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陣風吹過，樹葉輕搖，周圍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從他們後面的樹叢中鑽出來七八個小孩和幾位婦人，其中一位，腿腳有些跛。

他們衣衫簡陋，面黃肌瘦，不過至少，都是幹幹淨淨的。

女人們惶恐不安，手足無措，眼神慌慌張張不敢看人，手腳甚至全身都在顫抖。

小孩子好一些，頑童年紀，還不知驚恐為何物，但目光都帶着憤怒。

一個五歲模樣的男娃沖着蕭旸他們大聲喊道：“你們是壞人！幹嘛抓走我爹和其他叔叔？快放了他們！”

那位跛腳婦人踉跄上前，捂住他的嘴巴，眼神帶着祈求意味，好像在說，求求你們，千萬別傷害我的孩子。

倪二也換了一副神色，原先的憤世嫉俗被不自覺的慌亂所代替，他擰着眉嚷嚷：“你們要打要罵沖着我來！別殃及無辜！壞事都是我做的，和我的老婆孩子沒關系！”

蕭旸沒看他，轉向那些婦人小孩，語氣緩和下來，問道：“你們是他們的親眷？”

婦人們點頭。

蕭旸又問：“你們明白我們為什麽抓他們嗎？”

婦人們嗫喏道：“明……明白……”

蕭旸再問：“你們跟着我們，想要做什麽？”

一片沉寂。

蕭旸看着他們：“是想從我們這裏劫走他們嗎？”

“不，不！”倪二的妻子戰戰兢兢地開口，“我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你們要帶他們去哪裏……”她的聲音低下來，“我們也不知道……我們該去哪裏……”

那名五歲男娃不明所以，擡頭看向母親：“他們為什麽要帶走？爹爹和叔叔”

倪二妻子紅着眼說：“是你爹和叔叔做錯事了……”

小孩不解：“爹爹和叔叔每天都在辛苦地為我們打獵捉魚找銀子買吃的和穿的，我們總算好不容易能吃飽飯了，他們又錯在哪裏？”

他母親輕聲解釋：“爹爹和叔叔找銀子的方法錯了，不應該去搶別人的，應該自力更生。”

小孩追問：“怎麽自力更生？我們的田被收走了，你織布賺的錢交官府還不夠，還有其他辦法嗎？”

沒有人回答，只有婦人們和幾個年齡稍大的女孩在低低啜泣。

林黛玉眼眶酸脹得厲害，但她和他們還處在對立面，為自己親手抓的人流淚，好像有些說不過去。所以她佯裝揉眉，輕輕拭去了淚水。

蕭旸用眼神示意林黛玉，她看懂了，于是兩人一起走上前，婦人想後退，蕭旸說：“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們。”

接着，他在幾個小孩面前半跪下來，和他們平齊了視線，并幫他們撣掉了身上沾着的泥土。

林黛玉也摸出帕子，幫女孩們擦掉了眼淚。

蕭旸語氣溫柔，問了他們很多問題，小孩們的話茬打開容易，他們七嘴八舌，能回答的都回答了。

林黛玉明白了，蕭旸在安撫那些孩童，也在審問和證實倪二先前的話。

童言無忌，孩子們的答語不像受到教唆，因為蕭旸的許多問題角度刁鑽，有陷阱，又要求細節，他們的回答都能相互反複驗證，若是假的，做不到這樣。

所以林黛玉信了，蕭旸也信了。

行知堂的弟子們現在心如明鏡，倪二所言的确非虛。

他們原先都是街坊鄰居，去年的水災一來，顆粒無收，賦稅交不上，又被收了田，抄了家，許多人走的走，死的死，真的是被逼無路了，倪二看不得大家夥兒這麽慘，于是振臂一揮，帶着剩下的漢子們上山做匪，只為保命。

雖為山賊，但倪二給他們定下了規矩，專劫富庶人家，以及那些看上去賺得盆滿缽滿的商隊，而且只劫財，不傷人，見好就要收，不能獅子開口，漫天要價。所以，他們所劫過的財物其實有限，分攤到每個人頭上，僅僅是換些糧食，勉強糊口而已。

當然，做山賊，無論如何都是背德的，作為謀生方法，初始就錯了。

但至少，倪二靠着他一呼百應的號召力和兄弟義氣，以及比他人技高一籌的功夫，幹着見不得人的事，卻養活了這一幫人，不至于讓大家餓死街頭。

林黛玉聽得唏噓不止，她放帕子時摸到兜裏有幾塊糖，便全數掏了出來，分給在場的小孩們。

林黛玉本就有着花容月貌，她對他們也足夠溫柔，小孩們都覺得她面善，再加上糖果對于孩童的吸引力巨大，所以他們沒有拒絕。

倪二的兒子接過後，還幹脆地道了個謝。

倪二的兒子名叫倪安，雖然林黛玉給他的糖很甜，但一碼歸一碼，倪安還是十分介意他們把親人抓走的事實。

特別是現在蕭旸站起了身，走到了旁邊，沒有擋住他前方的視線，所以每次當他一擡頭，就能看到自己爹被牢牢捆着，上身根本動彈不得，那可憐兮兮的樣子給他的刺激太大。

倪安在小腦袋裏權衡了一下，覺得不能輕易饒恕他們。

他嘟着嘴，揚起眉，氣呼呼地指着林黛玉他們說：“雖然你給我們吃糖了，但你們還是壞人！誰想帶走爹爹和叔叔，誰就是壞人！”

他母親連忙制止他：“別亂說！他們不是壞人，他們是官差。”

為了這次行動，行知堂弟子們都換了商人裝束，所以身份不可辨。倪二的妻子暫時想不到除了“官差”以外的其他答案，但她心中着實存疑。

因為若是官差，這些人的身手未免太好了些。官府也曾派人圍剿他們，美其名曰“為民除害”，搞得聲勢浩大，然後在山腳的林子裏瞎逛一陣，追完兔子射山雞，天稍暗下來就打道回府，根本就是意思意思而已，也許因為他們所劫的金額都不大，官府都懶得在他們身上花功夫，也許官府本身就是這樣不着調的行事做派，反正這些人的出現颠覆了官差給她的既定印象。

另一方面，雖然她看不上官府之人，但他們有權，奪走她所擁有的一切輕而易舉，所以她必然心生畏懼，不敢得罪。

蕭旸卻搖了搖頭，對她友善解釋道：“我們不是官差，我們都是行知堂的弟子。”

“行知堂？”婦人驚訝道，“你們和官府不是向來不和嗎？為何現在要幫他們來對付我們？”

蕭旸道：“行知堂并非在為官府辦事，我們所要幫的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蔣玉菡道：“當初，要是你們也有求助于行知堂，而非直接上山，我們也一定會幫助你們。”

一直在一旁安靜聆聽的倪二這時出了聲：“如何幫？”

蔣玉菡道：“行知堂可以保證你們的基本口糧。”

倪二表示不屑：“都是後話，現在你怎麽說都行。”

蔣玉菡道：“非也。若是當初，我會這樣說，現在也同樣。”

他目光對上蕭旸：“剛才我就在想，行知堂後山那一片，地域遼闊，土壤肥沃，且歸行知堂所有，整塊土地荒着未免可惜，讓弟子們自行耕種又不現實。不如交與他們？”

蕭旸認同他的建議，這些山賊算不上罪大惡極，把他們交給官府，至多是打幾板子，關上個把月，出來可能還會重走老路。而家眷們也許就此流落四方，簡直是下策。

若将他們安置在後山，山賊們有足夠的人力，行知堂有足夠的資源，都利用起來，不失為一劑良方。

他們若住在行知堂的眼皮底下，行知堂的弟子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他們。這樣不僅可以阻止他們繼續作惡，家眷們有了固定居所，也不必再次去流浪。不僅如此，幼兒們還可以在行知堂聽學，不會成為接班的匪徒。

蔣玉菡和蕭旸統一了意見，于是，便回過頭對倪二說道：“我們後山有大片空地，可以免費給你們耕種，或者養殖家禽牲畜，那裏面還有許多閑置的房屋，你們可以暫時居住，我建議你們一邊耕種養殖，一邊搭建自己的屋舍。待到有了收成，你們留下能飽腹的口糧，剩下的糧食，我們會按比例征收部分。賦稅問題，我們會解決，你們只需聽令于行知堂。這樣，你們意下如何？”

倪二他們很吃驚，行知堂給的條件太好，他們意下當然滿意，所以都結結巴巴地說：“真的嗎？好……好啊…………”

蔣玉菡道：“但你們必須答應，從此不再做背德枉法之事，你們可以做到嗎？”

倪二等人都忙不疊表示，當山賊非本意，行知堂能給他們這個機會，他們今後一定會好好做人。

蔣玉菡還不忘再給他們敲敲鐘：“如有違背，我們會将你們即刻送進官府衙門，且不會允許你們再踏入行知堂的領地。”

倪二他們點頭如搗蒜，家眷們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然後，還是倪安率先提了個問題：“那你們為什麽還綁着我爹他們啊？”

倪二他們便目光炯炯地望着蔣玉菡和蕭旸，眼神中寫滿對自由的渴望。蕭旸便對弟子們說：“那就斷了那繩，讓他們跟着我們走就是。”

柳湘蓮依照吩咐做了，繩子斷後，孩子們便撲到了自己父親身上，大家的心情都跌宕起伏了一陣，但結局方案足夠圓滿。

所有人都如釋重負，除了賈寶玉還有些惶惶然——他和倪二鬥了嘴，動了武，結了梁子，以後還要擡頭不見低頭見，最糟糕的是那人的功夫遠遠在他之上，這事鬧的……

蔣玉菡看着他老往自己身後縮的慫樣，不動聲色地對倪二說了一句：“還有，今後你們和行知堂的弟子必須相敬如賓，不可發生争鬥。”

倪二看着賈寶玉笑了笑，點頭稱是。

山路崎岖，倪二的妻子腿腳不便，剛才為了跟上他們，着急趕路，現在似乎疼得厲害，倪二便背着她走。

伉俪情深，感動衆人，只不過如此一來，倪二就無法再顧及倪安。

林黛玉見狀，主動過去牽起了倪安的小手，倪安是個有禮貌的孩子，立馬甜甜道謝：“謝謝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