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過去(一)

番外:過去(一)

從記事起,女孩就一直生活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

據收養她的爺爺說,當時是涼爽的秋天,他剛結束完工作正準備回家,忽然在路邊聽見了斷斷續續的極其細微的抽泣聲,如果不是他耳朵靈敏,很有可能會錯過她的求救,她就真的死在了那裏。

每到這個時候,蹲在河邊洗衣服的女孩就忍不住嘆氣,因為對方每次講的版本都不一樣,上回還說她其實是被烏鴉叼着木籃送過來的呢。

……我是桃太郎麽?

她小聲嘀咕,但又情不自禁地幻想自己真的是桃太郎轉世,這樣家裏晚上就可以加餐了。

雞肉、猴子肉、狗肉,什麽肉都行的,啊對了,還有桃子,那顆大桃子應該能吃很久吧?

想到這,女孩默默擡手擦了一下嘴。

“待會要一起去玩嗎?”旁邊跟着一起洗衣服的小夥伴洗完了就湊過來,笑嘻嘻地伸手指戳戳她。

“不要,我還要曬衣服。”女孩搖頭,捏着衣領有些吃力地站起來把水擰幹。

“好吧好吧……”對方撇撇嘴,蹲在原地,目送她抱着一桶重衣服搖搖晃晃地離開。

***

忍痛放棄玩耍的快樂,女孩抱着水桶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回家曬衣服,中途經過小巷聽見從裏邊傳來的棍子砸斷什麽東西和小孩子痛哭流涕的響聲,習以為常地忽略掉後繼續往前。

溜溜噠噠地跑回家,她彎腰放下水桶,又回屋找出晾衣架拖到門前空地,然後紮馬步,緊緊拽着吸飽了水的衣領,深吸一口氣猛地扭腰把手中重得像頭牛的衣服用力一甩甩到了架子上鋪開。

“哇哦,力氣不錯。”身後忽然響起的贊美聲吓了女孩一跳,扭頭一看原來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姐姐。

女人穿着洗得發白的廉價裙子,只披件外套,外露的肌膚遍布青紫傷痕,嘴角甚至破皮腫了一塊,但打理得幹淨整潔,眯着眼睛笑時別有一番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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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花姐。”她禮貌地跟人打招呼,注意到對方手上拎着的袋子,隔着半塊空地嗅到了很濃的魚腥味。

“過來,小不點。”佐藤夏花笑眯眯地朝她招手,等女孩走到面前就把拎着的塑料袋塞進她懷裏,再頗為潇灑地一擺手,“送你了!”

非常艱難地抱穩還活蹦亂跳的魚,聞言她很是驚訝地擡起頭望向對方:“夏花姐?”

“不小心多買了一條魚而已,用不着謝我。”女人摸摸她腦袋,打量了幾眼後驚奇道,“哎,你是不是又長高啦?不過更瘦了,這樣可不行哦。”

“瘦比胖要跑得快嘛。”其實是因為東西不夠吃才會這麽瘦的,但是她不想說出來讓爺爺傷心,況且爺爺平時吃得比自己還要少呢。

“好孩子。”在這種鬼地方生活了差不多十幾年,佐藤夏花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對方是在撒謊,然而她并不讨厭這樣的謊言,反倒笑得更真誠了。

收到誇獎,女孩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腦袋。

佐藤夏花趴在矮圍牆上,身體本能地凹出一個極具誘惑的姿勢,支起手肘,托着腮幫子認真觀察,片刻後肯定道:“好像你變得比之前更可愛了。”

女人聲音淡淡的,似乎并不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可愛不好麽?”她不太理解,“爺爺說大家都很喜歡我呢。”

“在這種操蛋的爛屎坑裏受歡迎才是大禍臨頭,別聽你爺爺的,他懂什麽?”佐藤夏花面露不屑,但想了想有一點還是認同的,“要是在外面,長得可愛确實有特權,随便撒撒嬌就會有很多蠢男人争着搶着給你買單買禮物只為讨你歡心。”

“呵呵,如果運氣好能傍上一個大款,那你跟你爺爺下半輩子都不用為錢發愁了。”

女孩似懂非懂的。

雖然不明白什麽叫傍大款,不過聽上去感覺很不錯的樣子,遂一臉天真地問:“夏花姐不去傍大款嗎?你這麽漂亮一定可以的。”

佐藤夏花擺擺手:“我就算了吧,那些有錢人根本瞧不上我這種貨色。”

“不過……”她垂眸盯着已經能看出日後姿色的懵懂女孩,表情十分平靜,“有機會你還是努力讀書吧。”

“努力讀書,多交一些友善的朋友,上學,将來去哪工作都好,只要逃離這裏。”

“千萬不要變得和我一樣。”

盡管不理解為什麽不能變得和對方一樣,可女孩依然聽話地點了點頭,答應了。

佐藤夏花的臉色頓時緩和了許多,不算漂亮的臉蛋重新挂上笑容,輕快地向她揮手:“那就先這樣吧,不耽誤你做飯了。”

“好的,夏花姐慢走。”她抱着懷裏還在撲騰個不停的魚,乖乖說了聲再見。

***

把魚放進水桶,曬完衣服,翻出課本複習昨晚爺爺教的幾個漢字,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就把室內的小板凳搬到廚房,先抓着魚尾把魚砸暈扔上案板,再踩着凳子努力伸長手去夠刀架裏的菜刀。

然後手起刀落,幹脆利落地将魚剖腹掏內髒,切成薄片裹上面糊,開火扔進油鍋裏炸,等炸至金黃色撈出來裝盤,那股香味瞬間散發,饞得女孩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反應過來瘋狂甩頭,試圖将偷吃的欲望給甩飛。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爺爺都還沒有回來呢,你怎麽能想着一個人偷吃?”擡手啪的一聲拍上臉頰使勁揉了揉,她閉緊眼睛咕咕哝哝地譴責糟糕的自己。

剛巧,大門傳來鑰匙插進鎖孔裏轉動的聲音,她眼睛一亮,迅速跳下板凳急匆匆地朝那邊奔去。

“爺爺——”

在工廠幹了一天活累得腰酸背疼的福田太郎聽見這聲充滿活力的叫喚,疲憊的臉頓時露出笑容,樂呵呵地伸手接住了飛撲進自己懷裏的小女孩。

“喏。”老人蹲下身,将藏在口袋裏的幾朵花拿出來給她看,笑吟吟道,“是我回來的時候在路邊偶然瞅見的,是不是很漂亮?正好配今天的晚餐。”

“嗯!”接過花,她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福田太郎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瓜。

“噢對了。”原本在思考要把花擺到哪裏才好看的女孩忽然想起,“今天夏花姐送了我們一條魚呢,我都拿去做炸魚啦,味道香噴噴的嘞。”

講到這,她又忍不住舔舔嘴唇,滿臉寫着期待,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去嘗嘗了。

“哎喲,夏花真是……這怎麽好意思呢?”從來不收別人禮物的福田太郎趕緊讓女孩盛一些炸魚片裝進食盒回送鄰居。

“無論珍貴與否,都不能白拿人家的東西呀。”他摸了摸她的腦袋,語重心長地教育。

女孩表示認同地點點頭,重新鑽進廚房翻箱倒櫃地找保溫盒,等找到以後将炸得最嫩最好吃的部分夾入盒內蓋緊,擔心會有風,又特意找了塊布裹得嚴嚴實實,堅決不讓炸魚受涼。

懷裏抱着溫暖的布團,她興致沖沖地推開大門向隔壁的佐藤家跑去,結果沒走幾步就停了下來。

一個穿着邋裏邋遢、畏畏縮縮的矮小男人在夏花姐的家門前不斷徘徊,似乎仍在猶豫,遲遲不敢敲門。

但很快,他就用衣領遮住自己的面部,悄悄上前,屈指敲響了夏花姐的家門。

大門從裏面打開,男人快速閃了進去。

然後門一關,燈也滅了。

“……”

女孩捧着手中的餐盒,安靜地望着這一切。

夏花姐要工作了,她心想,還是等到明天再說吧。

有的時候就是會這樣子,沒辦法嘛。

回家,福田太郎發覺她手上還拿着保溫盒,顯然沒送出去,不免疑惑:“怎麽了?夏花不要嗎?”

把炸魚片倒回碗裏,她想了想,慢慢回答:“夏花姐在忙呢。”

老人一聽,什麽都明白了,不由嘆氣。

“算啦,明天我去市場看看有沒有新鮮魚賣。”

女孩坐在板凳上,正準備拿筷子吃飯,見爺爺這麽說,點了點頭。

雖然不喜歡,但生活依舊要繼續,哪怕是狗屎一樣爛的生活。

第二天,她帶着魚湯去敲門,沒人在。

第三天,她帶着鮮花餅去敲門,還是沒人在。

第四天,她沒帶東西,反而偷偷翻牆溜進了院子趴在玻璃窗上偷看,屋內卻是一片漆黑,啥有用的線索都沒發現。

真是奇怪,夏花姐不在家會去哪呢?

她十分困惑地撓了撓後腦勺,不過爺爺說對方有可能是離開去大城市了,便按下莫名不安的情緒耐心等人回來。

可是等了快半個月,女孩沒等到溫柔善良的鄰居姐姐回家,只等來她的死訊。

——

夏花姐死了。

據說是被人活生生打死的,身上有許多傷痕,泡在水裏腫脹得都辨不清原樣,頭發亂糟糟的,衣服也被撕爛了,哪裏還有以前的幹淨整潔?

她站在爺爺身邊,手中拿着花,卻如最後一次見到對方那樣,安靜,且無聲地注視眼前發生的一切。

爺爺哭得泣不成聲,周圍的人卻是一臉麻木,似乎見多了這樣的事,所以沒有太大反應,甚至有些下賤的畜生遺憾地表示自己都沒享受過,怎麽她就死了呢?

“太可惜啦。”他們嬉皮笑臉的,用一個悲慘女人的死來取悅自己無聊無望的人生。

她擡頭,看着那些貌似身強體壯不可戰勝的大人,沒有說話。

結束葬禮後爺爺拉着她離開時,她也沒有說話。

吃飯,洗澡,進行日常學習,她都沒有說話。

只是入夜之後,女孩坐在床上靜靜等待,确定爺爺睡着了,才去廚房拿了一條繩子和一把刀。

然後她走出了家門,披着皎潔的月光踏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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