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魏無知的祖父竟然是信陵君！那個養了三千名門客的魏國貴公子。

信陵君魏無忌，魏安厘王的弟弟，戰國四公子之一。

目前的主要事跡：竊符救趙①。

偷竊兵符是重罪，魏無忌害怕魏王追究，一直不敢回國，長年客居在趙國。

咳咳，魏無知敗家可能是遺傳的。禮賢下士養門客，估計是家風。素不相識，卻一擲千金替他擺平麻煩，為什麽，魏無知圖什麽？總不會是天上掉餡餅，剛巧砸中他？

無端身負巨債，方谧揉了揉太陽穴，“栗相國，你的醫藥費一共十金，謝謝惠顧。”

“臭小子，這些爛草根能值十金？你怎麽不去搶劫？一金，不能再多了。我還要籌錢給趙王準備壽禮。做人吶，別太貪心。”栗腹白了他一眼，擡手摸着下颌上的紅瘡：“哎呦，又開始疼了，也許這病根還沒去幹淨。”

蚊子再小也是肉。

生活不易，方谧嘆氣：“一金就一金。在下久居山中，不知歲月，敢問現在是何年何月？”

“燕王喜四年，三月七。”

方谧：當我沒問。告辭。

穿越第三天，原來他不是身無分文，是欠債三千兩黃金。好在，通過堅持不懈的閑聊，他和這個時代的人，基本不存在比較嚴重的溝通障礙了。和誰都能聊幾句，甚至還能“東家長，西家短，三只□□四只眼”的八卦一番。當然，主要是別人滔滔不絕，他當最佳聽衆。

方谧就近采集了一些蒲公英和薔薇花，讓栗腹搗汁外敷，淡化下颌上的紅瘡。

野薔薇多刺，長成灌木叢的形态，枝頭開滿紫色的重瓣花朵，酷似後世的食用玫瑰。方谧采摘野薔薇，衣上沾了些花粉花瓣，清雅的幽香盈滿襟袖。他嘗了一點花瓣，入口微甜不澀，芬芳馥郁，很适合做鮮花餅。

他是個愛折騰的，一面煎藥，一面挑挑揀揀，篩選出将開未開的薔薇花苞，取新鮮花瓣，一層花瓣，一層蜂蜜，密封在陶罐中，腌制半日。

聽說方谧要下廚，魏無知派私廚幫忙打下手。是個幹活很利落的廚子，按照方谧的要求炒豆子，先炒熟，再研磨成細膩的豆粉。烘烤各類果仁，讓果仁的口感更加香脆。

廚下不時地飄出陣陣香氣，甚至引來了大耗子。這小東西賊精，叼起一枚果仁就跑，以一種蠢萌蠢萌的姿勢扭動着，鑽回了耗子洞。

等方谧送藥回來，食材都準備好了。

腌好的花瓣、加豆粉、果仁等拌勻，調成餡料。沒有找到糖，就用蜂蜜代替。陶罐裏存着類似于黃油的動物油脂，方谧一次用掉三大勺，制作酥皮。廚子一臉肉痛的表情，默默地幫他架起銅烤爐。

方谧不太會用古代的烤爐，他負責制作鮮花餅，廚子負責烘焙。

不多時，鮮花餅散發出誘人的花香甜香，香味飄得極遠，引得廚下的仆役頻頻吞咽口水，幾個半大的小子隔着一層麻布簾子，探頭探腦。

廚子從來沒見過這麽香的糕餅，非常激動，用他自己的方式，将鮮花餅的制作過程記錄下來。他不識字，所以僅僅是拿小刀在竹片上刻一些記號，用不同的記號代替各種食材。食材下方，長短不一的刻痕，提示着各種食材的用量。

類似的小竹片，有整整一盒子。

方谧有點佩服這個廚子，這肯定是一位大廚。聞他炖的鴿子湯就知道，鮮香美味。

廚房裏還有一些食材，方谧挑着做了西湖醋魚、荠菜水晶蝦球。

鮮花餅出爐，方谧夾出來一枚，放置一會兒，掰成兩半，分給廚子一半。美食可以讓他忘記一切煩擾，分享美食，獲得雙倍的快樂。

餅皮酥薄，層次分明。餡料香沙。一口下去，馥郁的花香驚豔了唇舌，呼吸間都是鮮花的氣息，甜而不膩，回味無窮。關鍵是顏色也美觀，餅皮兩面金黃，餡料中的花瓣，還保持着鮮豔的紫紅色，夾雜着白色的果仁。方谧和方舟最喜歡的甜點之一。

忽然想家。這裏的食材不夠豐富，烹饪方式相對單一，還缺少調味料。對吃貨一點都不友好。

廚子将半塊鮮花餅放在一邊，沒有立即開吃。他沉默着，将各色糕點裝盤，擺成精美對稱的梅花造型，配上山藥乳鴿湯、西湖醋魚、荠菜水晶蝦球、粟米飯、肉醬、鹹筍，外加一壺酒。每樣都準備雙份，一份給魏無知，另一份給公子增。

完成分內的工作。廚子才拿起半個鮮花餅，掰下一小塊送入口中，惬意地眯起眼。酥皮點心易碎，掉了一些渣子在竈臺上，廚子意猶未盡，将糕點渣子也拈到手心裏，一口吃了。

所有色香味俱全的美酒佳肴，都相繼被侍者取走。最後，只剩下十幾塊殘缺的點心，是方谧不小心夾散的。擱在一只大陶碗中，孤零零地擺在竈臺上。廚子笑眯眯，将殘次品分給廚下的人。

方谧傻眼，他忙活大半天，産出那麽多美食，就吃到兩塊點心？再也不樂意下廚了，以後就“君子遠庖廚”吧。

離開廚房這個傷心地，方谧沿着青石小路漫步。

美味飛走，煩惱又回來了——他身負巨債，必須賺錢。造紙、冶鐵煉鋼等等技術，他都知道一丁點皮毛，但若要拿來賺錢盈利，似乎都不夠。還是得從老本行入手。

他擅長的方向，除了打游戲、打群架，只有道醫。

方谧學醫，雖然不敢說懸壺濟世，卻也存着科學養生、助人為樂的念想。若是趁人患病，賺取高額的醫藥費，未免有違初心。實在不行，還是先燒制一批琉璃珠。這年頭，琉璃珠算得上奇珍異寶，随便賣幾顆，就能把巨債還上。還可以弄個丹爐煉丹。

千萬不要想歪，跟時下在燕國和齊國盛行的神棍活動：煉制長生不老丹、尋找海上仙山，不是一回事。方谧要煉的，是中醫範疇的丹，指高度濃縮、精制提純的藥，或者金石煉制的成藥。準備一些治療傷寒雜病、跌打損傷、解毒吊命的丹藥，關鍵時刻，可以救急。

晚風徐徐吹拂，略帶一絲潮氣，看天上的雲層分布，今夜有雨。

他掐算着下雨的時間，踱步回到堂屋。青衣小侍女正在分菜，菜肴再次被均分，用精美的漆盤裝着，分別擺在兩張食案上。魏無知讓人添了一套餐具，請方谧入座。

方谧：我又來蹭飯了。魏倩果然人美心善。

他喜滋滋地替魏無知斟酒。淡青色的酒液，緩緩地注入白玉杯，映出華麗雅致的錯金九枝燈。此刻，樹形的燈臺上，九盞燈盤，高低錯落，全部被點亮，一派美輪美奂。

都是出門在外，燕國的相國栗腹白天坐草席，晚上點火把。魏無知這邊，用着精巧的九枝燈，衣食住行，沒有一樣不精致。小侍女還覺得他受委屈了——在信陵，魏倩的照明之物，一向都是更加奢華精美的十五枝燈。要知道，在這個時代，這樣的油燈，普通百姓家，連一盞都點不起。

方谧：我運氣真好，結識了一位金尊玉貴、嬌生慣養的小郎君，有酒有肉有華燈。要是跟着栗腹，估計只能啃幹糧，連熱乎的小米粥和鹹菜都不一定能管飽。

“這是什麽酒？”

“缥清，酒色淡青，恰似美玉，所以也叫缥玉。産自蒼梧。”

方谧原以為，戰國末年的酒，味道會很淡，甚至類似于醪糟。誰知缥玉入口清冽甘醇，滋味一點也不淡，就是酒精度數低了一些，大約只有十幾度。

“久聞信陵君好客，不知是否有幸拜見？”戰國四公子，方谧最欣賞信陵君，沒有之一。

“祖父的食客，必須有一技之長。除了醫術，先生還會什麽？別提鬼谷，縱橫家、方士都喜歡自稱是鬼谷弟子。”鬼谷那麽多人，鬼谷子知道嗎？

魏無知對傳說中的方術十分感興趣，也樂意結交方士。可惜，他祖父信陵君的大名，天下皆知，時常有騙子找上門，拿幻術來哄他。這些騙子，十個有九個自稱是鬼谷弟子，剩下一個更離譜——冒充羨門子高，仙人本尊下凡塵，雜耍獻藝求打賞。

對于方谧，魏無知原本信心十足，但是方谧突然自報家門，也是鬼谷高徒。那一瞬間，簡直恍如時光倒流，騙局重現。

方谧：這就是老江湖和愣頭青的區別——人家栗腹難道不懷疑我的身份嗎？看破不說破，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魏無知直接就給我戳穿了。

他心态穩，臉皮厚，臉不紅心不跳，高深莫測地一笑：“今夜，亥時，小雨。”

亥時，魏無知站在院子裏，仰望夜空。今晚星月無光，風吹衣袂，獵獵作響。虛無的黑暗中，隐隐傳來犬吠聲，一絲微涼陡然落在臉上，緊接着，兩滴、三滴、五滴……

真的下雨了。這年頭，能夜觀天象、準确地預測晴雨的都不是普通人。聯想到方谧陡然憑空出現，身上雷火缭繞的奇聞，以及鬼谷子得道成仙的傳說，魏無知有理由懷疑——方谧可能真的是鬼谷傳人。

他回到屋檐下，和方谧并肩站着，聽雨。

“先生憑空出現，召喚雷火。動動手指，就讓兩名侍衛昏厥，是仙術嗎？”

“不是。”

少年，你《山海經》看多了吧？

方谧試圖解釋：“雷火是自然現象，不是我召來的。讓侍衛昏厥的方法，大約只能算……方術？”

魏無知瞬間安心，一般騙子都喜歡吹噓自個兒會仙術，能直言是方術，看來，他遇到如假包換的方士了，這一回是真的！

他擺手，讓侍女和小厮都退下，刻意壓低了聲音：“我知道，高士都喜歡隐居，不願意被庸人打擾。請先生教我方術，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方谧：“……”

所以魏倩用三千兩黃金替他解圍，是腦洞太大，想學習方術？

貌似，少年人愛幻想，渴望接觸新事物，不是什麽壞事。對上魏倩憧憬的小眼神，方谧也不忍心擺出一副認真嚴肅的說教面孔，告訴這孩子——山裏并沒有住着神仙。用現代思維，去影響一個古人，未必對古人有益。

據說，前不久，齊王、燕王還派方士出海，尋找海上仙山呢。時代局限，不怪魏倩。秦皇漢武，都沒有跳出這個怪圈。

方谧：也許，我随時都會離開。如果時間允許，盡量引導魏倩，讓他了解方術的本質，降低被忽悠的幾率，也是好的。

一時相對無言。

少頃，雨停雲散，狂風呼嘯。樹葉、花瓣、榆錢，紛紛吹落，被大風裹挾着，簌簌地打在窗棂上、身上。

濃墨一般深沉的無邊黑暗裏，不時傳來未知的、可怖的聲音，似幽幽咽咽、凄凄慘慘的鬼哭。

魏無知可能沒有半夜三更不睡覺，聽狂風怒號的經歷，被鬼哭狼嚎一般的怪聲驚吓到，雞皮疙瘩都快冒出來，緊緊地揪住了方谧的衣袖。

方小妹也曾被古怪的風聲吓到，大半夜的，哭着跑來找二哥，要求一起睡。

方谧一時心軟，牽着魏無知回屋，溫聲安慰他：“是風吹樹洞、石孔發出的聲音，就像老天爺在吹笛子、吹埙一樣，別怕。”

“風的聲音能這麽刺耳、這麽駭人嗎？”

“能的，不信我吹笛子，你聽。”

聽過方谧吹笛子以後，魏無知裂開了：鬼谷高徒的光環已碎，這笛聲簡直能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