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解蠱

第46章 解蠱

崔幼檸覺得今晚的寧雲簡實在有些古怪。

他骨子裏帶着矜貴冷傲, 即便愛她至深,也要将五分愛意憋着不說,只展露剩餘的五分。不過就算是只表現出一半, 也已足夠熱烈。

今夜寧雲簡卻好似再也壓抑不了, 瘋了般在她身上落下一個個吻,既虔誠,又淫靡, 還不讓她躲。

好在寧雲簡即便再如何難以自持, 也不會真在這閨房中要她。

崔幼檸躺在寧雲簡身下,耳垂終于被唇舌放過的下一瞬, 聽見他低沉帶喘的聲音:“阿檸不是只喜歡朕這張臉, 而是真的愛朕,是不是?”

她艱難別開臉躲避寧雲簡的熱息, 嘟囔道:“明知故問。”

寧雲簡怔怔看着她,半晌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輕聲開口:“此生朕定會與你白頭到老, 一世歡喜。”

崔幼檸雖不知發生了何事, 但看着寧雲簡發紅的眼眶, 仍是下意識伸臂擁住他,手掌一下下輕拍了會兒他的後背,神情憂慮:“這麽晚了, 你還是快些回去罷,明日還要上朝, 別累壞了。”

寧雲簡聞言立時将她擁得更緊了些,啞聲道:“可是宮裏沒有你。”

“聽話, 雲簡哥哥。”崔幼檸偏頭親了親他,“還有十餘日便成婚了, 屆時除了你上朝和見大臣,旁的時候我都陪着你。”

“這樣阿檸不會覺得膩嗎?”寧雲簡蹭了蹭她的臉,“朕可記得從前總碰見阿檸同手帕交一起去外頭玩。”

崔幼檸瞪大了那雙惺忪睡眼:“我那時候還不是想看看能不能——”

“嗯?”寧雲簡等了幾息沒等到下文,出言催促,“能不能什麽?”

崔幼檸抿緊櫻唇,攥着被面羞臊又心虛地放低了聲音:“能不能偶遇你。”

寧雲簡一怔,絲絲疼意裹住他的心髒,不斷收緊,似要将裏面的血都擠出來:“阿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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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身帝王家,父皇偏疼熠王,母後偏疼瑞王;外祖家只将他視作儲君,而非血親;臣屬和宮人既敬重他,也存畏懼。

只有阿檸不懼他的身份和淡漠性子,不顧矜禮朝他奔來,予他赤誠熱烈、經年不衰的愛意。

“你這樣……叫朕如何疼愛你才好?”他捧着崔幼檸的臉喃喃道,“朕将朕的所有都予你,夠不夠?”

崔幼檸吓得心跳一停。

有一次寧雲簡讓她趴在紫宸殿花架下的藤椅上,抓着兩邊藤蔓緩緩加速前後推動,情至最高點時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那時她哭顫着說不要,寧雲簡卻在她耳邊低聲問:“那阿檸為何咬這麽緊?”

崔幼檸從那些羞于回首的畫面中抽離,立時将寧雲簡推開:“不能在這裏!”

縱然寧雲簡是皇帝,她也已是接了聖旨的皇後,就算他們二人真在她閨房中做這種事,也沒有人敢置喙,但她卻怕見到母親傷心的樣子。

寧雲簡一時不察,竟真讓她推開些許,聞言愣了一愣,須臾後才反應過來:“朕不是這個意思。這是你閨房,朕如何會在你家中與你行房事?”

“……”崔幼檸赧然,“那便是我誤會你了。”

寧雲簡見崔幼檸眼中有困意,默默克制住心中的不舍,扶着她躺下,仔細掖好錦被,溫聲道:“快睡罷,朕等你睡着就走。”

崔幼檸閉目點頭:“那我盡力快些睡着。”

寧雲簡失笑:“這麽想朕走?”

“不是。”崔幼檸只這兩句話的功夫便已快入睡了,聲音也如在天邊一般輕而飄渺,“我也舍不得。每次見到你,我都很歡喜。”

寧雲簡心神俱震,薄唇顫動幾瞬,俯身去貼她的臉:“阿檸以後多說些這種話給朕聽,好不好?”

“嗯。”崔幼檸閉着眼伸出食指撓了撓寧雲簡的手心,“快回宮,早些安歇……”

寧雲簡到底還是舍不得見崔幼檸強撐睡意同自己說話,将她的手輕輕放入被中,柔聲道:“你睡罷,我這就回宮,明日再來看你。”

崔幼檸迷迷糊糊感覺到身邊人遠去,終于放下心來,安然入夢。

寧雲簡翻牆出了孟府,策馬回到紫宸殿,沐浴洗漱後便也躺上了床,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瑞王是他親弟,多年來無一過錯,沈矜所述之事發生在十餘年後,現下無從查證。

是軟禁瑞王,留其一命,還是不管不顧直接除掉,永絕後患?

寧雲簡蹙眉想了許久,過了半個時辰,才終于有了困意。

或許是因今日沈矜所言太過駭人聽聞,他竟做了個十分不吉利的夢。

他看見自己躺在紫宸殿的床上,阿檸臉上畫着精致妝容,穿着宮裝漂漂亮亮坐在床沿。

阿檸笑着看着躺在床上的“他”,語氣輕松:

“我知道我知道,噬心蠱雖是我下的,罪魁禍首卻是崔家,與我有何相幹,我為何要內疚?”

“我一貫想得開,等你殡天,我就帶着你留給我的人去西疆看荒漠草地,去北境看雪山湖泊,去江南看山水,等風波平了再回來。”

“你放心,我才不為你守寡一世,但也不嫁人。你給我留的東西和人手那麽多,足夠我做大昭最富貴的婦人,為何要嫁人給自己找氣受?到時候我看上哪些年輕郎君就搶來做我的面首,膩了就給他們些你留給我的銀錢,然後再換幾個。你不是喜歡女兒麽?說不準過兩年我還可以帶着和別的男人生的女兒給你上柱香。”

床上的“他”眼眶瞬間紅了,卻扯出一個笑來:“你最好說到做到。”

“我自然會。”阿檸俯身貼近他,彎唇笑道,“我早說過,我喜歡的只是你的臉和身子。雖再難找到第二個像你這般俊美絕倫的,但容貌不夠數量來湊,五個十個男人加起來,總能及過你了。”

“他”垂眸不語。

阿檸繼續道:“你若還不放心,便想想看,皇兒如今才十歲,我如何舍得叫他父母雙亡。你在我心裏再重要,難道還能比得過我兒子?”

聽到這句話,“他”終于放下心來,強撐的那口氣霎時散去。

阿檸收了笑,輕聲開口:“你已被蠱蟲連着折磨了半年。我知曉,你定然很疼很疼,若受不住,便安心去罷。”

“他”癡癡凝望着阿檸,久久不肯閉眼。

阿檸俯身一吻:“睡罷,雲簡哥哥,我守着你。待你醒來就是來世了,屆時我仍在你身邊,你我都是最年輕時的模樣,所以也沒什麽好放不下舍不得的,對不對?”

兩行淚眼角落下,“他”笑着點頭,緩緩阖上眼。

屋外寒風呼嘯,阿檸靜坐許久,忽地喃喃道:“……從前那麽小氣霸道,現在聽到我要和別人生女兒,竟都不會介意了。”

她漠然起身走到外頭,将皇帝崩逝的消息告知衆人。

寧雲簡跟在阿檸身後,見她神情平靜,臉上一絲悲傷都無,甚而在面向兒子時,還能笑着出言寬慰。

他與阿檸的兒子,承了他們各一半容貌,不過十歲的年紀,便已芝蘭玉樹、風姿無雙。

此後數日阿檸都不曾哭過一回,即便是在無人處,亦沒有流過眼淚。

兒子日日過來陪她,或許是覺得她狀況不對,便故意說起從前的事,想讓她哭出來。她笑着回應,語氣感慨懷念,卻無半分淚意。

許多人進宮安慰她,她每每都說:“諸位不必擔心。我兒尚在,我自是要好好活着的。”

起初她語氣認真、目光堅定,後來再說時,卻漸漸開始失神望向別處,聲音輕而飄忽,不像是在讓別人安心,倒像是在勸她自己。

他看得心疼不已,卻抱不了他的阿檸。

阿檸就這麽一日日不喜不悲地過下去,直至除夕夜,兒子過來陪她守完歲後離開,她怔怔看着桌上的酒菜:“多年前,也是在除夕夜,我親手喂他喝盡那盞下了噬心蠱的毒酒。”

女影衛臉色大變,正欲開口,阿檸卻已笑了:“我又說傻話了,殺他的是崔府和熠王,可不是我。”

“對,才不是我。”阿檸撐着自己站起來,一步步走向床榻,“我要堅強些。皇兒才十歲就沒了父親,若我也走了,他這輩子得有多苦?”

她褪衣上床,溫聲道:“我睡了。同膳房說一聲,明早我想吃軟酪和甜粥。”

女影衛忙應下。

但第二日阿檸卻沒吃上早膳。她病得毫無征兆,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過來了,把脈後個個神色大變支支吾吾,最終還是院首跪地答話,說這是絕脈,娘娘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她離去的那一日,對着兒子眼淚流個不停。

兒子為她擦幹眼淚,笑着開口:“母後安心去找父皇罷。父皇臨去前為兒臣留了後手,即便他日皇叔變了心性,兒臣也足以保命。母後也不必擔心兒臣孤單,我身邊……有人陪。”

阿檸含淚點頭。

不能死,他的阿檸不能死。

寧雲簡心中大恸,拼命想把阿檸叫醒,告訴她,自己就在這裏,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阿檸閉上眼睛,失了最後一絲生息。

耳邊是獨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哭得他心神恍惚,雙耳嗡鳴。

畫面一轉,他到了朝堂之上,看見禦史大夫苦心勸谏高坐皇位的瑞王饒恕首輔無果,怒而撞柱死谏,合眼前指着瑞王顫聲道:“陛下若真執迷不悟誅殺良臣,臣且瞧着,您屆時見到先帝,要如何同他交代!”

瑞王氣得大吼:“朕與皇兄血脈相連,他自會體諒朕!”

第二日,禦史中丞撞柱。

第三日,左右谏議大夫同時撞柱。

第四日,禮部尚書撞柱。

第五日,瑞王賜死平西将軍和血襟司指揮使,貶谪了其餘勸谏的官員,将孟懷辭和孟國公夫婦趕出京城,終于再無人敢反對。

第六日,首輔府滿門抄斬。

又過了多年,寧雲簡的兒子漸漸長大,越發出衆,瑞王許是再也容忍不了,卻尋不到半點錯處,便将主意打到了鎮國公府頭上。

鎮國公的嫡長孫女,算起來應喚宋清音一聲姑姑,正是他兒子的未婚妻。

宋府滿門抄斬的聖旨一出,終是逼得太子讓步。

太子被貶去南境當日,瑞王過來相送:“西疆荒涼,北境寒冷,所以朕特意挑了南境做你的貶谪之地,那兒山水極好,你外祖家孟國公府亦在南境,你此後可做個富貴閑王。日後祭拜你父皇時,請他安心,朕不會殺你,也不會動孟家分毫。”

說完瑞王搖頭笑了笑:“不過朕也殺不了罷,皇兄那樣的人,定然為你和孟家都留了後手。”

瑞王此後夢魇不絕,他的嫡子疑是寧雲簡的魂魄作祟,欲請道士鎮壓。

瑞王得知後大怒,狠扇了他兒子兩巴掌,揪着嫡子的衣襟寒聲道:“你給朕記住,你皇伯父是朕唯一的胞兄,你若再敢對他不敬,朕定廢了你!”

又過了三年。

寧雲簡看着已然及冠的兒子如自己當初那樣殺回京城。

瑞王被賜死,一切塵埃落定。但他的兒子臉上沒有半點笑意。

這個夢裏,他走了,阿檸走了,孟國公夫婦走了,孟懷辭走了,鎮國公夫婦走了,最後他兒子深愛的未婚妻也嫁了旁人。

他與阿檸唯一的孩子,不過才二十歲,就已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

寧雲簡自夢中醒來,盤坐在錦褥上許久。

這個夢太長太真實,讓他到現在都沒緩過來。

他起身洗漱更衣,上完早朝,用過膳食後,太醫院首、沈不屈、蠱醫三人進來為他解蠱。

肖玉祿在殿外慌得不停來回走着,兩條腿都快邁出火了,眼看着日頭從東邊走到西邊,才終于見到三位醫家滿臉疲憊地出來。

“如何了?”肖玉祿攥住沈不屈的手壓低聲音問,“那東西取出來了嗎!”

見沈不屈點頭,肖玉祿立時沖了進去。

寧雲簡将外袍穿好,瞥了眼目光呆滞的肖玉祿:“備車,朕要去孟國公府。”

他如先前那樣翻窗進了崔幼檸的閨房,再次看見這張嬌美明豔的臉,腦海中浮現出夢中阿檸形容枯槁的模樣,只覺恍如隔世。

崔幼檸用纖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怎麽了?”

“無事。”寧雲簡回過神,溫聲道,“在做什麽呢?”

“看,看話本吶。”崔幼檸臉色一白,将話本塞給栩兒,“不過你既來了,我自然要陪你了。”

寧雲簡沉默地看着她心虛的表情,朝栩兒伸出手:“給朕。”

卻見崔幼檸立時跳了起來,奪過栩兒手上的話本就往炭爐那邊跑。

寧雲簡一把拎她回來,沒兩下便将話本搶到了手,一手制住掙紮的崔幼檸一手翻開細看,見其上生動有趣地描述了一個長公主與她那十位面首的靡亂生活,還附了圖,頓時氣得渾身發抖,冷聲命女影衛和栩兒都出去。

崔幼檸往角落悄悄挪了一步:“我只是閑着沒事……随便看看。”

寧雲簡看着低頭裝乖的崔幼檸,一下子沒了脾氣,心裏又酸又疼:“你既喜歡養面首,為何不……”

為何不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在他死後好好活着,養五個十個男人,膩了就換,快活一世。

“不不不,我不喜歡養。”崔幼檸怕極了他抱醋狂飲的樣子,立時擺手解釋,“我只要你一個。”

她見寧雲簡臉上沒有怒意,大着膽子湊上前去抱他,讨好地笑笑:“旁的男兒怎及得上你?”

“是麽?”寧雲簡垂眸,“相貌不夠數量來湊,五個十個男人加起來,總能及得上朕了。”

“……”崔幼檸正苦思這回該怎麽哄,卻被寧雲簡緊緊按進懷中。

“朕體內的噬心蠱取出來了。”寧雲簡低頭親了親她,眸光溫柔而含情,“你可歡喜?”

“真的?!”崔幼檸的眼睛亮似北境夜晚閃爍的星子,“何時解的?”

“就今日傍晚。”寧雲簡沒忍住又啄了她一口,“我取完便來找你了。”

“太好了,”崔幼檸細辨寧雲簡神色,見他不似在說笑,臉上立時綻出個極大的笑來,歡喜道,“那以後就不用以身幫你緩痛了。”

寧雲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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