕親征。
他要用這山河,為他的妻子陪葬。
這些歲月,孟浔野一直待在軍營裏,柳二康時不時為他送來問安的書信。
可柳二康字跡太過醜陋,像麻蝦腿一樣佝偻。
起初他還會在睡前瞅兩眼,後來,便擱置在箱底不再問津。
導致梅幺幺成功度過鬼門關活下來,他都不知道,他最愛的女人甚至還為他生下一對可愛的龍鳳胎,他也毫不知情。
攻破酉國都城的那一天,酉國将軍卸甲,文臣摘帽,老皇帝自戕。
搜刮皇宮財寶時,有一對夫婦穿着白孝服,老翁跪着,手裏好舉着一只布偶。
布偶上繡着一朵朱砂色的梅花,這是梅幺幺小時候的布娃娃。
八年前,孟浔野去城郊的廟院探望母親,在山腳迷了路。
那日,梅幺幺跟着爹爹在廟裏祈福,嫌廟裏煙火太熏,她獨自一人跑到果林裏摘甜杏吃。
那時孟浔野才十歲,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回來,紛飛的戰火和蕭條的血河在他心裏留下了沉重的陰影,以至于他看見肉就想吐,長得面瘦肌黃,幾度險些餓死。
那段日子,他一直不敢再握劍。
果林裏的一只鱗斑蟒攔住了孟浔野的去路,白裙少女拿着一根小樹杈,跌跌撞撞從一棵杏樹後朝他跑來。
偌大的林海中,原本只有蛇吐信子與落葉的踩踏聲,此刻又多了一串玉鈴铛潺動的脆響。
“小弟弟別怕,我保護你。”
許是梅幺幺太天真,看英雄話本看多了,也許是她瞧孟浔野身子太過瘦小。
她敲斷了好幾只樹杈,都沒把那鱗斑蟒給打死。
天菩薩,那可是條蟒蛇!
鱗斑蟒朝二人張開血盆大口,梅幺幺毫不猶豫的抱住被吓懵的孟浔野,任它咬了一口,兩口,三口……
直到梅幺幺成了血人,她也沒撒開抱緊孟浔野的手。
“小弟弟,我叫梅幺幺,我爹爹是斷海司少卿,他在廟裏燒香,我要是死了,你就去找他,把我抱回家。”
梅幺幺指着掉在地上的布偶說:“爹爹若是不信你的話,你就把這只布偶給他看。”
奄奄一息的梅幺幺倒在枯葉堆裏,孟浔野再次握起了劍,将鱗斑蟒斬成了七七四十九截。
他也從此變得兇惡異常,仿佛變了個人。
一路戰功赫赫,直到封侯拜将,成了威名一方的鎮國小将軍。
梅幺幺被救回一條命後,忘記了與孟浔野山腳邂逅的那段記憶,也落下了暈血的惡疾。
後來在孟浔野的一次慶功宴上,梅幺幺對他一見傾心,莫名的宿命感讓她産生一種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心動。
恰逢情窦初開,孟浔野在宴上揚言要娶梅幺幺的話,也非一時的戲言。
只是當年的将軍內府太亂,夫人在山廟裏清修,幾位姨娘鬥的兇狠,群鳥無鳳。
得知孟浔野封了鎮國将軍,都各懷鬼胎,準備安排自家族內的女子與他婚配,自然将梅幺幺遠遠的推出将軍夫人的采選之外。
孟浔野對梅家遞婚書一事,他本人渾然不知,全由姨娘在背地裏做了主。
一場陰差陽錯的烏龍,像是在考驗二人之間能否重逢相聚的堅定。
所幸,孟浔野在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求娶梅幺幺為後。
孟浔野把梅幺幺的父母帶上了回元國的馬車,其餘人,全部關進俘虜營。
入春了,草原上路遙天長。
孟浔野走的是梅幺幺三年前嫁入元宮時的那條路,一處驿站的籬笆上,還挂着梅幺幺親手編的花環。
孟浔野輕輕碰了一下,枯皺的花葉便像美人的骨灰一般,稀疏飄散在風中。
“如果走完這條路,就能見到朕的幺幺,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