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翌日,兩國使節團加急趕路。一天一夜以後,透過晨曦薄霧,可以望見一座巍峨的古城,矗立在蒼茫天地之間,正是趙國的都城邯鄲。
走近一些,還能看見高高的城牆上遍布箭痕、風雨侵蝕,以及煙熏火燎石頭砸的印跡。
這城牆經歷了什麽?
仿佛看穿方谧的疑問,善解人意的魏國小吏景澤說起了邯鄲保衛戰——周赧王五十六年,也就是秦趙長平之戰結束後的第二年,秦軍兵臨邯鄲城下。
趙國的使者輾轉在各國之間,請求援軍。秦王放出狠話,威脅各國:趙國很快就會被攻下,誰敢發兵救趙,秦國滅了趙國以後,就先打誰。
各國都害怕惹禍上身,不敢出兵幫一把。
平原君趙勝打算挑二十個有勇有謀、文武兼備的門客,一起去楚國求援。結果只挑選出十九個允文允武的全才,還差一個,怎麽都找不到符合标準的人。門客毛遂自薦,湊齊二十人。當然,毛遂的才能測評,肯定不及格,其他十九個都瞧不起他,嘲笑了一路。
誰能料到,正是這位被群嘲的門客毛遂,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楚王,讓合縱抗秦的盟主楚國答應出兵助趙。(其實是以行刺威脅楚王,在大庭廣衆之下訂立盟約)
魏國這邊,信陵君竊符救趙,也正帶領着援軍奔赴戰場。
平原君先一步回到趙國,守衛邯鄲。當時,大将廉頗率領趙軍死守城池,已經兩年有餘。士卒疲憊,百姓困頓,邯鄲城危在旦夕。楚國和魏國的援兵都還沒到。
平原君散盡家財,犒賞士卒,招募到三千名勇士,當做先鋒部隊。他的後院,除了正室夫人,所有小妾、通房、侍女婆子全部編入軍籍,為趙國的将士搞後勤,負責照看傷兵、舂粟煮飯、縫補衣物等等。
士卒皆感恩戴德,願意誓死追随。于是,平原君和秦軍決一死戰,将秦軍擊退三十裏。恰逢魏國的信陵君和楚國的春申君率領援兵趕到,共同擊敗秦軍。
魏無知沉默,眼眶微紅。從那時起,他和祖父,已經七年不曾相見。
這一次,魏王肯放他出來,是有條件的。近些年,秦國不斷地蠶食魏國的土地,面臨着滅國的危機,魏王決定摒棄前嫌,請信陵君魏無忌回國,主持魏國的合縱抗秦事宜。
這斑駁的古城牆,見證了那場曠日持久的血戰。
今天,又迎來各國使節。
魏無知來得不巧,正趕上齊國和楚國的使節團排隊入城,數千乘馬車堵在城門口,排成浩浩蕩蕩的長龍,衣冠如雲,旗幟如林,旌節招展,頗為壯觀。
方谧覺得奇怪——趙國那邊,竟然沒有人理會魏國的使節團。
有小商販推着車,穿梭在人群中,吆喝着賣漿③。
方谧沒見過這個,多看了兩眼,像是碗裝的時興飲料,有好幾個種類:豆漿、酨漿、柘漿等。買了還得盡快喝完,把木頭碗還給小商販。
魏無知好奇道:“酨漿是什麽?你們喝過嗎?”
魏國使節、燕國使節齊齊搖頭,“未曾聽聞。”
魏無知:“我也沒喝過。”他大方地解下錢袋,包下所有漿類飲料,請衆人暢飲。
除了豆漿,方谧都沒喝過。酨漿聞着有些酸,他怕喝不慣,興沖沖地取來一碗柘漿,輕輕晃了一下,是淺黃色的液體,氣味清甜。碗底有少量沉澱,像是木纖維。他滿懷期待,淺嘗一口。
方谧:上當受騙了,這就是一碗新鮮的甘蔗汁……
原來,秦時的甘蔗不叫甘蔗,叫甘柘。
魏倩品嘗酨漿,秀氣的小臉上明晃晃地寫着——懷疑人生。他微微抿唇:“不過是發酵的米汁,做得真難喝,酸的像醋,僅略有一點酒味。”出于禮儀,他還是咽下去了。
城門口堵車,衆人這一等,就等到正午時分。
陽光太烈,曬得人無端焦躁。魏國使節團的負責人、公子增憤憤不平:“都忙着接待齊楚,竟将我們晾在一邊,趙人好生失禮!”
栗腹不知何時湊過來,輕嗤一聲,“這有什麽。趙國得以保全,信陵君功不可沒。我聽說,邯鄲保衛戰之後的慶功宴上,趙王親自灑掃宮殿前的臺階,迎接信陵君入殿。信陵君一再辭讓,說他對趙國無功,對魏國有罪。雖名傳天下,卻有家難回。趙王非常敬重信陵君,信陵君不想接見魏國的使者,趙王自然不待見你們。要說失禮,也該由我來說,你們之間的龃龉,關我燕國什麽事?将我也晾着。”
“應該不是故意的,”魏無知忽然開口,還煞有介事地分析:“燕國使節團就這麽幾十輛車,又和我們混在一處,趙人可能還沒發現。”
方谧忍笑:倩倩,你真直率。
栗腹的臉上挂不住,吹了吹胡子,返回華蓋車上。他慢條斯理地撫平衣上的褶皺,将代表着使者身份的符節持在手中,正襟危坐。終于被負責接待外賓的趙國官員注意到,請入涼亭中歇息,奉上茶水點心。
方谧和魏無知也跟着沾光,去亭子裏乘涼。
三個人圍坐,喝着涼茶,胡談亂侃。大胡子劍客抱着他的劍,木頭一樣,直直地杵在栗腹的身後。
雖然相隔兩千多年,男人私下聊天的話題似乎并沒有太大的不同。無非是女人、豪車(名馬)、順便吹吹牛,說說八卦,笑侃古今英雄。
方谧靜靜地聽着。
諸如:孟嘗君生得特別矮小。(孟嘗君的優點多着呢,就記得人家矮?)
有一回,他路過趙國。
趙人聽說過孟嘗君的大名,都跑來圍觀。所謂“見面不如聞名”,看見偶像,趙人非常失落——“原以為孟嘗君是一位魁梧的大丈夫,如今看到他,不過是個如此瘦小的男子!”甚至有人發出了嘲笑的噓聲。
孟嘗君聽見那些嘲諷的言辭,頓時火冒三丈。随行的門客跟他一起跳下馬車,拔劍砍殺了幾百人,毀掉趙國一個縣才離去。
邯鄲是出美人的地方,聽說趙國的女子妩媚奔放,身段十分妖嬈。這次定要帶個趙女回去,讓阿家娶一位美貌的賢妻。
阿家就是那個大胡子劍客,原來他才十九歲,由于胡須過于濃密,加上天天風吹日曬,長得太着急了一些,相貌顯老。
方谧越聽,越覺得離譜。栗腹這厮不僅偏頗,居然還搞地域歧視。
按照栗腹的說法,幾乎所有缺心眼、二傻子都是魯人、宋人。尤其是魯國故地,盛産又窮酸又迂腐的儒生。周王朝的禮樂制度,遺風盡在魯地。
阿家就是魯人,七歲那年流落街頭。栗腹路過,給他買了三張餅,他就跟着栗腹回到燕國。當時,阿家還沒有竈臺高,只能端茶倒水。
大胡子憨憨地一笑,絲毫不介意栗腹說他傻。
方谧:三張餅,騙一個小孩當牛做馬,這是人幹的事?
宋國早就亡了,但大名鼎鼎的宋襄公②,依然以絕對實力,穩居“仁義(傻缺)榜”的榜首。宋襄公把仁義應用在戰場上——敵軍渡河,不準我軍偷襲。敵軍還沒擺好進攻的陣勢,不準我方進攻。結果自然是大敗,他本人直接重傷難愈,駕崩了。栗腹懷疑他死于腦殘。
另外,揠苗助長、守株待兔這類很傻很天真的典故,主人公都是宋人。
齊國,富甲天下,盛産奸商。
自名相管仲開始,齊人幾乎家家戶戶種桑、養蠶、缫絲,各國貴族都喜歡的冰纨、绮繡、純麗等高端精品絲綢,都産自齊地。齊國號稱“冠帶衣履天下①”,服裝樣式繁多,引領時尚潮流。齊國的商人大多做絲帛、海鹽生意,富得流油。且一個比一個心眼多,不可信賴。
楚國,多乃蠻夷。楚國的君王姓什麽?姓芈,這個字是羊叫的意思——“羊氣上出為芈”。念出聲,聲音拖長一點,像不像小羊咩咩叫?楚國的官制和君王的谥號,也與中原各國迥異。
秦國,大多是野蠻人。秦國的士卒,打仗的時候特別拼命,習慣把敵軍的頭顱割下來,拴在褲腰帶上,天氣一熱,迎風惡臭十裏。魯地的腐儒還講究中庸呢,秦國那些法家子弟會什麽?就知道違法必究,罰罰罰。
方谧:巧了,和栗相國剛好相反,本人最看重依法治國。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栗腹抿了一口茶湯,繼續埋汰古今名人,這一次,魏無知躺着中箭。
“龍陽君堂堂七尺男兒,一代風采卓然的劍術宗師。居然在女人的地盤上——魏王的後宮裏,豔壓群芳,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貴國真是亂得夠嗆,簡直沒法形容。韓國僅剩一郡之地,不提也罷。”
魏無知一副讪讪的模樣,幹咳了兩聲。
方谧:已經無力吐槽。難道只有你們燕趙都是好人、正常人,講義氣。還“多慷慨悲歌之士”?
這時,輪到燕國的使節團入城。
魏無知笑盈盈地和公子增打了個招呼,叫上方谧,牽着小母馬紫燕骝,跟栗腹一起進城。
大約是長平之戰、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的後遺症——邯鄲城裏,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成年男子非常少,放眼望去,滿街都是老弱婦孺,以及半大的少年。
方谧的願望:近距離觀察信陵君,給信陵君當幾天門客。這願望直接胎死腹中,跌倒在第一步——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門客,必須先參加才能測評。參加測評,首先要填寫戶籍。然而,方谧是個黑戶,他的證件信息在這個時代無效。
才能測評現場,人滿為患。渴望投奔信陵君的布衣士子,看熱鬧的閑人,絡繹不絕。
雖說,不少貴族都喜歡豢養食客。但是,能夠忽略門第出生,只看才能選拔任用賢士的,在邯鄲城內,唯有信陵君。
信陵君的上等門客侯嬴,是大梁城的看門人。上等門客毛公,曾混跡賭坊,是個落魄的賭徒。門客薛公,邯鄲酒肆的店小二。平原君趙勝因此嘲笑信陵君——不顧身份,和販夫走卒結交。評價為“胡來”。
這一次,負責初步篩選門客的,正是毛公。
毛公原本坐在草席上,倚着竹木小幾,把玩着兩顆骰子,難得發現一個沒有戶籍的“野人”。他特別好奇——方谧究竟是怎麽逃過兵役徭役的?就算是野人,生活在鄉野之間,不曾安家落戶,作為少壯勞動力,那也是要登記在冊的。
此人生得俊美,長身玉立,十分耐看。君子六藝:禮、樂、射、書、禦、數。前三項皆是一知半解,上不得臺面。難免教人懷疑:他是靠臉,才獲得了魏倩的推薦。至于後三項,不歸毛公測評。
毛公招招手,讓方谧站近一些,用銳利的目光審視着他:“少年郎,沒有戶籍,總有個住過的地方吧?你家在哪裏?”
方谧如實回答:“蓬萊。”
毛公扔了骰子,重重地一拍幾案,豁然起身:“胡扯!蓬萊、方壺(方丈)、瀛洲,傳說中的海上三仙山。你家住蓬萊,老夫還住在方壺呢!”
圍觀的布衣士子一陣哄笑,前仰後合。
方谧垂眸:這個時代,蓬萊可能還不是地名,只是虛無缥缈的傳聞……說出來,或許也沒人相信——他的新住處正是方壺。
“魏倩要入宮赴宴,你來歷不明,就別跟着了。先去草廬暫住一段時日,等公子(信陵君)安排。”
其實,沒有戶籍的野人,完全可以直接轟出門,攆走了事。但魏無知魏郎君特意囑咐過——此人是個方士,不是一般人,不可以常理揣度。就當給魏無知一個情面,先把人安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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