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魏無知一直靜靜地觀察方谧寫字,從握筆的姿勢,和典雅端莊的字跡來看,這個人不可能不識字。甚至在書法一道,還頗有造詣。

奇怪的是:有許多常用字,方谧都不認識。還有許多字,他寫出來總會缺少一些筆畫。

魏無知颀長的手指輕輕地點在竹簡上,指着一行小篆,不太确定地問:“這是秦篆吧,怎麽漏了幾筆?先生是秦人?”

方谧搖搖頭,為了快速記憶,他寫了幾個小篆,和古籀文對比,這樣記得牢。事半功倍。

他家住在蓬萊,按照時下的疆域劃分,可能屬于齊國領海?

緊接着,方谧猛地反應過來——小篆也叫秦篆。他輕咳一聲:“是秦篆。不過,我算是齊人。”

至于“漏了幾筆”,他沒漏!後世流傳的小篆本來就是這樣子。是秦始皇統一文字的時候,由李斯主持,将籀文大篆簡化而成的小篆。

悲催,上學十幾年,又要重新開始認字。

魏無知有點懵——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齊人”是鬧哪樣?

穿越第一天,身無分文,吃住都仰仗魏無知。為了對得起人家好心提供的食宿,方谧特意制作了驅蟲的香袋,懸挂在帷帳上,讓魏無知遠離蚊蟲叮咬,夜夜好眠。

夜闌人靜,方谧笨拙地換上古裝,和魏無知擠在一張狹長的卧榻上。他初來乍到,衣裳穿不慣,手腳伸不開,卧榻不夠軟,玉枕超級硬。以至于嚴重失眠,又怕吵着、擠着魏無知,不敢翻身,索性試着入定,居然做到了。

天快亮時,他才剛剛結束入定修行,合衣睡下,緊接着就被吵醒。

隔着院牆都能聽見外邊馬嘶人吼,亂成一團。

魏無知已經用青鹽漱過口,正取了外袍往身上披。寬袍大袖不好穿,沒人幫忙,衣擺直接拖曳在地上。

方谧連忙上前相助,修長白皙的手指靈巧地勾起衣帶,非常認真的系了一個死結。

魏無知的貼身小侍女:“……”她就慢了一步。

這時,外邊吵鬧的動靜越發驚人。

侍從前來禀報,昨夜,燕國的相國栗腹和魏國的公子增①一同對月小酌,酒過三巡,栗腹想知道——給趙王賀壽,魏國準備了什麽禮物?

公子增是魏王的嫡子,如果不出意外,只要出色完成這次的外交任務,他就會成為魏國的太子。公子增是個實在的人,直接打開裝着禮物的金匣子,請栗腹觀賞。

栗腹長年案牍勞形,視力不太好,臉幾乎觸到金匣上。誰能料到,就在這時,匣子裏突然跳出來一只蜘蛛,咬傷了他的下颌。當時,就有兩道明顯的紅痕,從下颌處繞到後頸上,伴随着灼痛的感覺,微微凸起。

公子增請來醫工,給栗腹醫治。傷也看了,藥也敷了,一整夜過去,不僅沒有治好,反而更加嚴重。

栗腹的下颌和脖頸都腫得厲害,而且疼痛難忍。他甚至疑心是公子增有意加害,破口大罵,揚言要公子增給個交代,不然別想走。

魏國的使節團有任務在身,當然不可能一直留在驿館浪費時間。況且,栗腹被毒蜘蛛咬傷這件事,純屬意外,又不是公子增讓他貼着金匣子看。公子增決定:準時出發。

然而,今天一大早,魏國使節的馬紛紛卧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駿馬口中流涎,間歇性抽搐,像是中毒的症狀。

這一下,他們想走也走不成了。

公子增認為,是栗腹在暗中使壞。他帶領魏國的使節團去找栗腹理論。

講道理,栗腹這邊也很慘,請來的醫工、巫祝都治不好他腫脹的下巴和脖子。而且腫脹的範圍還在擴大,現在臉和前胸的位置也有一點點腫,感覺整個人都快不行了。

于是,魏國使節和燕國使節互罵互損,吵得吐沫橫飛。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動起手來,打得難解難分。

侍從說話的語速比較快,方谧一時間似懂非懂。不過,當他跟着魏無知走出小院子,看到中毒的馬,以及栗腹頭頸上的大腫包,頓時心中了然。

他認得栗腹的背影,就是他躺在雜物堆上,隔着幾輛馬車,望見的那個高冠博帶、端坐在四駕華蓋豪車上的氣質型大叔。當然,以栗腹此刻的形象,氣質已經蕩然無存,厮打中,連冠帶都扯斷了。

一名魏國文官發覺自個兒的戰鬥力嚴重拉跨,直接發起“遠程攻擊”。他脫下腳上的方頭絲履,瞄準對面的燕國武将的腦門,隔空砸過去。那武将也不肯吃虧,拔劍就往這邊沖。

場面一度相當混亂,魏無知蹙着眉,示意侍衛上前,強行分開鬥毆的官員。

方谧踟躇了一下,說:“我能醫好栗相國。”

他眸光堅定,聲音平和,看似胸有成竹。讓魏無知的心态也變得平穩了一些。然而,看看那些醫工、巫祝的年紀,再看看方谧的年紀。魏無知不相信他也是醫家,就算是,如此年少,恐怕還沒出師呢。

“別添亂,再等一等。景澤已經啓程,去邯鄲請徐神醫,這一去一回,最快也要兩天。”景澤是一名魏國小吏,使節團的成員之一。

果然,年輕的醫生不吃香,病人都喜歡老大夫。

方谧倒是無所謂,早就習慣了。但是栗腹等不起啊。咬傷他的蜘蛛毒性比較強,就算在後世,治療不及時也會要命的。問題是,老道士不在,沒人給方谧擔保,誰願意相信他的醫術,誰敢讓他治療?

就在這時,栗腹捂着腹部,踉踉跄跄地跑回屋裏。

方谧和魏無知跟上去一看,栗腹歪在卧榻上,強烈的腹痛,疼得他直打滾,額頭上冷汗淋漓,嚎得驚天動地,身體幾乎縮成了一只大蝦米的形态。他下颌上的腫包已經開始發黑,有将要潰爛的跡象。

救人要緊,方谧靈機一動,考慮借用一下品牌效應。這年月,最好的醫生都是扁鵲,靠譜的草藥皆是神農本草,寫一部醫書還得冒用黃帝的名頭。他該謊稱是扁鵲的後裔,還是神農、黃帝、岐伯的傳人,或者鬼谷的弟子,好讓魏無知和栗腹相信——盡管他十分年輕,但他醫術過關。

貌似在戰國,只有鬼谷子的學生格外多?

方谧豁出去了,睜着眼睛一陣瞎扯:“在下師從鬼谷子。家師博學,醫蔔星象都略知一二。請讓在下試一試,包管藥到病除。”除了師父的名號是假的,這都是真話。

鬼谷先生,借用您老人家的名頭救個人,請多擔待。

反正,他也浪不了幾天,不怕謊言穿幫。雖然老方不着調,但哥哥方舟一定有辦法把他弄回去。說不定還能趕上開學。再說了,鬼谷子既然是孫膑和龐涓的師父,也不太可能還活着。他就不信,墳頭草比人還高,鬼谷先生還能掀開棺材板子爬出來,找他打假。

鬼谷子的大名果然好用。話音剛落,栗腹也不嚎了,“垂死病中驚坐起”,打量方谧幾眼,勉強拱一拱手,“有勞鬼谷高徒,拜托了。”

能聽懂,原來栗腹這厮也會雅言。

魏無知神色怪異,活像生吞了一只蒼蠅。他別扭地轉過頭,沒說話。

方谧已經想好治療的步驟。

一、清理傷口。沒有消毒用品,直接涼開水加青鹽,調制成淡鹽水,沖洗傷口。再用烈酒殺菌。

二、針灸鎮痛。

三、藥物治療。外敷:青黛、麝香、雄黃。②內服:紫草、蟬蛻、防風、銀柴胡、烏梅、金銀花、五味子各半兩,煎服。

前兩步都順利,在第三步,方谧險些遭遇滑鐵盧。他用小篆寫成的藥方,由魏無知幫忙轉換成古籀文,倒也勉強能用。然而,有些藥,藥鋪裏壓根就沒有賣的。比如紫草,這年頭純屬雜草,長在田裏都要拔掉的那種。

方谧借來一把鋤頭,背上竹簍,去附近采藥。萬幸,沒用多長時間,就采集到足夠的紫草,将幾味主藥湊齊。

燕國的相國栗腹一碗湯藥下肚,睡了一覺,症狀明顯好轉。栗腹請來的那些醫工、巫祝之中,居然隐藏着優秀的獸醫人才,出手治好了魏國使節團的馬,皆大歡喜。

魏無知心愛的小馬駒紫燕骝也跟着中毒,遭了一回罪,無精打采。

方谧和魏無知圍在馬廄前,一個耐心又細致地給小馬駒刷毛,另一個柔聲哄着小馬駒吃豆餅。知道的,這紫燕骝是一匹小母馬。不知道的,估計還以為是魏無知的妹妹。

方谧投喂完一整塊豆餅,用魏無知的帕子擦了擦手,“恕我冒昧,栗腹被毒蜘蛛咬傷,不管是不是意外,都仔細檢查一下這批壽禮,最好不要再出別的岔子。”

“先生和無知想到一處去了,剛剛驗過,壽禮确實有問題,有人不希望公子增順利地出使趙國,在玉璧上下毒,毒蜘蛛恐怕也是他們放的。無知不确定這個使節團裏,究竟誰可信,誰不可信?先生,能否代為保管壽禮?就兩天。”

方谧遲疑了一下,鄭重點頭:“唯。”

志願者培訓課上強調過:先秦時期,禮制之下,社會等級森嚴,多繁文缛節。“唯”和“諾”都是應答。“唯”比“諾”更加恭敬。所以應承父親、師長、王孫貴族應該用“唯”。以魏無知魏國宗室的身份,整個魏國使節團,大約只有公子增可以在他面前“諾”一下。

兩天以後,栗腹身上的腫包基本平複,只留下一丁點紅瘡。他換上簇新的袍服,鋪了兩層草席,半躺在廊下曬太陽,“小子,除了岐黃之術,鬼谷子有沒有教過你別的東西?比如祈福求雨、縱橫捭阖、長生不老?要不要随我去燕國做官?”他特意采用洛陽雅言說話,由于十分生疏,走音跑調。

咳,這略微迷信的畫風是怎麽回事?栗相國,你有問題。

方谧輕笑一聲:“謝邀,您別再給我上腳铐就行。”

栗腹神色坦然,對上方谧的目光,理直氣壯:“我攜帶琉璃珠④一對,為趙王賀壽。你小子突然冒出來,周身白光刺目,頭頂雲霧翻湧,驚雷驟發。那雷火落在你身上,你沒事,琉璃珠卻炸了,還驚了我的馬。毀壞賀禮,沒有将你大卸八塊,剁碎喂狗,已經是老夫仁慈。”

方谧:“……”

兩顆玻璃珠子,至于要人償命嘛?

“既然賀禮是毀于雷火,那就與我無關。”不可抗力免責條款,懂不?

“呵,別以為老夫看不出來,你是方士。那雷火就是你折騰出來的,琉璃珠炸裂,不找你賠錢,找誰?小子,你方技學得不行。老夫認識盧生,他也是方士,不僅能全身發光,入火不傷。還會畫符驅鬼,隔空點燈。比你強多了。”

方谧哭笑不得:真是意外之喜。

方谧還以為:他的出場方式太詭異——陡然出現、“周身白光刺目”,不好解釋,正發愁呢。沒想到人家光靠腦補,就替他找好了理由,還嫌他技術差。

方士?

和那位坑騙秦始皇的大忽悠徐福一個類別!?他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

方士的成分比較複雜——秦漢時期,江湖騙子、雜耍藝人、醫生、藥師、玄學家,天文學家、化學家、物理學家等等,不管是神棍,還是走在時代前沿的自然科學人才,一個也跑不了,通通算作方士。

比如數學家、天文學家、發明家張衡,以及神醫華佗,都是着名方士。在史書上,他們的個人傳記直接歸類在“方技”。

所以,作為一名道醫,他也沒什麽好委屈的。畢竟,連扁鵲、華佗、葛洪都是方士。

好好幹,有前途。

看方谧那不以為然的神色,雲淡風輕的姿态,栗腹一陣氣結,聲音高了八度:“豎子,知道琉璃珠是什麽嗎?大方士盧生煉制長生不老藥的時候,丹爐裏偶然出那麽一兩顆,都是稀世之珍。”

方谧挑眉:燕王也請方士煉制長生不老藥?看來政哥并不是唯一的冤大頭。難道那個什麽盧生,是燕國人?替政哥求仙問藥的方士盧生,該不會是同一個人?

“嘎嘣,嘎嘣。”

大胡子劍客蹲在一邊,低頭啃幹糧。聽聲音,這麥面餅不僅又黑又幹,還沒發酵過,是硬邦邦的死面餅。

方谧替大胡子牙疼,“要是有煉丹爐,讓我試一試,應該也可以燒出琉璃珠。”還有“入火不傷”、“隔空點燈”,這些騙術他也能完美地還原。盧生在應用物理、化學方面,還挺有天賦的,難怪能騙到秦始皇。

栗腹倏地坐起來,捋着胡須,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精明,“需要多久?”

方谧估摸着,古法琉璃,純手工制作,還要保證品相,怎麽也得十幾、二十天。他保守回答:“一個月。”

“來不及了,再過三天,就是趙王的壽辰。”栗腹頹然躺倒,蔫蔫地嘆氣:“哎,虧大了。早知道你這麽有本事,說什麽也不能讓魏無知出贖金,将你拐走,他只給了一百五十金③。”

方谧耳朵一動,擡眼:“什麽一百五十金?”

栗腹意味深長地一瞥,壓低聲音:“你不知道?弄壞了趙王的壽禮,那麽容易就放過你?是魏倩拿出黃金一百五十镒,算作賠償。看在他祖父信陵君的面子上,我才作罷。”

“魏倩?”

“就是魏無知,“倩”是對男子的美稱。尤其是像魏無知這樣儀容美好的少年郎,叫魏倩正合适。”栗腹裝模作樣,将方谧細細地打量一番,從頭看到腳,“你把頭發留長,也可以叫方倩。”

“嘎嘣。”大胡子啃完最後一口面餅,咧嘴沖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大黃牙:“方倩。”

方谧單手扶額:回去一定要問問隔壁老方,給小妹起名方倩,到底是怎麽想的?

震驚——一百五十镒黃金是什麽概念?秦漢時期,一镒大約是二十兩。也就是說,他是魏無知用三千兩黃金拯救的男人。

難怪這兩天,那些魏國使節看他的眼神,各種探究、好奇、隐含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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