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游船
第57章 游船
宋清音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書房的, 直到回了正屋,孟懷辭最後那落寞難過的神情仍刻在腦海中。
鎮國公府極重禮數規矩,在乎家門榮耀與名聲高于親情, 父母嚴厲端肅, 兄弟姊妹間感情淡漠,她生來又是清冷的性子,“想念”這種情緒, 幾乎從未有過。
即便是嫁來孟國公府, 她也沒有很想娘家,只覺所有家人都安好便可。
對陛下的那點情愫也早在陛下将娘娘從南陽帶回來時便已開始釋懷, 只是十餘年來唯一一次熱烈沒得到結果, 她胸腔裏那顆心便愈發沉寂如死水,難生波瀾。
宋清音其實希望自己的丈夫也是如此, 兩人搭夥過日子般過完這一生,是以每每見到孟懷辭眼中的渴求與期盼, 都覺為難。
為難到不大敢見他, 也可說是卑劣地意圖用這種方法逼他對自己的感情淡下去。
數月前也曾提過和離, 因為宋清音覺得自己實在不适合做孟懷辭的妻子, 但他卻不肯,只固執地說“一年之期未到,先前是我着急”, 分房也是在那一日過後開始的。
平心而論,孟懷辭當真是個很好的人, 胸襟寬廣,溫和大度, 因而宋清音更加希望他能過得歡喜一些。
但方才她将這番話告訴孟懷辭時,孟懷辭卻澀然道:“可若我的歡喜, 就系于你身上呢?”
想起他說這話時的神情語氣,宋清音莫名覺得心裏堵得慌。
一天天平靜無波地過着,過了年,到了正月,又過了二十來天,一年之期便到了。
正月廿一那日,鶴時院所有下人震愕地看着世子爺下值後不再走向書房,而是朝正屋來。
上一次世子回房,還是在半年前。
宋清音聽見婢女帶着喜色進來通禀,頓時緊張得捏緊了手中的醫書。
門口丫鬟的請安聲落下,一陣輕緩沉穩的腳步聲響起,漸行漸近。
宋清音垂眸看着那雪色袍停在自己身前,一道目光凝在她面上許久,上首才傳來孟懷辭低沉的聲音:“音音。”
她定了定神,擡起杏眸輕輕喚道:“夫君。”
孟懷辭得到回應當即愣住,爾後眉眼舒展些許,将手中的紫檀木匣子遞給她:“去年今日是你我的大婚,這個送你。”
宋清音接過來打開一看,怔怔道:“這是……”
“聽聞你慣用的那套金針廢了兩根,我便着人新做了一套。還有上回進宮時妹妹同我說,你近來已為診治女子宮寒而煩憂多時,底下那紙針法是我偶然得來的,或許能幫上你的忙。”孟懷辭垂眸看着她那張冰玉般的臉,聲音輕了些,“這兩樣東西,希望你能喜歡。”
宋清音捏起一根金針,見針頭所刻紋樣與先前請人為自己特制的那套一模一樣,手感與硬度也無區別,甚至更佳。
可當初為她制針的那個匠人,已過世兩年。
宋清音又将那紙針法拿出細看,不由肅了神色,凝神細思,忽而頓悟,接着在心底對孟懷辭生出幾分感激來。
她近兩個月帶着其餘女醫翻閱古籍、拜訪民間藥婆,都未能有所突破,終于在今日有了思路。
宋清音不敢深想孟懷辭話中“偶然得來”的背後,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孟懷辭看着她手中捏的金針,伸手輕輕将其拿走:“小心紮到了自己。”
宋清音默了默:“多謝。”
孟懷辭嗓音低醇:“這套金針可還滿意?”
宋清音點頭:“嗯。”
“音音先前那套金針用了多年,自然很難割舍。”孟懷辭垂眸摩挲着針上的海棠花紋,“但或許這套金針會更合适些,你可願試試?”
宋清音心口忽顫,靜了許久才将那陣慌亂壓下,鎮定拿過身側那件雲水藍圓領袍遞給孟懷辭:“夫君穿上試試。若大了或小了,我便再改改。”
孟懷辭怔然攥着那件錦袍:“你親手做的?”
“嗯。”宋清音擡眸與他對視,“我不知你喜歡什麽顏色式樣,只是覺得……這料子你穿上會很好看。你若不喜,我下回再做一件給你。”
“我很喜歡。”孟懷辭那雙清澈的瞳眸中漾開溫柔笑意,“多謝音音。”
宋清音臉頰微燙,看着他褪下外袍,再換上自己做的這件,走過去細瞧,赧然道:“肩背緊了點,腰松了些。”
她先前只為父兄做過衣衫,因着孟懷辭挺拔偉岸,寬肩窄腰,這回已是特意在肩處做大了些,腰處則仿了為長兄所做的那件,沒想到仍是不合适。
“沒有。”孟懷辭低眸瞧了瞧自己,安慰道,“挺合身的。”
宋清音靜了幾息,伸手為他脫下:“晚些時候我替你量量身,明日就能改合适了。”
孟懷辭低低“嗯”了聲,爾後靜了許久,喑啞着聲線開口:“一年已過。你……當真可以接受我嗎?”
宋清音睫羽微顫,頓了頓,輕輕點頭。
孟懷辭手指微蜷,試探着說道:“那我今夜宿在正屋。”
宋清音窺見他眼中的小心翼翼,默了默,又點了點頭。
孟懷辭怔怔瞧她片刻,嘴角漸漸揚起:“用膳罷,我帶了春齋樓的蒸魚回來,口味清淡,你應會喜歡。”
宋清音擠出一個淺笑:“好。”
兩人用過晚膳,各自去浴房沐浴,氣氛便尴尬起來。
宋清音穿着一身藕荷寝衣看向眼前站着的孟懷辭,頗覺有些迷茫。
她本不是一個遇事猶豫不決之人,早在嫁過來時就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告訴自己需盡好妻子之責,但不知為何,對上孟懷辭時卻總覺膽怯,情不自禁想躲開。
這不大像她。
稍顯寬松的寝衣遮不住妻子的玲珑身段,孟懷辭雖習的是聖人學問,可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又已曠了半年,如今見宋清音烏發櫻唇,杏目桃腮,露出來的一截玉頸雪白柔膩,袅袅立于身前,頓覺有些口渴。
他克制再克制,終是忍不住啞聲問出了口:“可以嗎?”
宋清音心覺自己這種人本不該有什麽羞澀緊張的情緒,可此刻胸腔裏那顆心卻又是真真切切地加速了跳動。
許是太久了,已有半年沒做那種事,又許是那種事到底還是太過親密了些,即便冷淡如她,也會覺得忐忑慌亂。
宋清音緩了緩神,輕輕點頭。
一年之期已到,既然不和離,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
她被孟懷辭抱入羅帳。丈夫瞧着清清冷冷,懷抱卻很溫暖,身子也滾燙得厲害,鉗着她雙腿入着她時,她也跟着出了層薄汗。
半年未歡好,孟懷辭卻好似熟練了許多,對着她最難耐之處急鑿,只須臾便讓她渾身發軟,再難自持地吟哦嘤咛。
她勉力分出一絲清明問孟懷辭,聲音卻仍是歡愉至極的哭顫:“這半年你碰了多少女子?”
孟懷辭嗓音啞得厲害:“一個都沒有。”
“騙人。”說話間宋清音又是一陣恍惚,緩了又緩才終于清醒,可很快又被拽回慾海中沉浮,話語被晃得破碎,“你上回……明明……不是這樣的……”
“當真沒有。”孟懷辭低頭親了親她,“我從不騙你。”
他只是在回正屋前看了幾本避火春宮而已。
宋清音勉強信了孟懷辭的話,雙臂緊緊攀着他的肩,迷魂間聽見他問自己:“量好了嗎?”
她睜着一雙迷離美目不解地看向孟懷辭。
與她視線交纏,孟懷辭呼吸粗重了幾分,低喘着問她:“我的肩寬,量好了嗎?”
宋清音只覺渾身的熱意都瞬間湧到了臉上,立時松了手。
孟懷辭望着眼前的玉色,喉結滾了滾,忽地握住她的手帶向自己勁瘦的腰:“那件錦袍腰處也不合适,夫人再量量。”
宋清音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孟懷辭口中說出來的,恨不能伸手去捂自己耳朵,又想立時爬走,卻覺那樣太丢臉,當即逼着自己冷靜下來,鎮定地伸臂環住他的腰,抱了上去。
量腰一向都是采取這個法子,只不過尋常人都是穿着衣衫量的。
溫暖柔軟貼來,孟懷辭心神大震,緋色迅速順着脖頸攀上耳尖。
宋清音估計了一下,将他松開,狀似平靜道:“我量好了。”
孟懷辭凝望宋清音許久,眼眸漸漸幽深,忽而緩緩道:“還有一處要量。”
“何處?”宋清音一怔,“不是只有肩和腰不合适嗎?”
孟懷辭未答,只将宋清音翻過來,鉗住她腰欺至最裏,在她驟然高昂的咛聲中低吟着問道:“量出來了嗎?”
宋清音頓時羞恥得哭了出來。
孟懷辭聽見宋清音哭,心裏一軟,輕了許多,慢填柔撐,直至她嘤咛不絕,方柔聲問:“舒服嗎?”
宋清音緊揪着錦褥,咬着唇不願答。
孟懷辭卻不肯放過,慢慢磨着她,還在最要命之時停了下來。
宋清音受不住,哭顫着說了實話。
孟懷辭捏住宋清音的下颌将她的臉轉了過來,俯首吻了吻她的唇,目光凝在她面上,啞聲開口:“既然受用,日後就別再推開我,可好?”
宋清音不知該如何作答,但孟懷辭好似也不需她回答,只一回又一回地讓她恍惚迷神,直至她最後昏睡過去。
*
二月初四,是天子定下的南巡之日。
此番禦駕去往江南,寧雲簡命首輔和鎮國公留京,點了孟懷辭,謝溪等十餘位官員随同南下。
謝溪病了三個月,前些日子才好了些。妻子離世,他沒有心思去什麽江南,只想戍守邊關,為捍衛大昭領土而死,好與妻子團聚,是以寧雲簡一開口他便立時說明緣由,請旨去往北境。
寧雲簡靜靜看了他好半晌,緩緩道:“随朕去一趟江南,歸來時你若仍想去北境,朕定允你。”
謝氏子個個忠君。謝溪雖身心俱疲,卻仍點了頭。
因江南安定富庶,此番南巡是準許官員攜帶家眷的,寧雲簡亦帶上了崔幼檸。
十餘位官員,只有孟懷辭和謝溪未帶妻子前行。
孟懷辭是想帶而不能帶。他的妻不喜人多的場面,若跟去江南定要參宴,他不願宋清音難做,便早早歇了心思。
而謝溪是帶不了。
南下行了多久的路,謝溪就沉默了多久,旁的官員找他說話絕不會得到半句回應,只有被寧雲簡問話時,才會簡短地答上幾個字。
浩浩蕩蕩的天子儀仗到了江南。百姓紛紛而至,叩拜帝後。
夜裏江南辦了游船燈會,謝溪實在不想看什麽破燈,便以身體不适為由請求寧雲簡容他回去歇息。
他也确實不舒服。
自孫芸走後,他便患了頭痛嘔血症,如今便是頭疼犯了,疼得想要拿刀剖開腦袋,一死了之。
一向體恤臣下的寧雲簡卻不肯放他走,只淡淡道:“來都來了,謝卿好歹留下賞玩片刻,或許在這船上坐一會兒吹吹江風,頭痛會緩解些。”
謝溪聽得額間青筋跳了兩跳。
若不是眼前之人是當今聖上,他的拳頭定然已砸過去了。
他閉了閉眼,坐了下來,強忍着頭痛伴君。
祁銜清走進來,附耳對寧雲簡說了幾句話。
寧雲簡聽罷瞥了眼疼得臉色發白的謝溪,嗓音疏淡:“謝卿既身體不适,便早些回去安歇罷。”
謝溪雖不知這表弟為何突然又肯放他走了,但因實在疼得厲害,聞言便立時起身告退,頭也不回地上了回皇莊的小船。
小船行至一半,忽聞對面船上傳來兩個女人的争吵。
謝溪此刻腦袋裏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那争吵聲也模糊不清,只聽得其中一個好似在怒罵“我管你是被誰坑害了,既賣給了我做花娘,便安生在此為老娘賺錢”,另一個既似哀求又似震懾“我的身份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你放我回去,我定會拿十倍銀兩贖身”。
爾後這兩人又說了些什麽,他疼得神志不清,聽不明白,直至其中一個女子崩潰般大喊:“我是靖安伯爵府孫家嫡女,宣平侯世子夫人,你若敢欺我……”
謝溪渾身劇顫,後面的話已聽不清了,他早在“宣平侯世子夫人”七字落下時便已沖了出去,厲聲命船夫靠近。
船上的鸨母和花娘們見闖進來的這個年輕男人錦衣玉帶、衣着不凡,一看便知是個達官貴人,又見其眼神陰鸷,還握着把刀,哪敢攔着,只大着膽子陪笑:“官爺……”
謝溪将她一腳踹開,大步往裏走。
鸨母腦中立時回想起那新買來的女子方才的喊話,又憶及這回聖上帶着的官員裏好像真有“宣平侯世子”這麽一號人物,當即吓得癱倒在地。
老天爺,那是京城侯府的世子!她竟将世子爺的夫人送到了別的男人榻上!
船上的一間廂房中隐隐傳來女子的哭泣掙紮聲和男人的獰笑,謝溪奮力踹開那扇門,視線所及,是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美人,和壓在美人身上的一個中年男子。
他的腦袋仿佛轟地一聲炸開,雙眼染上赤紅,立時沖進去一刀砍死了那男人。
那男人還沒來得及驚呼一聲便斷了氣,鮮血飙了出來,濺在孫芸半張嬌顏上,被砍下的腦袋掉下來在船板上滾落,恰巧停在孫芸腳邊,那雙眼珠子也正瞪着她。
孫芸尖叫出聲,幾乎要當場暈過去,又見謝溪提着刀朝自己看來,渾身都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謝溪怔怔看着面前這個亂了發髻被撕碎了薄裙的女子。
是她,是孫芸。
她還活着。
她竟還活着。
像是渾身的血液重新開始流淌,滋潤那顆枯寂的心髒。謝溪的頭疼緩解了一大半,紅着眼眶屈腿跪坐在孫芸面前,伸臂緊緊抱住她,聲音喑啞而帶着哽咽,呢喃般開口:“騙子,又騙我,當真想我死嗎?”
失而複得,他什麽都不願再計較,只想快些抱妻子回去擁着她入眠,見孫芸一直發抖,當即解下披風裹在妻子身上:“莫怕,我帶你回去。”
這話一出,懷中人顫抖得更厲害了。謝溪似是想明白了什麽,一顆心不停往下墜:“你……不願跟我回去?”
孫芸蒼白着臉未答,只苦苦哀求:“謝溪,你放了我吧好不好?我救過你,你今夜也救了我,我騙了你,但也給你生了個兒子,你我算是兩清了。你就放過我罷,求你放過我……”
他的妻滿臉驚懼,眼神乞求,語氣卑微,一遍遍請他高擡貴手,就差對着他下跪磕頭。
謝溪怔怔看着孫芸的臉,胸膛如被豁出一個大洞,夜晚的江風帶着寒意呼呼灌入其中。
他才剛活過來,便又墜入了深淵。