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番外:過去(五)

番外:過去(五)

小小的鐵皮箱,裝着小小的女孩。

小小的女孩抱着小小的自己,為了躲避外面可怕的大人,不去思考,不去期待,這樣就不會受傷。

聽起來很像入睡前父母故意吓唬孩子而講的恐怖童謠,卻是再糟糕不過的現實。

封死的鐵箱,睜眼閉眼是同樣絕對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沉寂得聽不見一絲風聲,唯有淺淡得似乎快要消失的呼吸包圍着自己。

她抱着雙腿蜷縮成一團,低頭埋進膝蓋,默默數着自己的心跳阖上了眼睛。

時間在這個小小的箱子裏失去了意義,逐漸模糊了現實與虛幻的邊界。

沒有人陪伴自己,沒有人與自己對話,沒有人承認自己的存在價值,沒有人肯定自己的活。

貌似永無止境的折磨和痛苦,不禁讓人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會被永遠困死在這裏。

堅硬的鐵皮抵着尚且柔軟的小巧骨骼,強行壓迫着慢慢生出密密麻麻的痛,許久未進食的肚子發出饑餓的凄厲慘叫,幹渴的喉嚨疼得仿佛有團火焰在灼灼燃燒。

已經記不清重頭來過數了多少個一百。

到了最後女孩也只是本能地蠕動着嘴唇默念,意識早早渙散,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界線。

不過兩者又有什麽區別呢?

她終于暈倒了。

*****

等到意識重新恢複過來,周圍已不再是恐怖的黑夜,而是明亮的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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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是柔軟順滑的觸感,四周是雪白得找不出一點雜色的牆壁,白嫩的手背上紮着長長的輸液管,輸入的營養液維持着身體機能的運轉。

“……”

她呆呆地盯着頭頂的天花板,腦袋完全放空,什麽東西都沒想,似乎自己的靈魂還沒從那個密閉的鐵皮箱走出,某一部分被永遠地留在了那裏。

“感覺怎麽樣?”床邊屬于成年男性的溫和嗓音傳入耳內,女孩機械緩慢地轉過頭,剛好對上始作俑者滿懷關心與擔憂的眼神。

“你睡了兩天,醫生說要是再過幾天你還不醒來就危險了。”他一臉愧疚地低頭向她道歉,“真的很對不起,是我錯估你的承受能力了,畢竟你還是個孩子,我不該關你一天一夜的。”

“等你養好精神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我們就按照正常的休息時間來吧。”伊藤靜伸出手溫柔地撫摸着她略顯幹燥的長發,然後露出微笑,輕聲道,“不過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可以考慮減短一些時間。”

“所以你會乖的吧?”

“……”女孩最終回過神,定定注視着對方臉上隐約顯露的那一抹愉悅,沒有回答他的問話。

“怎麽不說話?”黑發青年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眼裏流露出很為她憂心的關切,“是不是口渴呢?我叫醫生送水過來給你吧。”

……啊,這個人,這個披着人皮的男人。

女孩十分安靜地看着對方表演,無波無瀾的內心比自己預想中的還要沉穩平和。

她只是淡漠地确定了一個事實——

伊藤靜,想要馴服自己。

就像調教一條狗,狠狠用棍棒打它一頓後再喂給它美味的食物、無微不至地照顧它,接着又狠狠地打它一棍,讓它深刻地明白如果違抗主人就會疼,乖巧則會得到獎賞,反複摧殘它的精神,以此培養出一條絕對不會背叛主人的忠誠家犬。

本該是人類專門用來訓狗的方法,如今卻反被人類用在了人類身上。

真是,何其可笑啊。

于是她慢慢、慢慢地勾起嘴角,彎起眼眸笑了。

“好呀。”強行撕裂開的嘴唇隐隐生痛,幹渴的喉嚨嘗到一點不正常的甜味,她卻微笑着,用沙啞稚嫩的嗓音軟軟地回應他,“我會聽話的。”

望着俊秀青年臉上不禁流露出的滿意之色,女孩眼中的笑意越發濃郁,表現得也越發溫順。

只是,藏于深處的情感,冰冷得仿佛能刺穿男人的心髒。

******

除開這件事,伊藤靜對她其實稱得上不錯。

不僅請保姆準備她的三餐,還如約請了家庭教師給她上課,甚至下班的時候會順路去大商場買許多昂貴的衣服和漂亮的首飾帶回公寓送給她。

在伊藤幸面前,他從不隐瞞自己的本性,跟助理談論公司裏的事或者交代下屬處理掉礙事的家夥時更是從不回避,似乎篤定了她不會背叛自己,當然也有可能是認定她無法離開這裏聯絡別人。

伊藤幸屬于伊藤靜,是歸他一人所有的東西。

你會提防一只完全受你掌控的家貓嗎?

不會,因為你清楚地明白,對方不能沒有你,離了你,它就會餓死。

很顯然,財閥家的大少爺沒養過真正的貓。

女孩窩在柔軟的真皮沙發裏,面色平靜地拿着一只紅色蠟筆在畫板上畫畫。

“可以,明天你把調研報告送到我辦公室。”伊藤靜邊脫掉西裝外套挂上衣架,邊對手機另一頭的下屬交代工作,“希望這一次你們能拿出好的方案,別再讓我失望。”

放回紅蠟筆,她又選了其他蠟筆給背景塗色。

伊藤靜兩三句結束掉對話後,扭頭瞥了眼那幅除本人外誰都看不懂的神作,忍不住笑着打趣:“沒想到幸你還是個抽象派。”

“什麽是抽象派?”

“唔,是指抽出多種事物的共通點綜合而成的全新概念,能理解嗎?”

“不能。”

“那對你來說是有點難。”坐到女孩身邊,伊藤靜摸摸她的腦袋,笑着說,“不過沒關系,你就算什麽都不懂都可以。”

貓只需要可愛,不需要聰明。

“……”她看向對方,沉穩的表情相當自然,“今晚你要回家吃晚飯嗎?”

伊藤靜瞧着她這副明明很期待自己留下來卻依然故作淡定的可愛模樣,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語氣也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你希望我回去嗎?”

“這取決于你的安排,哪怕我想也沒辦法吧?”女孩再度低下腦袋,握着蠟筆繼續畫畫,可男人卻聽出她言語中沒能隐藏好的悶悶不樂。

好像有綿軟的羽毛輕輕地搔撓了一下心髒,雖然無法動搖自己,但癢癢的,非常令人在意。

他破天荒地改變了原先早已定好的計劃:“今晚沒什麽事,就留在這裏用晚餐吧。”

女孩猛地擡頭,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很快的,确定沒聽錯,那雙仿佛黑寶石般晶瑩剔透的美麗杏眸一點一點地亮起明媚的光,如此璀璨又如此耀眼,足以奪走全部人的注意。

她那麽期待地看着你,仰望你,就好像你是她的全世界。

伊藤靜近乎失神地沉浸于那片絢爛的星海,甚至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只想讓自己的身影能夠留在她眼中更久一些。

結果下一秒啪的一聲,瞬間将他驚醒過來。

“嗯……既然靜要留在這裏吃晚飯,是不是得再叫阿姨過來煮多你那一份呢?”合上雙掌的女孩略微苦惱地蹙起眉,喃喃道,“可是都這個時候了,阿姨該休息了吧。”

“再喊人家是不是不太好?但我的飯菜份量不夠分給靜呀,而且放微波爐加熱過的也不太好吃吧?”

“靜你會喜歡麽?哎呀,真難辦。”

伊藤靜瞧着她嘀嘀咕咕的拿不準主意,被逗樂似的笑了笑,伸手将人抱進懷裏,低頭親吻她小巧可愛的發旋。

此時此刻他褪去了所有對外展現的僞裝,凝視對方的目光慢慢變得溫柔,溫柔得真實。

女孩像沒注意到他的變化,還不太高興地推了推他胸膛,不滿地嘟哝:“你怎麽都不吭聲?”

“嗯。”伊藤靜十分縱容地任她推,卻依舊漫不經心地回答,“讓保姆來做就行了。”

不管表現得如何友善,他骨子裏始終都是不把平民當人看的資本家,自然不覺得休息時間叫人加班有什麽問題。

“對啦,準備到你生日,想要什麽禮物嗎?”伊藤靜又親了親她的臉蛋,笑盈盈地詢問,輕松随意的口吻透露出一股時常定人生死的冷酷,“要不要我幫你換掉那個院長?你很讨厭她吧?”

“即使換掉這個院長還會有下一個院長,這樣做有何意義呢?”談及那段不愉快的恩怨,她的表情也逐漸冷淡,語氣變得平靜,“你能讓那些孩子生活得好一點就已經很不錯了。”

“……我的幸,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呢。”俊秀的黑發青年望着她,神色莫名複雜。

擡手撫上她的臉,帶有薄繭的指腹細細摩挲着光滑的皮膚,他微微笑着,愉悅地答應了:“那麽就如你所願吧,生日禮物。”

女孩瞥了對方一眼,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卻越發陷入他懷中,悄悄将臉貼住他的胸膛,然後閉上眼睛。

“困了嗎?”伊藤靜撫摸着她的後腦勺,動作不由放輕,見她不想回應自己,頓覺無奈,“今天應該也沒幹什麽活吧?就是學習新課程而已,怎麽會累成這樣?居然連晚飯都不想吃了。”

“因為跟你聊天耗費體力嘛。”她連眼都不睜,就這麽不客氣地怼他,簡直把任性妄為這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

“怎麽又不高興了?”他愈發無奈,但并不讨厭這種奇特感覺,相反還有點樂在其中。

女孩輕輕哼聲,頗有恃寵而驕的架勢。

“好吧好吧,那就吃飯前先睡一會。”伊藤靜舉手投降,無可奈何地抱着她起身。

可是這一次他卻沒有如往常那般把對方送回雜物間,而是将人帶進了自己的卧室。

拉開被子摟着女孩一起躺在床上,伊藤靜将下巴擱在她頭頂,哼着歌謠輕拍後背,微微眯着眼睛,貌似很放松。

她安靜地抱住他,在男人看不見的角度睜開了眼睛,注視着牆壁上的精美花紋,目光平穩無波。

……

從那以後,伊藤靜來公寓的次數從每周一次變成兩天一次,或許是試探出了自己想要的結果,偶爾來過夜時也不再把她關進箱子,對她的态度更是越來越寬容放縱。

但紙包不住火,即便伊藤靜勒令封鎖消息,該知道的還是知道了。

一個成年人和一個五歲的幼童。

兩者相差了快三十歲,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覺得這是不對的。

他們都戴上足夠完美的笑容面具,在酒會上瘋狂吹捧着伊藤家的大少爺,用輕佻玩味的姿态談論着被他藏起來的“寶物”。

就連家政阿姨都搖頭嘆息世風日下,同隔壁的保姆竊竊私語,滿臉掩飾不住的嫉妒。

“看呀,那個孩子,小小年紀就知道扒着男人給她花錢,完全不學好,什麽衣服啊什麽首飾啊,多得都快堆滿衣櫃了!而且都是名牌貨呢!”

“伊藤先生真大方啊……以前甚至說過要把這套公寓過戶給她,啧啧,還真是不能小瞧人家呢。”

女孩坐在書房裏拿筆練習寫字,隔着厚厚的一層門板,将外面的八卦一字不落地全部聽進了耳內。

無視旁邊的家庭教師投來的複雜視線,她格外淡定地把書翻開第二頁繼續抄寫。

等到伊藤靜回來,兩人圍着餐桌吃晚飯時,她捧起碗喝了口湯,咽下去後突然開口:“換掉現在這個阿姨吧。”

“為什麽要換人?”伊藤靜夾了片魚肉,聞言露出疑惑的神情。

“因為吃膩了。”她拿起紙巾擦擦嘴,随口抛出一句謊言。

“是嘛。”他單手托着臉頰,另一只手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慢悠悠道,“我還以為是她講閑話惹你生氣了。”

女孩忽然頓住,沉默了一會才重新動筷子,神色淡淡地回答:“有什麽好不高興的?剛開始她或許很同情我,可看見我擁有的東西比她十幾年的積累都要多後,那種憐憫的感情自然而然地就轉換成了嫉妒,算是人之常情吧,所以沒必要生氣。”

“更何況,她講的也不算錯。”關于自己不安好心這一點。

“幸,你可真理智啊。”伊藤靜聽完不由發出一聲感嘆,答應她請求的同時又輕快地添上一句,“那麽你的家庭教師跟着一起換掉吧。”

“我不喜歡他看你的眼神。”他微微笑着,哪怕公然違反與她的約定也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反正幸你不會出門,讀不讀書都無所謂吧。”

“我不會嫌棄你的,你什麽樣我都喜歡。”

“……”她盯着他,過了片刻低下腦袋,沒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只是稚嫩軟糯的聲音明顯地透出了一股不愉快,“那你要賠我十杯布丁才行哦。”

“好~”青年笑眯眯地應許了,“我的幸真乖。”

我的幸真乖。

呵呵,這個男人,他要将女孩的一生都禁锢在這間小小的房子裏,如同當初将女孩鎖在小小的鐵皮箱裏一樣。

他要她全身心地臣服于自己,為他奉獻全部,喜歡他,愛着他,不能離開他,最終徹底變成不能自主思考僅為他而活的玩物。

是的,在對方看來,她不過是個玩物。

就在這一瞬間,某種強烈的嘔吐感油然而生。

但是女孩沒有展現出半分異常,反而裝作氣呼呼的樣子不滿地鼓起臉頰。

真惡心。

男人的吻落在了她的發旋,輕輕笑着:“我的幸真是越來越可愛啦。”

真惡心。

“什麽時候能長大呢?我很期待。”

真惡心。

女孩哼哼唧唧地用力推開他湊過來的身子,內心卻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在冷漠地旁觀這場鬧劇。

時機尚未成熟,她們仍需等待。

等待到……縱使自己淩晨兩點從他懷裏鑽出來去衛生間洗臉也不會吵醒他時,曙光才終于到來。

當伊藤靜在半夢半醒間突然聞到濃濃的煤氣味從而驚醒的剎那,身邊的女孩早已消失不見。

但他顧不上去尋找對方,着急地爬起來準備跑去廚房時,一道熟悉卻透着淡漠的聲音悠悠響起。

“你醒了啊。”

原本還很焦慮的伊藤靜自聽見這個陌生的語氣後驀然停頓,随即緩慢地轉過身,望見了他乖巧懂事的永遠不會違抗自己的女孩。

她坐在冷冰冰的窗臺上,背後靠着關得不算嚴實的玻璃窗,手裏拿着之前說要放煙花而特意留下的打火機,一臉漫不經心地把玩着。

瞧見這一幕,男人什麽都明白了。

吸入的大量煤氣讓四肢百骸一陣陣發軟,胸口翻湧不休的惡心感幾乎逼得人當場嘔出來,腦袋更是疼得像是要爆炸。

但他沒有動,只是定定地注視女孩,注視着她臉上漠然的情緒,許久之後,終于開口。

“我是真的很愛你。”

然而卻被對方殘忍地否定了。

“你那不是愛。”她看着眼前的青年,身體逐漸往後傾斜,冷淡的嗓音讓人莫名心涼,“不過是無法得到滿足的貪婪醜陋的欲望。”

“僅此而已。”

她沒再留下一句話,背部輕輕地撞開了窗戶,遠離的同時将點燃的火焰丢進室內。

女孩不斷地下落,與鳥兒擦肩而過的瞬間,恍惚錯覺自己長出了一對能夠翺翔于天際的翅膀。

鼓動的衣裙在狂風中獵獵翻飛,揚起的亂發在空中肆意飄舞,清脆的鈴音仿佛在目送她的遠行,為她歡欣雀躍。

最後映入眼中的,是浩瀚無垠的星空,是皎潔明亮的彎月,以及象征着自由的燦爛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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