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出逃
第55章 出逃
翌日上午, 祁銜清快步走進紫宸殿,對着帝後二人行禮恭聲禀報:“陛下,娘娘, 宣平侯世子夫人佯裝去慈恩寺上香, 迷暈貼身婢女,乘上停在後門的一架早已備好的馬車悄悄逃了。馬車往南而行,的确是往粦州去。”
寧雲簡執筆批閱奏折的動作不停:“謝溪呢?”
“謝将軍本是在兵部議事, 下人着急忙慌地闖進去告知于他, 謝将軍立時就抛下兵部尚書與給事中趕去了慈恩寺。”祁銜清說到此處眼中掠過一絲不忍,盯着謝溪的那個影衛說, 謝溪當時臉色慘白, 站起來時身形一晃,竟是險些站不穩。
那可是謝溪, 陛下的親表兄,謝氏大族主支嫡長子, 宣平侯府世子爺, 朝中最得看重的将軍。
寧雲簡與崔幼檸對視一眼, 随即讓祁銜清退下。
崔幼檸輕嘆道:“也不知先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才讓孫芸非要逃離。”
“謝溪是恨極了孫芸不喜歡他。但論他的性子,也最多只舍得在言語上和床笫之間報複了,且會避開旁人, 對外給足他夫人臉面榮耀,讓外人不敢對他夫人有半分不敬。”寧雲簡伸手拂去妻子嘴角沾的梨酥屑, “這對夫婦的恩恩怨怨是一本爛賬,讓他們自己算去罷。”
崔幼檸擡眸瞧了寧雲簡許久, 輕聲問:“那你當初剛與我重逢時,為何能忍住不報複我?”
孫芸只是将謝溪視作替身, 然後不留情面地将他趕出孫府,與謝溪成婚後也忘不了青梅竹馬的舊愛,謝溪當初就已恨極了他夫人。而她當初可是毒瞎過寧雲簡的眼睛,險些讓寧雲簡被蠱毒折磨而死,又應嫁了裴文予的。
重逢之初連她自己都不知是被蠱蟲控制了,寧雲簡卻連對她言語上的羞辱都不曾有過,而在床笫之間,他雖不知節制又霸道強勢,卻也注意分寸,給的多是讓她失魂的歡愉,不曾讓她在床榻上痛苦過。
寧雲簡靜了下來。
九歲與她相識,一年年看着锲而不舍追在自己身後的她從垂髫孩童慢慢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一朝失去,好不容易才複得,他狂喜不已,将她抱在懷裏疼都來不及。報複?報複他自己嗎?
但這些話他自然不願同崔幼檸說,當下只淡淡道:“因為朕心胸寬廣,恢廓大度。”
崔幼檸失笑:“大度到連嘴上羞辱斥罵我的怒氣都沒有嗎?”
寧雲簡沉默一瞬:“言語是傷人的利器,話說出口就收不回來了。”
當初雖不明真相,但他總存一絲希望:萬一其中真有誤會呢?
但即便沒有,即便事實就是如此,即便她就是在他與賜她生命、予她富貴榮耀的家族中選擇了後者,也不是不能理解原諒。
左右他活了下來,這筆賬就還能算清。
背叛過他,便餘生都伴他身側,對他忠貞。
試圖害他性命,便為他誕育一個新生命算作償還。
瞧,這樣算一算,即便當初就是阿檸狠心害他棄他,阿檸日後也不會再欠他什麽,是不是?
崔幼檸杏目蒙上一層水霧,笑着伸手捏了捏寧雲簡:“傻哥哥。”
“朕可不是你兄長。”寧雲簡那張俊臉唰的一下拉了下來,“叫夫君。”
崔幼檸偏不依,爬上寧雲簡的腿,跨坐在他身上,玉臂軟軟勾住他的脖頸,櫻唇貼到他的耳側,呵氣如蘭,輕輕開口:“好哥哥。”
那如白玉般的耳垂瞬間泛起緋色,她的氣息拂過,其上絨毛受了刺激般根根豎起。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學着寧雲簡昨日用玉球逗弄自己時的神情語氣悠悠道:“這不是挺喜歡麽?”
“……”寧雲簡語氣涼涼,“阿檸昨日到最後百般哭求着朕停下,今日怎還敢鬧朕?”
崔幼檸今日憶起往事,正是心疼他想與他親近的時候,又知寧雲簡擔心她身子受不住,不會舍得連着兩日折騰她,便大着膽子扒着寧雲簡不放,還要作死地探出舌尖碰了碰他那薄而軟的淺粉唇瓣,又嗅了嗅他身上的高貴冷冽龍涎香氣,感嘆般誇道:“好哥哥,果真又甜又香。”
“……”
“又甜又香”這話一般是由風流倜傥的男兒調戲姑娘家時說的,寧雲簡上次聽到時惡心得險些叫祁銜清将那搖扇簪花的公子哥丢出去。
可此刻阿檸用嬌柔軟糯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這句話,喚他“好哥哥”時帶着旖旎缱绻的尾音,媚而不顯做作,卻激得他頓感一陣酥麻順着脊骨而上,直至頭皮,再将魂魄從天靈蓋擠出去。
寧雲簡忍不了了,低頭重重吻住崔幼檸,唇舌交纏,極盡纏綿,讓她嘗個夠。
崔幼檸被寧雲簡緊緊箍着,艱難迎合着他,因而勾得對方越吻越深。
她如一條快溺死的魚,腦子暈乎乎,身子卻想撲騰掙紮。
待雙唇分開,寧雲簡與她額頭相抵,喘着粗氣道:“朕有些難受。”
崔幼檸僵着身子不敢再亂動,卻見寧雲簡用那雙幽潭般的黑眸盯着自己瞧了好半天,然後将她抱去紫檀木榻。
她瞪大眼睛看着寧雲簡為她褪衣,呆呆道:“你要做什麽?”
“這還用問?”寧雲簡瞥她一眼,抿了抿唇,意有所指道,“答案不是很明顯?”
崔幼檸憋紅了臉:“可是你昨日已鬧過四五回……”
寧雲簡見她為難,卻難得未生憐意,只是拍拍她的雙膝,淡聲道:“分開。”
崔幼檸猶豫片刻,擡眸看了眼他衣袍下的起勢,終是羞恥地依言照做,小聲提醒:“輕些。”
見她一副緊張害怕卻還是舍不得自己難受的模樣,寧雲簡勾了勾唇,俯首親了親妻子,聲音低沉溫柔:“傻阿檸,怕朕做什麽?”
他解開玉帶,卻未褪華衣,只緩緩傾身而上,對準貼近卻并未欺入,輕輕哄着崔幼檸相幫。
須臾後,寧雲簡垂眸看她嬌顏上的羞意,目光沉沉如墨。
他的阿檸曾用角先生習過此道,輕易便能将他全然掌控。更重要的是,此刻在他眼前的,是自己心頭愛甚的女子。
寧雲簡心神俱蕩,低眸凝望崔幼檸的面容,情不自禁俯身細細吻着她。
不知過了多久,崔幼檸額間沁出細汗,一瞬間驟感濕燙,渾身僵住。
寧雲簡目光向下一掃,望見那一幕,長睫頓時輕輕發顫,忽而将粘黏在外的所有都抹入內裏。
崔幼檸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對上崔幼檸的目光,寧雲簡鎮定解釋:“朕只是送他們去該去的地方。”
“……”崔幼檸羞怒至極,立時抓起身後的軟枕重重往他身上一丢。
*
粦州。
孫芸看着面前女子肩上的玉蘭花刺青,喃喃輕問:“你可想好了,若真應了扮作我的屍身,是需在外曝屍多日,被蟲咬噬至面目難辨的。”
“左右我得了重病,已活不了幾個月了。能以一副将死肉軀換得五千兩,讓我妹妹過得好些,于我來說,這筆買賣劃算得很。”女子含淚笑道,“況且此番扮作貴人,來日我便可睡名貴棺椁,穿錦繡華衣,滿頭珠翠地入葬。”
孫芸點點頭,将腕上的紅繩摘下:“你既想好了,你我便換衣罷,這紅繩你也戴上。”
女子依言接過戴上,換上那身從未穿過的蜀錦華裙。
孫芸吩咐心腹等會兒将女子殺害,并帶走所有值錢的金玉首飾,僞裝成山賊劫殺的模樣。
但她到底也是個女子,終是有些不忍見這場面,便讓心腹在自己走後即刻動手,然後隐姓埋名躲去別處,交代完後就先一步匆匆離開了。
孫芸的心腹看着主子乘坐的馬車離開視線,将目光移到那女子面上:“姑娘,得罪了。”
女子攥緊衣袖,輕輕閉上眼,可預想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疑惑睜眼卻見孫芸的心腹被一黑衣男子用刀抵住脖頸。
對上她的目光,黑衣男子冷着一張臉吩咐:“往前走,停在河邊的馬車上有一具從亂葬崗出來的女屍,你去将你這身衣裳給女屍換上。”
女子瞬間呆住。
“還不走?”男人蹙眉,“要我幫你換?”
“……”女子忙一溜煙往河邊跑。
待女子離開,孫芸的心腹顫聲問道:“祁統領怎會突然來此?”
“你走吧,就當你已将那女子殺了,反正會有屍首代她躺在這裏被謝将軍發現。”祁銜清将刀收回,“離開後不得将我今日插手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你主子。”
他定定看着孫芸的心腹,冷冷開口:“這是皇命。”
孫芸的心腹當即怔住。
當今聖上竟知曉此事?如何知曉的?既知曉又為何不提醒世子爺,反而放任主子逃離?既放任主子逃離,為何又要費神派人救下那女子,用亂葬崗女屍相替?
祁銜清不耐道:“快走。”
孫芸的心腹咬咬牙,大着膽子問他:“祁大人,陛下當真不會将夫人未死一事告知世子爺嗎?”
夫人與世子爺是段孽緣,在謝府的每一日都過得極煎熬,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以逃離,若被抓回去,境地只會比先前還更糟。
祁銜清默了默,不敢替主子承諾,只淡淡道:“這不是你能問的事,快走。”
孫芸的心腹無奈,只得依言離開。
待她走後,祁銜清邁步走到河邊馬車旁,伸手掀簾,卻望見一抹雪白。
他瞳孔驟然一縮,立時将簾布摔落,聽見裏面女子被驚吓的尖叫聲,額間青筋暴起,壓着脾氣開口:“這麽久了,你怎還在裏面?”
女子發着抖解釋:“我衣裳換給屍首了……”
“裏面不是有一身幹淨衣裙?你不知道換?”
“這身衣裙的料子看着很貴,我不知道是不是給我備的,不敢穿……”
祁銜清忍耐地閉了閉眼:“那你現在換上罷,就是給你備的。”
女子忙應下,迅速将衣裙穿上,躬身下了馬車。
“做什麽?”祁銜清見她還杵在那兒,蹙眉道,“還要我送你?”
“不不不是……”女子忙擺手,“我只是想問問,那孫夫人給的五千兩銀子我還能帶走嗎?”
祁銜清漠然道:“與我無關,随便你。”
女子臉上瞬間漾開喜色。拿着這五千兩,她便能去找大夫将病治好了,還能餘下許多銀錢。
她感激道:“多謝恩人救我一命。不知恩人如何稱呼,家住何處,日後小女子才好報答您的恩情。”
祁銜清無瑕同她掰扯,上馬車将女屍扛了下來,徑直往回走。
女子一愣,忙将銀票塞好,小跑着追了上去,邊走邊道:“恩人恩人,我姓程,叫程秋兒,家住南郊,你叫什麽名字呀?”
祁銜清腳步未停,不願搭理她。
“我很會做吃食,恩人喜歡甜的還是辣的,我屆時做一桌菜答謝恩人可好?”
“不必。”
“我手也很巧,買些好料子為恩人做幾身衣袍可好?”
“不必。”
“那,那,我分一半銀票給恩人可好?”
“什麽都不必。”祁銜清忍無可忍,“你若真想謝我,就別再跟着我。”
程秋兒怔怔看着眼前這個英俊但冷漠的男人,沒來由地心跳一滞,在原地呆了半晌,又邁步追了上去,對上祁銜清淬着寒冰的眼神,固執開口:“那你将名字告訴我。我雖父母早逝,但也被好生教過的,知曉有恩就要報。”
祁銜清終是被纏得煩不勝煩,冷冷開口:“肖玉祿。”
“肖玉祿?這是恩人的名字嗎?”程秋兒笑着重複,爾後目露疑惑,“怎麽好似有些像宮裏公公的名字?”
“對,我就是太監。”祁銜清漠然道,“現在你可以走了嗎?”
“……”程秋兒莫名覺得心底有幾分失落,卻仍是追問道:“那肖公公是在哪個宮裏的呢?我屆時瞧瞧宮裏何時選宮女,我或許可以試試。”
祁銜清上下打量了她一遭,放下心來:“紫宸殿。”
她進不去。
長得太好看的,肖玉祿是絕不敢挑進紫宸殿的,怕宮女見陛下俊美無雙,會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程秋兒一愣。
紫宸殿啊,那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
他竟是禦前的人?好厲害。
祁銜清涼涼道:“現在你可以走了嗎?”
程秋兒見他已到忍耐的極限,自己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便再道了次謝,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祁銜清将屍首放下,僞造出山賊劫掠的模樣,低聲道:“姑娘莫怪,雖借你屍身一用,但你不必再曝屍亂葬崗,過些時日便可好生入葬,享宣平侯世子夫人的哀榮。”
說完他回到河邊,駕着馬車離開此地,返京向陛下回禀。
崔幼檸托着腮聽完祁銜清的話,側眸笑着看向寧雲簡:“不是說不插手麽?”
寧雲簡聞言并不回答,只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另一只手仍在批奏折。
放任孫芸出逃,是因他是皇帝,不便插手臣子私帏之事,也不便偏幫任何一人。
救下那女子,也是因他是皇帝,即便那女子是自願,他也不能見死不救。
崔幼檸看着寧雲簡的側臉。
這位年輕的帝王認真忙政務時的模樣是最好看的。
崔幼檸彎眉淺笑,湊近一些,将腦袋枕在他左肩,閉目小憩。
寧雲簡垂眸看了她一眼。
傍晚的霞光灑進來,映亮了殿中的金磚。
崔幼檸那纖長的睫羽輕輕顫着,在嬌顏落下一彎陰影,臉上的絨毛在霞光下透明泛金,為她添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美好得不似凡間女。
寧雲簡目光溫柔,下筆的動作輕了又輕,免得吵擾他的愛妻。
*
百般尋找查問,謝溪終于得了線索,帶着人追到了粦州。
搜尋時一個府兵看到林中那具被蟲啃咬得面目全非的女屍,心裏一咯噔,忙策馬去找謝溪,結結巴巴地将林中的情況說了。
謝溪如遭雷擊,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如紙,眼神狠戾,怒聲斥道:“胡說!那怎會是夫人!定然只是具相像的屍首罷了!”
說完朝着衆人吼道:“繼續找!掘地三尺也要将夫人找出來!”
那府兵呆呆看着自家将軍策馬朝另一個方向去,還未等邁步去別的地方找,卻見将軍突然拉住缰繩喝停馬兒,在原地靜了半晌,忽又朝着他方才所說的那片林子而去。
将軍策馬行至他近處時,府兵竟瞧見主子眼睛赤紅,臉上似是有淚痕,不由心下暗驚。
謝溪覺得自己要死在今日了。
腦中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發黑一陣茫白,心跳像是快如擂鼓,又似完全停歇。
他聽不見風聲,也聽不見自己揚鞭的聲音,在心裏一遍遍哀求着滿天神佛,讓孫芸活着,讓她活着。
到了林中,那具屍首陡然闖入視野。謝溪渾身一顫,險些從馬上跌下來。
遠遠瞧着,那具屍首身形是與孫芸有些相似,但沒關系,世上與她身形相似的女子多了去了。
他定了定神,翻身下馬,努力穩着步子走到那屍首旁邊。
衣衫與孫芸那日穿的一樣,腕上也有條一模一樣的紅繩。
他哽咽一瞬,又立時安慰自己:
沒關系,蜀錦雖貴,卻又不是只他一人買得起,紅繩也是他去姻緣廟裏求的,又不是只他一人求過。
謝溪心裏好受了些,深吸一口氣,用手輕輕扯開衣襟,待看見肩上那玉蘭花刺青,那只手立時開始發顫。
他怔怔看向女屍那被蟲咬得難辨面目的臉,疼得如被匕首剖開胸膛,再将他的心髒狠力拽出。
“起來,我不追究你。”謝溪推了推她,顫聲道,“你想去哪兒,我送你去,日後我不見你就是了。”
半天都沒有回應。
“為何要這樣對我?”他心痛難忍,疼得蹲下身來,“為何要騙我?”
不是說已喜歡上他了嗎?不是說好了要與他好好過日子嗎?
這一年他們不是過得很歡喜麽?他也知道錯了,将自己能給的所有都捧給她,不再對她冷嘲熱諷,床笫之間也都依着她的心意來。
芸兒不是也已罰過他了嗎?為何又不要他了?連年僅一歲的孩兒也能舍下。
逃便逃了,卻連自己的命都不好好護着,叫他瞧見今日這一幕。
“你怎麽敢……”謝溪閉了閉眼,淚水滾滾而落,突然俯身鉗住女屍的雙肩,厲聲質問,“你怎麽敢死的!”
無比凄厲的聲音響徹山林,枝上鳥兒紛紛驚起飛離。府兵循聲趕至,卻在看見将軍跪坐在女屍旁嚎哭不止時不敢近前。
沒了,芸兒沒了,他的妻子沒了。
謝溪心痛欲死,舌尖漸漸嘗到腥甜,忽而俯身嘔血,一口又一口。
“将軍!”
“世子爺!”
“大公子!”
……
謝溪驀然倒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