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番外:過去(二)
番外:過去(二)
在參加夏花姐的葬禮前,她曾經找過小夥伴打聽。
“好像是誰在捕魚的時候從水裏撈出來的,當時還有魚群圍在她身邊吃飯呢。”男孩趴在一塊裝有滑輪的木板上,努力回想從大人那裏無意間聽到的內容,“他們說可能是住在西街的吉田幹的,因為半個月前有人在河邊看見他背着什麽東西,鬼鬼祟祟地到處亂走,還特意避開了人群,超可疑。”
她點點頭,表情平靜地掰下一塊面包喂給對方。
男孩略艱難地仰起頭咬住,嚼了嚼吞進去,覺得幹吃面包有點口渴又低下腦袋湊近地上的碗,撅着一張小嘴“咕嚕嚕”地把水喝光,然後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等人吃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才稍微放松了心态,開始回歸日常的話題。
“今天收獲怎麽樣?”
他搖搖頭:“今天都沒有錢,我去了好幾個地方,可是都沒人願意停下來看看我。”
“如果明天還是跟今天一樣碗空空的,我肯定又要挨打了。”談及某個可怕的字眼,男孩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身體,言語間隐隐含着恐懼。
她想了想,給出一個建議:“你可以去找那些大姐姐要錢啊,一般都會給你的。”
“只能這樣了。”他嘆氣,“希望明天順利吧。”
“會的啦。”女孩拍了拍對方肩膀安慰。
他又擡起頭看她:“你要去西街嗎?”
“嗯。”她下意識回答,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趕緊補上一句,“這是我們的秘密,你不能告訴別人哦。”
“放心吧。”對方信誓旦旦地保證,“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話雖如此,可還是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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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你為什麽要去找吉田呢?他欠你錢了?”
“……”她沉默着,移開目光望向奔騰的河流,過了許久才淡淡回答。
“只是想問他一個問題。”
是的。
只是想問一個問題。
女孩坐在高高的樹枝上,借着月光打量不遠處正被人毆打的矮小男人,看他跪在地上向施暴者哀聲求饒,那副卑微到極致的模樣實在讓人無法相信他居然敢打死一位美麗的女性還将她抛屍河中。
明明大家都過着同樣艱難困苦的糟糕生活,為了更好地活下去,不是應該互相幫助互相扶持嗎?
為什麽要反過來傷害別人?
為什麽在彼此不存在利益糾紛的前提下,你能毫不遲疑、毫無理由地對自己的同類動手?
為什麽……善良純真的好人總會被壞人欺負呢?
面對突然出現在正前方,阻攔自己回家,滿臉平靜的小女孩,吉田捂着被打腫的臉面露困惑。
“什麽為什麽?”
“半個月前,大家都看見你把夏花姐扔進河裏。”開口第一句話就讓心裏本就有鬼的男人臉色巨變,她卻仿佛沒看見一般自顧自地講下去,“是你吧,殺死夏花姐的那個人。”
從未想過會被人找上門,吉田頓時有些慌了,游移着視線嗫嚅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說誰。”
聞言她背過雙手,歪着腦袋上下打量對方,冷淡的眼神讓他很不舒服,不自覺地後退半步,待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害怕一個小鬼時他又惱怒起來。
“關你屁事?滾開!”
“啊,暴露了呢,本性。”女孩冷靜地注視男人,淡漠的語氣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刺穿了他的胸膛,“因為我跟那個能被你輕易打死的女人一樣弱小,不需要你卑躬屈膝,不需要你跪地求饒,所以才想在我們身上找回那點脆弱的早就被踐踏得差不多的自尊心嗎?”
“真是可憐啊,吉田先生。”
可憐。
可憐。
短短兩個字的形容卻好像概括了他的人生,不算鋒利的言辭宛如尖刀般剖開了心髒,殘忍地将那些不能言說的肮髒念頭拖于日光下暴曬。
不堪的內心就這麽被一個小女孩用随意的口吻輕描淡寫地暴露出來,于是他無法抑制地暴怒,激動地沖過去,高高揚起的手要将那張嘴撕爛,就像當初打死那個苦苦哀求自己放過她的妓.女。
見對方生氣地朝自己沖過來,她立刻轉身逃跑。
男人緊緊追在她身後,被憤怒沖昏頭腦失去理智的他跟着跑進了森林。
崎岖不平的羊腸小路雜草叢生,投落的一縷清冷月光只隐約照亮周圍的環境,黑暗中的蟲鳴與蛙叫混合在一起讓人無從分辨方向,逐漸迷失于森林。
追趕的吉田慢慢清醒,環視一圈漆黑無比的四周不禁感到害怕。
可是正當他準備放緩腳步停下來時卻突然被什麽東西絆倒,狠狠摔進了草堆,鋒利的葉片瞬間劃破他的肌膚,吓得他忍不住驚呼。
但緊随其後的劇痛驟然襲來,疼得他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死死捂着眼睛大喊,眼淚鼻涕流滿了整張臉,狼狽得不複先前姿态。
女孩十分安靜地站在男人面前,手裏的水果刀有鮮紅的血液順着刀鋒緩緩滑落,砸到草葉上壓彎了枝條。
失去視力,終于知道惹錯人的吉田立馬下跪朝前方使勁磕頭,就跟以往面對那些不能反抗的人一樣,忍着眼睛上的痛向一個孩子求饒。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殺那個女人的!我只是——我只是一時沒控制住情緒而已!我當時真的沒想到那幾下會打死她的!所以求求你了,放過我吧,放過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她靜靜地看着他,沒有回話,只是擡頭望了眼懸挂于夜幕邊的月亮,然後低下目光。
“你在向我求饒啊。”她歪過腦袋,頰邊的一縷長發随之滑落,又被撥開,漫不經心道,“但夏花姐哭着求你的時候,你不是也沒有停手嗎?”
男人一噎,察覺對方絕對不可能放過自己後,果斷地爬起來,扭頭就想逃跑。
然而就在自己背對人的瞬間——
“呃啊啊啊啊!”
他“撲通”一聲重新摔倒,這次緊緊抱着膝蓋骨不斷翻滾着發出凄厲的慘叫。
身後,嬌小的女孩握着刀慢悠悠上前,踩過趴倒的脊背,斂裙蹲在男人旁邊。
“你知道嗎?爺爺跟我說過,”她擡手撐着臉頰,以閑聊般的尋常語氣告訴對方,“善惡終有報,做錯了事就一定會受到懲罰。”
“其實,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伸手指戳戳男人的鼻子,“因為你看嘛,受傷的永遠都是善良的好人,而那些本該接受懲罰的壞人卻一直逍遙法外,這條定律好像對他們是無效的,高天原的幾百萬神明也會對他們網開一面。”
“不過,沒關系。”
“等、等一下!等一下!”意識到不對的吉田立即放聲阻攔,可惜沒有半分用處。
女孩緩慢地舉起手中的刀,輕輕地說。
“我就是你的報應。”
——
手起刀落,如同給魚剖腹那般輕松簡單,她劃破柔軟的喉管,面無表情地結束了一條人命。
死亡于她而言是司空見慣的事,并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對。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因此如果有哪一天自己也被誰殺死了,她絕對不會為曾經做過的事情後悔。
她會坦然承認所有結局,無論那個結局是好是壞。
拔出刀,站起身,盯着血液從縫隙流出一點點染紅泥土,女孩緩緩吐氣,此時聽見森林外圍隐隐傳來的動靜便沒有收拾現場,只拿走最開始将人絆倒的繩子就匆匆離開了。
回到家放好繩子,又洗幹淨刀上的血跡,确認完事以後她鑽進被窩,蓋着冷冰冰的薄被,放松地閉上了眼睛沉入夢鄉。
為夏花姐報完仇後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大家的生活都回歸至往日的平靜。
女孩照常到河邊洗衣服,做飯,學認字,跟小夥伴一起玩耍,偶爾也會去垃圾場撿些別人丢掉卻還能繼續用的物品拿回家刷幹淨自己使用。
每一天每一天,不斷地重複單調無趣的日常。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跟爺爺一直保持這種不急不慢的平凡節奏過下去時——她的報應來了。
那天是晴朗無風的日子。
因為家裏停水,她撸起兩邊袖子,提着滿滿一桶的水憋紅了臉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愣是沒讓一滴井水灑出桶外,同行的阿姨都驚呆了,紛紛誇贊她天賦異禀,搞得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可當女孩瞧見聚在自家門前的一群抽着煙顯然不好惹的混混時,心中不妙的預感驟然升至頂端。
爺爺!
哐當一聲響,木桶側翻,突然爆發力量的她瞬間推開了擋住大門的人沖進家裏。
而一進家門她就看見屋內一片狼藉,爺爺坐在地上流眼淚,臉部淤青,腫了一大塊。
領頭的男人數着手裏一疊鈔票,似乎不太滿意這個數量,非常不高興地啧聲道:“老家夥你就這點錢?”
“這點錢他媽的還不夠我買包煙!你打發乞丐呢!”他用力一腳過去直接踹倒了老人,“我弟弟可是被你家那個臭小鬼戳瞎了啊!不賠個幾十幾百萬的信不信我跟你沒完?!”
被一腳踹翻的福田太郎也不敢怒斥對方,只是保持跪趴的姿勢像條哈巴狗似的哭着求他:“對不起,我們真的沒有那麽多錢,我全部的家當都在這裏了,是打算去醫院看病攢的,現在都給你們了。”
“求求你放過我們吧……”
她呼吸一滞。
這一刻,所有的思緒都停止了運轉,暈乎乎的大腦讓瞳孔無法映出任何人的背影,女孩身形一晃差點摔倒在地。
看啊,多麽可笑。
明明前不久居高臨下掌握別人生死的還是自己,才過去幾天時間就如此迅速地轉換了立場。
什麽為弟弟複仇讨債,不過是發覺有利可圖便借着這個理由來搶劫,他壓根就不關心所謂的弟弟。
以及……
她一臉冷漠地瞥向男人腳底下被繩子拴着強行拖過來的男孩,對方注意到她的視線,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不敢再與她對上眼地撇開頭,露出了後頸的掐痕。
騙子。
比起被一群混混找上門勒索,她更讨厭這種背信棄義的家夥,倘若不是他,那件事根本就不會暴露。
她可以理解對方的做法,因為不是誰都能忍受永無止境的痛苦去堅守原則,但她無法原諒。
果然能夠信任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永遠不會欺騙和背叛自己。
發現今天這一趟僅能拿到這麽點錢的混混頭子終于肯大發慈悲地饒過老人。
“弄瞎我弟的仇可沒那麽簡單就算了。”将鈔票收進口袋,他斜睨着福田太郎冷冷開口,“以後每個月我都會過來,直到你還完五百萬,敢逃的話……”
沒等他把話講完福田太郎就連忙點頭:“我明白!我明白!請您放心吧!”
收到回複的男人這才滿意地轉過身,扯着手上的栓繩準備離開,只不過途經女孩時,餘光瞥見她的表情臉色一沉,一巴掌猛地扇過去,直接把人扇倒,完了還踩着她頭朝臉吐了口濃痰。
“……”女孩默默承受着,沒有沖動地反抗,等他們都走了才坐起來,用袖子随便擦擦臉後趕緊跑到爺爺身邊查看情況。
“爺爺你怎麽樣了?”她跪坐着,小心扶起老人面露擔憂地詢問。
“我沒事,不用擔心。”福田太郎搖搖頭。
她頓時松了口氣,緊接着就想起對方的這場無妄之災是自己引發的,眼神不由黯淡,絞着手指,低垂下腦袋悄聲道歉。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福田太郎嘆了口氣,擡手摸摸女孩的小腦瓜,沒有預想中的發怒,僅僅有些悲傷地望着她。
“你真的傷了人嗎?”
“……嗯,因為他殺死了夏花姐。”她頓住,沉默片刻,終究還是選擇向對方坦白,“其實那晚我是要去殺他的,但可能是刀割得太淺,加上後面來的人救助及時,所以他依然活着。”
“我知道您不喜歡我做這樣的事,之後我一定不會再做了,至于欠的那五百萬……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你一個小孩子哪來的錢還債?真是。”福田太郎拍拍她,再度嘆氣,“我還沒死呢。”
“而且這件事不是我喜不喜歡的問題,是你應不應該的問題。”
“你不該傷害別人。”
“……”女孩抿着嘴沒有回應。
老人繼續往下講。
“我們沒有權利給人判刑,有此權利的是法官,如果人人都動用私刑,那這個世界豈不亂套了?”
“最重要的是——”他停頓了幾秒,凝望女孩的眼神越發哀恸。
“我不希望你習慣這種事。”
傷害,欺騙,利用,背叛……每一日每一日,發生在這片土地的死亡與悲劇反複上演。
所有人都麻木,所有人都習以為常,所有人都認為這就是現實。
但不是的。
“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童話故事嗎?”對上女孩迷茫的眼,福田太郎溫柔地撫摸着她略幹枯的長發,“那些也都是真實存在的。”
“冒險路上的鮮花,美麗的風景,值得依靠的強大同伴,會永遠愛着你守護你的王子……即便現在他們尚未出現,可終有一天,你一定會遇見的。”
“所以離開這裏吧,唯有離開這裏,才能尋找到真正屬于你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