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對你的愛
我對你的愛
哐當哐當。
鐵路旁的紅綠燈交替閃亮，巨大的火車呼嘯着飛馳而過，寒冷的東風揚起地上的報紙和枯葉，它們在半空中旋轉了幾圈又輕飄飄地落下，在夕陽餘晖的映照下，被染上一層金黃的烏鴉展翅飛翔，發出嘶啞的叫聲穿插其中。
這條鐵軌就像一道分界線，把這塊區域分裂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左邊是歡聲笑語，剛放學的孩子背着書包與夥伴嬉戲打鬧；右邊卻是一片死寂，骨瘦如柴的孩子渾渾噩噩地走在路上警惕周圍的同齡人。
一旦跨過這條無形的界線，溫暖的陽光與花香将離你遠去，潮濕與陰暗則反過來蜂擁而上如泥沼般裹住你的口鼻，散發出的惡臭讓人聞之欲嘔，堆積在牆角的垃圾有老鼠和蟑螂在啃食。
擠成一團互相取暖的流浪漢躺在報紙上，失神的雙眼倒映出頭頂糾纏扭曲的電線，偶爾發出的兩聲呢喃沒有任何意義，有時甚至能夠隐隐約約地聽見自不遠處傳來的毆打與怒罵聲。
這裏是貧民窟，亦是犯罪者的天堂。
而五條家的少爺呢？
穿着二十萬一件的白襯衫、三十萬一雙的名貴皮鞋，從出生起就過着光鮮亮麗的富足生活，有許多家仆卑躬屈膝地跪在身旁小心伺候，每一次出門都有家族的暗衛藏進人群中負責警戒只為讓他玩得開心。
天生擁有的六眼改變了世界的平衡，精致漂亮的容貌猶如美的化身，至高無上的地位能夠決定家裏所有人的生死命運，包括自己的父母，早上想要的東西最遲下午就能拿到手，無論那有多麽珍貴稀罕。
倘若不是在兒時遇見柒，除了任務，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踏足這塊與自己身份極為不符的混亂之地吧。
五條悟單手插兜，沉默地跟在少女身旁。
或許是垃圾的味道太過刺鼻，剛開始他還下意識地流露出嫌惡的表情想開啓[無下限]隔離掉這股臭味，可他看了眼身邊一臉坦然沒有任何反應的戀人，抿了抿嘴，最後竟是生生忍了下來，什麽都沒做地繼續陪伴對方前行。
柒知道自己的少年難以忍受這股腥臭的異味，但她一句話都不說，只管埋頭趕路，領着人抄近道，盡量避開那些魚龍混雜的三教九流之所，踩着一地污水從聚集起來的孩子們的中間穿過。
“大哥哥。”五條悟頓住，扭頭往聲源處望去，便瞧見一個衣衫褴褛、臉上沾着灰還沒了條腿的女孩趴在遠處，仰着頭用求助的表情可憐兮兮地看着他，沙啞的聲線染上哭腔，卑微地懇求道，“請給我一點食物吧，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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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了張嘴，還沒開口，原本走在一旁安靜無言的少女就已經轉頭擋在自己面前，明明背影是如此的纖細嬌小，卻将高大健碩的他完全護在了身後，寸步不讓。
然後五條悟就聽見了戀人那漠然平淡的語氣，即使沒有面對面，他也依舊能夠在腦海中想象出對方此刻的神情有多冷酷。
“這裏沒有你們的獵物，滾遠點。”
隔着柒單薄的身板，他清楚地瞅見那女孩在被揭穿真面目後瞬間變了臉色，惡狠狠地瞪着眼前這個破壞了自己好事的顯然是他們同類的家夥，憎恨怨毒的目光叫人膽戰心驚。
最終她還是判斷出形勢，啐了一口，只能滿心不甘地放棄這位一看就很好騙的富家少爺，用手撐着地面轉道爬進巷子深處。
“那是誘餌。”柒伸手指着女孩離開的方向，怕男友誤會還認真地解釋了一番，“如果你憐憫她，拿着食物過去投喂她，就會被藏在角落的同夥搶走所有錢財，嚴重一點的甚至會綁架你威脅你的父母親人，或者直接賣給黑市的人販子，割了你的腎髒都有可能。”
“在這裏，不要散發那些無用的同情心。”她冷淡地說，“你拯救他們，只會反過來被拖進深淵。”
五條悟沉默了一會，低着頭，垂落的白發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眼眸。
過了半天，柒才聽見他似乎不太高興的悶悶不樂的聲音：“你以前……是不是也被人這麽騙過？”
——不然怎麽會如此了解這些隐藏在幕後的事呢？
“啊，這倒沒有。”她愣了一下，随即老老實實地回答，“見慣了而已，我的警惕心還蠻強的。”
被否定的他稍微松了口氣，然而內心的沉重卻沒有因此減少分毫。
五條悟很清楚，柒的前半生跟自己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徹底的相反，兩人隔着深不見底的溝壑，之間的差距無論他怎麽努力都無法填滿。
即使有高層不喜歡他、忌憚他，試圖取他性命的刺客如過江鯉魚，然那些層層而來的惡意都會由父親、長老替他阻擋在門外，根本到不了他眼前。
所以他才會是自由的，除了必須忍耐一些雜音，他可以肆意妄為，擁有決定生死的權利。
但柒不是。
她從誕生起就沒有選擇的能力，出身于需要苦苦掙紮才能勉強活下去的最底層，歷經磨難，飽受風霜，卻依然挺直了腰板驕傲地昂首向前，不畏懼任何威脅。
這是另外一種在根本上與他不同的強大。
……真美呀。
“到了。”不曉得男友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柒停下腳步，側身讓了個位置，得以讓他看清背後那棟雜草叢生的荒涼小屋。
她輕輕推開了似乎沒有上鎖的鏽跡斑斑的鐵門，五條悟跟在後邊遲一步進去，大門敞開揚起一地灰塵，嗆得他下意識咳嗽，蹙緊眉頭，立馬捂住口鼻擡手扇了扇周圍的空氣驅散異味。
“這裏是我的第一個家。”
少女表現得像是沒被灰塵影響到，面不改色地環視一圈空蕩蕩的客廳，似是透過它回憶起了當年到處瘋跑不願安分的自己，原本沉靜的眼眸不禁流露出一抹懷念的淺淡暖意。
……第一個家？
五條悟隐約猜到了對方接下來可能要講的話，不再出聲，抿直了嘴認真傾聽。
“我沒有父母，收養我的爺爺說他是在秋天的馬路邊撿到我的，當時我身上連件裹體的布料都沒有，就那麽随意地扔在路旁，宛如一袋廚餘垃圾。”她輕聲念着自己貌似很悲慘的過去，目光卻是無動于衷的冷漠，唯有談及“爺爺”時才會顯出幾分難得的溫情。
“爺爺是個好人，就是不太聰明，因為相信朋友借了他一大筆錢，結果那人逃跑，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故意陷害他，高利貸找上門搶走家中所有財物，爺爺破産了，于是奶奶就帶着兒女們跟他離婚，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俗套的電視劇？可惜是現實。”
“……”
五條悟默不吭聲，靜靜地繼續聽下去。
“明明搬進了這種鬼地方，連自己都養不活，還要釋放多餘的善意，收留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很笨吧？”柒忽然笑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真傻，不過也因為他傻，我才不至于死在涼爽的秋天。”
“所以我後來找到了當年背叛他的那位‘朋友’，用同樣的手段害他傾家蕩産，最後他接受不了負債累累的結局，跳樓自殺了。”
“輪到自己時就無法接受了？人類可真有趣。”她忍不住露出諷刺的表情，“為什麽在做壞事的時候，他們就沒想過天道好輪回呢？”
“行騙前沒有做好會被反騙的準備就去騙人，這跟沒有做好會被反殺的覺悟就去殺人的蠢貨有何區別？以為幸運女神會永遠眷顧你嗎？”
五條悟張了張嘴，卻不懂此刻該說些什麽比較好。
……安慰嗎？但這反而是對柒的侮辱吧？
“算了，既然爺爺已去世，再計較也是毫無意義，反正仇家都死了。”柒長呼一聲，緩緩吐出胸中那口郁氣，眼底的神色仍舊冷靜，接着之前的內容講。
“五歲那年，爺爺身染重病，光靠在工廠賺的那點小錢已經不夠養活一家人，他開始找出路，便把我們送去了福利機構希望能有戶好人家收留。”
“沒過多久，有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來到福利院，對着滿院的孩子挑挑揀揀，最後看上了我，誇我長得可愛，向院長提出要收養我。”她淡然述說，仿佛講的是別人家的故事。
“……然後呢？”五條悟從中意識到了什麽，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捏緊了拳頭，壓抑着怒火沉聲問。
——但其實，他內心已有了答案。
“然後？我殺了他。”柒又露出那種對什麽都無所謂的表情，随意地回答，“趁他熟睡時跑去廚房點燃煤氣，将他炸死在了甜美的夢境裏。”
“那是我第一次親手奪取別人的性命，而當時的我就只有五歲。”講到這，女孩稍稍停頓了一下，扭過頭，深深地凝視着他，輕聲詢問，“悟，你會覺得這樣的我很可怕嗎？”
“當然不會。”白發少年毫不猶豫地回應，陰沉的眼神泛着刺骨的寒意，冷冷開口，“如果我在，就絕對不可能讓你髒了手。”
——他本來也不是什麽正義的夥伴，捉拿犯人負責押進法庭接受制裁的是警察，而他是咒術師，只會按照自己心意來行動的既瘋狂又分裂的咒術師。
柒微微一愣，很快回過神，注視他的目光慢慢變得柔軟下來，笑了笑，繼續闡述。
“我不想去福利院，可是等我回到家時，爺爺已經病死，他的兒女過來搬走了剩餘家具僅留下這一空房，我只好重新流浪，直至九歲孔時雨發現我的天賦帶我入行，我就這樣成為了詛咒師，第一次與你相遇。”
她垂下眼簾，視線無意間落到了鋪滿一層灰的地板上，那裏有蛀蟲在啃食着木頭。
“十一歲孔時雨交給我一個任務，要我去保護一位大公司的千金，她的父母在車禍中意外身亡，她是唯一的繼承人，對那個位置虎視眈眈的旁系就雇傭了殺手企圖奪取她性命。”
“？”五條悟怔住，原來柒在離開他被森鷗外撿到前還有這麽一段往事嗎？
“由美小姐的年紀比我大一些，當初她看見受命來保護她的保镖居然是一個小不點時還驚訝了許久呢。”
回憶起過往，柒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連心情都放松了不少。
“她也是個好人哦，與我相處的那段時間裏送給我很多繪本，還請我吃糖果，對我描繪了她的夢想。”
“如果能活下去的話，她希望未來可以開家貓咪咖啡館，每天招待各式各樣的客人聽他們講故事，結尾她居然還邀請了我這個陌生人，特別開心地笑着問我願不願意一起來。”
“呵呵，很奇怪對吧？明明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卻仍然對生活充滿期待，閉上眼睛，天真地許願将來。”她擡起了頭，注視着天花板，平靜的表情無波無瀾。
“待在她身邊我就會感覺愉快，偶爾也會産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奇怪念頭，甚至都不想結束這個任務與她分離，我希望能夠永遠地守護她。”
“遺憾的是……最終我還是什麽都做不到，被敵方打敗，差點死掉，只能躲進下水溝裏茍延殘喘地等人離開留我一命，若不是森先生外出散步碰巧遇見我，恐怕我就已經變成一堆白骨被誰扔進垃圾場了。”
“……”五條悟沉默了。
“悟。”可是柒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呼喚了他。
“我其實并不是你認為的那種很聰明很厲害的天才，相反我只是一個保護不了親朋好友的無能又平庸的普通人。”她安靜地轉過身，望着面前自己最喜歡的少年，輕飄飄的語氣宛若在空中打着轉遲遲不落的花瓣。
“膽小、懦弱、虛僞、自私自利，手染血腥，滿身惡臭，這才是真實的我，平日和你們的愉快相處不過是我的僞裝，為了騙你放松警惕方便做任務罷了。”
“即便如此，即便是這樣出乎你預料的我……”她幾不可聞地發出一聲嘆息，“你也願意接納嗎？”
——事到如今，無論是何種結局，好的壞的，少女都會尊重對方的意願。
但五條悟聽完了戀人的自白，卻是深呼吸，雙手叉腰，有些無奈地瞧着這個間歇性變笨的傻姑娘。
“我說你呀……”他沒好氣地講道，“該不會以為我對你的本性一無所知吧？小時候你捅我的那一刀現在傷口還疼着呢，當我記憶力跟你一樣差？”
“哎？”聽着這話，柒怔怔地愣住了，一時半會的有點反應不過來。
“瞎想什麽？”白發少年走上前，并起兩指戳了戳她的額頭，無可奈何的神情，算是拿人沒辦法了，只能再度妥協，“過了一年你還不理解嗎？”
“我喜歡的姑娘，雖然缺點多到數不清，還經常撒謊騙我，瞞着我私自冒險，受了致命傷也憋着不說，非得一個人逞強，不把我惹生氣不罷休，但……”他笑了，藏于墨鏡後的蔚藍湖水清晰地倒映出女孩呆呆傻傻的可愛模樣，“我的姑娘一樣有着數不清的優點。”
“不會因為出身自卑，不會因為絕境放棄，不會因為敵人強大而折斷傲骨，有着堅定的原則，勇敢無畏，始終挺直胸膛往前行進。”
“膽小懦弱虛僞自私？是沒錯，可那又妨礙到什麽了？”高傲的少年揚起了腦袋，整個人閃閃發亮，滿滿的全是屬于強者的包容與自信，“我對你的喜歡，可不是那麽廉價的東西。”
收到意料外的答案，少女慢慢地睜大了眼睛，怔愣着，轉動的大腦甚至一度停滞，無法做出有效回應。
恍恍惚惚之間，她仿佛看見了漫天璀璨的星光。
五條悟沒有再說話，卻往前兩步，鄭重地牽起了戀人綿軟的小手，像是捧着稀世的珍寶。
他略微俯身，低下頭，帶着無比的虔誠與純粹，輕柔地吻上了她無名指的指根。
沒有陽光和鮮花，也沒有浪漫的星夜，更沒有美麗的鑽石。
在這充斥着陰森荒涼的木屋，簡簡單單的一句勝過萬千甜言蜜語，蘊含了少年自分別後這六年來每日愈發濃厚的、難以控制的深沉愛意。
“嫁給我吧，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