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歐洲的春天來得晚,聞洛生日快要到來才開始冰雪消融。

她生在四月,她這個人也很像四月,如四月一般春風和煦。她還是熱烈的白羊座,永遠張揚明媚,被簇擁在熱鬧之中。

而這年她的十九歲生日,只有她和小姑兩個人在異國他鄉。

偌大的別墅,她們倆圍着一個小蛋糕,蛋糕上插着九根蠟燭,蘇遙啞着嗓子給她唱完生日歌,聞洛閉上眼睛許願。許完願睜開眼,燭光之下,面前面容消瘦的女人掩面流淚,一下子,悲傷溢滿了整間屋子。

聞洛最看不得的就是她哭了。

蘇遙她很少流眼淚,就算從小就知道自己随時死掉,她也永遠都是那副活潑開朗的樣子,用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在治愈一切。

她都這樣兒了,什麽事兒能讓她哭啊,就連蘇遙也會哭的話,那件事一定讓她束手無策,難過到極點。

就因為她總是笑,連她也悲觀的話,聞洛會覺得這個世界不會好了。

“蘇遙,你別哭啊。”

聞洛抽出紙巾,捧着她的臉輕輕幫她擦眼淚,心卻一抖。

每一次細看她的臉聞洛都會心驚。

美麗容顏在病魔之下一點點褪色,就像她流逝的生命,命運對她毫不留情。

聞洛也不住淚水溢滿眼眶,聲音哽咽:“你好晦氣啊,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哭什麽哭嘛。”

“對不起……”蘇遙吸了吸鼻子,朝她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語調柔和又自責:“就是覺得,把洛洛給拖累了,過生日朋友都不在身邊,洛洛你是不是覺得好沒意思啊。”

“哪沒意思了啊,你可別替我覺得沒意思,”聞洛含淚一笑:“小姑,要我選的話,我願意一輩子都只過只有你陪在身邊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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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有多少朋友陪在身邊都要開心啊,只要你在就好了,真的。”

——只要你在就好了。

聞洛真的很會安慰人啊,可是蘇遙怎麽越聽越心酸呢?

她擦了擦淚珠,再一次明知故問:“你許了什麽願望?”

聞洛吸了吸鼻子,小聲訓斥道:“你不懂規矩啊,幹嘛要問這種問題,說出來就不靈了。”

“好~”

蘇遙拿過水果刀,切了一瓣有草莓的蛋糕,将一整顆草莓喂進聞洛嘴裏,眼睛彎着霧氣氤氲的笑意:“那,祝我們寶貝洛洛,美夢成真。”

蘇遙怎麽會不知道,她小侄女的生日願望一定是:小姑手術順利,長命百歲。

十幾年了,從知道她生病開始,聞洛每年的生日願望都是這個啊,從沒有變過。

只是今年,變得更小心翼翼了。

她一向叛逆不羁,不按常理出牌,從來都不信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這種被老天掌控的說法。

今年她信了。

到了這種時刻,就連她都忍不住變得很迷信,生怕傷到小姑一丁點氣運。

蘇遙也好想活啊。

好想活,好想陪着她長大。

蘇遙給自己塞了口蛋糕,嘴巴裏甜甜的,她祝聞洛十九歲生日快樂,十九歲不是大人,二十九歲也永遠是跟在小姑屁股後面追着玩的小孩。

往後的日子,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蘇遙被聞洛陪着,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遵醫囑,努力每天早上睜開眼看太陽,努力活着。

但世界萬般殘忍,衆生皆苦,大多不遂人願。

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注定要流很多眼淚。

蘇遙與死神作對快三十年,最終還是沒有熬過來到異鄉的第二個冬天,沒等到聞洛的二十歲生日。

她倒在了手術臺上,凋零在北國的大雪中。

聽着手術宣告失敗,看着那具還殘留着餘溫的軀體被蓋上白布,聞洛眉頭皺了又皺,唇瓣發抖。

抖着手拿出手機看日歷,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春節,爺爺奶奶都要來陪她們過節的啊。

她怎麽能走這麽快,招呼都沒跟長輩打一聲。

不像話啊。

明明上手術臺前,她還讓聞洛俯下身子聽她說,說她做完手術想吃草莓,讓聞洛提前給她準備。

說完,她還給了聞洛一抹狡黠的微笑。

說話不算話的壞女人。

好不甘心啊,怎麽就撐不下去呢,明明走前還在逗她玩兒啊。

想把她給抓回來,好好質問。

想......

算了。

聞洛最終還是洩了氣,任由淚水不斷湧出,也不去抹。

其實知道她活着很累很痛苦,不如早點放她走吧。

她們沒有将她的骨灰帶回國下葬。

病情沒惡化之前,蘇遙其實也活得很潇灑,她體驗過很多種人生,她還去過很多地方旅游,她才不會甘心困在小小的盒子裏被埋在地底下。

照她的話說,把她埋了就是把她給囚禁了,讓她做鬼都憋屈,她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她說,她的骨灰應該裝進漂流瓶,扔進大西洋裏,順着海洋周游世界。裏邊放張紙條,留下聞洛的郵件號碼,要是什麽時候靠了岸被誰撿着,拍個照發個郵件什麽的。

那樣,聞洛就可以時不時收到她的旅行照片,就不會忘記她了。

多浪漫。

又狠心,又狡猾,又浪漫。

周游世界。被困在病床上那麽久,她早就已經蠢蠢欲動了吧。

可是這兒冬天的海邊真的很冷,下大雪刮大風,聞洛每次去都會哭,她一哭,淚水都要結冰,她都不敢哭。

蘇遙看到她那副滑稽的樣子一定會嘲笑她。

要是真能嘲笑她就好了。

搞什麽啊,聞洛又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雖然也認識了很多新的人,同學、朋友……身邊并不缺有趣的人,但還是覺得心變得空蕩蕩,不知道用什麽來填補。

也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她再也變不回曾經那個十八歲,年華正好無憂無慮、每天都能很開心的聞洛了。

這裏對她來說并沒有歸屬感,雖然有固定住所,有學要上,聞洛還是覺得自己是在漂泊流浪。

身在異鄉,孤獨又自由地流浪。

也許是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許是想走一走蘇遙生前走過的路,也可能是在逃避着些什麽。畢業後聞洛沒有選擇回國,繼續輾轉在世界各地。

她沒有什麽正經工作,說得難聽點的話,就是吃喝玩樂。偶爾拎着音響拿着話筒在廣場當流浪歌手,偶爾在街邊席地而坐,給路過的游客畫個畫。晚上去當地酒吧放縱,醉生夢死。

流浪者的工作當然不會穩定,蘇遙以前就是這樣,她當過街邊賣唱的,當過地攤畫家,當過演員,又當過服務生,擺過地毯賣奶茶,也進過公司當過雷厲風行的女高層。

她人生的最後一站,是去淮中教聞洛數學。

她那怎麽那麽潇灑啊,話說她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有沒有喜歡的人,有沒有也愛而不得呢?

愛而不得的話,她也會很難受嗎?她是怎樣說服自己釋懷的?

她曾經說愛是尊重,愛是想着對方好盼着對方能開心,她怎麽那麽懂愛,是不是年輕的時候也愛過誰,因為自己的病,所以要放人家走?

她應該被很多人喜歡過吧?在她的訃告上,聞洛說,要是想她了,可以去海邊,給她送一朵玫瑰花。

不知不覺過了好多年,聞洛走過了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停留過很久。她認識了很多人,可以一起結伴旅行,一起談天說地,一起去酒吧揮霍自由。跟很多人混得很熟悉,又全都陌生得走不進她心裏半步。

她還是在漂泊流浪。

因為從小生活在不下雪的內地,她無論去哪,都很鐘愛海邊,都很喜歡看雪。

夜晚漲潮時,她走在愛爾蘭的環海公路上,天空中飄着細碎的雪花,被橘黃色的路燈照得像浮游,一片接着一片凋零在聞洛的肩膀發端。

她選了個位置坐下,正對着大西洋,看浪潮洶湧,她覺得蘇遙肯定在沖浪。

洶湧的巨浪蓋過所有聲音,讓人沉靜,也讓人悲傷,讓想念的人變得更加想念。

心忽然一痛,她覺得自己有點破碎,有點凄美。

漫長又短暫的這些年裏,每次獨自一人看雪,她都會想起自己年少時跟某個女孩子一起看雪的約定。

後來因為自己心動越了界,約定沒有兌現。

她走之前沒有跟她告別,記不清為什麽了,大概是自尊心作祟,想給她留一個不會死纏爛打的好印象,讓她不要覺得她惡心。

望着海,任由回憶肆虐,聞洛後知後覺那次大病初愈後回學校的走廊相遇,是她跟喬山溫的最後一次見面。

那時,她只遠遠看了她一眼,早就已經記不清她當時的狀态、當時的表情了。

假如知道那是最後一面,聞洛會不會有勇氣擡起眼,在她迎面走來的那幾秒深深看着她,像世界末日來臨前一樣記住她,将她刻在腦海裏,永遠清晰。

也許還是不會吧。

太久了,久到身體裏的細胞都更新疊代,記憶裏一些曾經很深刻的,女孩的臉,女孩的身姿,女孩的聲音......

都變得像是夢醒時回憶夢中畫面,有種怎麽也抓不住的無力感。

她好像都有一點記不清,她們是什麽時候許下要一起看雪的諾言。

也許是那個中午,她們在床上相擁,喬山溫問她想不想去帝都,她說想。

怕喬山溫不相信,她把帝都上上下下誇了一遍,說帝都很好,帝都還可以看雪。

然後喬山溫說:“那以後我們一起看雪。”

所以到底算是喬山溫食言了,還是算她食言了呢?

還記得15年她剛離開,在飛機上見到第一場雪時心裏特別的遺憾,特別傷心,特別懊惱自己為什麽會把一切搞砸。

後來,她才懂得,有些承諾不一定是需要兌現的,許下的那一刻,就很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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